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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试,辞别座师,竟往江南,重寻夙好,有《北雁儿落带得胜令》曲云:
我则道巫山入梦遥,却原来雁塔题名早。枉埋冤才分缘悭,又谁知祸福机关巧。未相偎花烛洞房娇,先消受金榜挂名高。小登科情未稳,大登科心遂了。桃矢,拟再睹春风貌;娇饶,发飞异路抛。
玉如小姐因康梦庚遭此不白之祸,心里好生挂忆,情绪如麻。光阴易过,不觉已是二月中旬,只闻东园间壁一所大宅子里,忽然热闹,终日车马填门,官员谒见,像个公馆一般。心里疑惧,便叫老苍头出去问问。说是新任福建布政使,带有许多家眷,借这所空房暂住几日就起身的。看官,你道那布政使是谁?原来便是贡鸣岐。但贡鸣岐做山东总宪,任尚未满,为何就升了福建布政?却有个缘故。当初山东总兵殳勇,只因盘放重债,被贡鸣岐参坏,削职回籍,私恨未消,因他声名刚直,寻不出些破绽,无因报复。谁知有个门房女婿,向在京里做行人司,忽升工科给事,方值吏部会推福建布政,遴选能才,工科因殳勇嘱托,就动一本,说山东臬司贡凤来才品优长,合升福建布政。圣旨敕部选用。你道殳勇衔恨贡鸣岐,便该使计坏他,为何反骤然升擢?原来又有个缘故。彼时倭寇起于闽中,大肆侵掠,八闽诸郡,朝夕危急,日有警报。于是朝议惶然,屡遣名将,时复败绩。是时布政缺出,吏部挨俸推升。谁知应升的官儿,因此危乱之地,不借告病,定假乞休,俱不肯去。且自江而南,沿途锋镝,大是可虞。因料贡鸣岐是个书生,兼有家眷,驱驰险道,稳丧贼人之手,此假公荐拔,实实暗中使计。贡鸣岐只得奉命而南。到了苏州,闻前途有变,不敢便进。时济南通判钱仁之子钱鲁,欲羁縻贡小姐姻事,闻贡玉闻兄妹俱往,也便束装而回。那东园间壁这一所大宅即钱鲁旧业,因欣然就借与贡鸣岐安顿家眷,以便私图。岂不与殳勇之计,阳施恩义、阴包祸心者同类而语耶!诗云:
人面皆反侧,人心更不测。
外貌多圣资,中藏胜蟊贼。
排挤乘人危,善以曲为直。
萧朱终构衅,交道于斯绝。
一日,冯家老苍头在园中灌地,只闻得叩门,是个女人声音,叫唤买花。老儿连忙开了,却见十四五岁一个小丫鬟,便问道:“姐姐那里来的?”丫鬟道:“我便是间壁贡老爷府中的使女。我家小姐昨在楼上瞧见这园内有好花儿,故今早着我来你家买几朵去戴戴。”老儿道:“原来恁的。我这园内花卉尽多,既是贡老爷家,那里要你东西,日逐摘些去戴便了。”丫头道:“人家下本钱种着,岂有个白白摘去的理。”便在袖里摸出一百个钱,送与者儿。老儿略逊逊,只得受了,便替他摘满一篮,叫他拿去。丫头道:“小姐还叫我问声,不知这是谁家宅子?小姐闲时节要过来走走,可使得么?”老儿道:“有什么使不得?总是这座园子单单我家一位小姐住着。当初老爷做过都督,今已去世,因家居巴蜀,不得回乡,故赁这所园房住下。”丫头道:“既如此,与我家小姐做个女朋友,岂不更妙!不知多大年纪,可曾许过人家么?”老儿道:“交新年已一十七岁,近日才许了一位新科举人康相公。”丫头道:“是那里人?”老儿道:“闻说是浙江平阳县人,在监里中的。”丫头道:“莫不叫做康伊再么?”老儿道:“正是了。”丫头道:“奇事,奇事!”老儿忙问道:“姐姐为何惊骇?”丫头道:“这康相公曾聘下我家小姐,后来不知听了什么人的诽谤,竟不肯住在衙里。如今果然做出话靶来了。”老儿因一时无心说出,吓得目瞪口呆,如飞进内去,报与小姐。那丫头也慌乱的出门去了。两下这一场惊骇非同小可。
幸喜贡鸣岐这两日初到,事体忙杂,丫头不及告禀,先与夫人说知。夫人却平日听了儿子说话,巴不得将女儿另许个人家,闻康梦庚别有所娶,倒也不十分着急。转吓得冯小姐惶惧无措,不胜气苦道:“不想康生聘而再聘,狂荡若此!那贡小姐何等门望,岂肯轻易干休?我又一时失察,误订姻盟,如何是好?”侍儿道:“他提阁小姐终身,少不得与他结煞。但恐贡家责备我们,却倒当他不起。”小姐道:“我实无心,他们做官的自然体谅。”说便这等说,终久耽着鬼胎,日夜惶恐。
谁想贡玉闻生性野劣,更兼相知了钱鲁这样一个顽皮后生,俱恃着父亲势焰,一发横行无忌,终日放鹰逐大,惹事生端。闻东园好景,要进去游玩,因园门紧闭,便大呼小叫,乱骂要开。老苍头略一拦阻,他两个便打将入去,把假山花本尽皆踏倒,直到玩花亭后,轩子里边,还狂呼恶骂,出言粗秽。老苍头若告道:“这里内眷人家,如此恐为不便,爷们存些规矩便好。”贡玉闻听了这话,就劈嘴一拳,把老儿打倒在地,骂道:“你家什么规矩?放你娘的狗屁!叫你认认我贡大爷的手段哩。”便与钱鲁两个,直打到后边冯小姐的内室,还千□万□的骂个不了,转是那些众家人恐老家主责备,再三的劝了出来。贡玉闻还大骂道:“我今且去,到明日再来打一个下马威!这老奴才少不得要送官哩。”就覆身到亭子边,把一应盆景花木都扫得精光,可怜无数名花异卉,弄的粉香狼藉,枝叶飘零,其余瓜蔬菜果,俱践踏泥烂,围墙门径,尽皆爬倒,好个东园景致变成一片荒场,方才叫一声“燥脾”,带令众家人出园去了。
这场灾厄胜如兵燹,可怜老苍头,打得头青眼肿,扒了半日,挣不起来。小姐闻知,痛哭倒地,丫头道:“小姐气恼总是无益,况有康相公这段枝节,少不得有许多不清净哩。”小姐道:“他们这样行径,这件事毕竟还来摆布我。”丫头道:“便是。除非到那家躲一躲,等他们起身去了,便可没事。”小姐道:“我们女儿家,魆地里投奔到那家去?除非葛老爷或者可以依傍。只隔府窎远,路上未免不便。”丫头道:“事到如今,说不得了。小姐该收拾去,避过这难星才是。”小姐道:“如此荒乱世界,少年女子岂可出门?万一有失,如何是好?”丫头道:“我倒有个美计,只不知小姐可从?”小姐道:“事势已急,苟可权宜,有什不从之理?”丫头道:“小姐聪敏有智,不亚丈夫。除非小姐与我都改扮男妆出去,庶几稳便。”小姐想一想道:“此说倒也有理。人就盘问,竟说是老爷的公子便了。”就取出父亲所遗巾服,穿戴起来。丫头也都换了青衣小帽。大家一看,不觉笑道:“果然像个主仆,凭他好眼力,也看不出我们破绽。但恐靴子宽大,不便走路。”丫头道:“靴尖里用些软绵塞满了,便不空阔。”当下收拾些细软,叠了两箱,雇个人挑着,小姐竟同诸婢女与老苍头,悄然从黑早出门,竟到山塘买舟,往昆陵进发。果无一人知觉。诗云:
金钗隐隐覆乌纱,绿鬓拖云较略差。
广袖不遮莲步小,女中真有丈夫家。
到了昆陵,舟抵东关,先着老儿到府前一问,恰好葛万钟今早送将军往镇江去了还有两日回来。小姐便吩咐搬起行李,且寻个客店寓下。是时天尚未午,在下处好不焦闷,便叫丫头守了房户,自己带个女奴,往街上看看风景。走到热闹去处,见一茶坊,甚是清雅,小姐正觉有些口渴,便进去吃壶茶儿。
店家搬上果品,小姐正尔独酌,只见又有个吃茶的来。小姐观看那人,气宇轩昂,精神神雄赳,年纪只好三十多岁,却五绺长髯,丰颐隆准,好个魁梧状貌。走进店中,把小姐仔细一看,也便在对过一张桌子上坐定,口里虽吃着茶,眼却看着冯小姐。一会儿,立起身来,与小姐拱手,小姐也立起身,拱了一拱。那人连忙走出位来,鞠躬施礼。小姐见他恭敬,忙走近前,作了个揖。那人便问道:“先生何来?”小姐答道:“卑人从吴门到此。”那人道:“有何贵干?”小姐道:“为访一相知,偶尔不值,在此盘桓。”那人道:“我观先生高情逸韵,迥绝时流,虽萍水相逢,同气即为知己,何不并坐一席,大家谈些时事何如?”冯小姐是将门才媛,说着时事,不觉耳热,因答道:“忝在同道,何妨促膝。”便一桌坐下。那人斟送茶来,便问道:“先生贵姓大表?何方人氏?”小姐暗想:“我本是个女子,且莫说出真情。”只含糊答道:“卑人成都人氏,姓马名玉,先君曾拜总戎,今一身漂泊,贫不能归,因而游览天涯,陶情山水,遣此岁月。”那人道:“原来是位公子,且是高士。实不相瞒,不佞亦叨武职,现今镇守江淮。”小姐道:“原来老先生乃是贵客,失于恭敬,乞宥唐突。”那人道:“公子何言若此,请问芳庚几何?有所娶否?”小姐道:“虚度一十七岁,尚尔无家。”那人道:“公子家学渊源,必善谋略。何不屈高就仕,展布奇猷,做些豪杰事业?”小姐道:“文经武纬,虽略晓源流,但无媒之径,又有所不屑耳。”那人点点头道:“公子自重若此,尤见英雄。但可恨满朝将相不能进贤荐士,以致英英俊杰困老风尘,岂不可叹!”小姐道:“老先生戎务劳身,胡为迤逗于此?”那人道:“正欲就任,便道微行,以访豪杰。”小姐道:“尊寓何处?当图造谒。”那人道:“小舟在于河下,只恐不敢屈尊,同至舟中一叙何如?”小姐道:“今晚尚有小事,明日定来拜访。”那人道:“此刻便欲简维,会晤无日,岂忍遽别?”便一手握定,同步出门,叫家人还了茶钱。冯小姐此时力辞不脱,好生懊悔,丫头也横眉竖眼,手势叫他莫去,无奈身不由主。那人紧紧携至船头,执意要他上船,小姐没奈何,只得跨进舱中,只想一言而别。谁知这一去,有分教:来时有路,插翅难归。未知那人是何物色,冯小姐此去做些什么局面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10回 虎头寨一女子屈服众英雄 豹尾关两袿裳权成双伉俪
词曰:
颠倒扁舟,错认风流,把阴柔赚入貔貅。笑须眉无眼,逼配鸾俦。做干夫妻,虚风月,假绸缪。人在河洲,君子先述,算教他苦乐均由。使英雄气短,儿女情稠,待绿窗人,绿衣客,绿林游。
右调《行香子》
你道冯玉如小姐在昆陵茶肆中所遇,端是何人?原来此人姓沈,名定国,乃是王屋山大盗沈昌国之弟。因沈昌国被玉如小姐戮于阵前,寨中无主,是时沈定国弓马熟娴,膂力出众,且少曾读书,人物豪俊,故凌知生就立他做了寨主,僭称中天大王,乌合豪杰,以继沈昌国之夙志。因王屋山被冯家父女挫了锐气,便自焚了黄衣寨,仍跋扈而南,在于江淮之间立一寨,曰“豹尾关”,潜匿山泽,觊觎州郡。闻知下路民居殷实,府库充盈,便有扫掠之意。故沈定国悄然下苏、常一带,窃探虚实。这日偶然进店吃茶,不期恰遇见了玉如小姐,只认是斯文年少,那知是生死仇家。幸冯小姐不露真情,两下反成知己。但沈定国是个绿林武夫,为何见了这样个青年英俊便倾心爱慕?因沈定国有个妹子,年方十五,虽非上等佳人,也有七八分容貌,名唤云姝。沈定国欲替他觅一佳,因见冯小姐风流蕴藉,十分中意,且说是将臣之子,文武精通,一发欢喜,故邀至舟中。小姐虽心心念念只想脱离,怎奈沈定国死留不放,便治酒款待。略转眼,山珍海味罗列当前,玉斝金尊连斟叠送。小姐告辞道:“卑人不胜杯酌,且有事在身,必欲奉别,容日特诚到贵地相访。”才立起身,沈定国一手拦住道:“不佞虽武夫,不足与言,然忝在肺腑之知,何公子见弃若此?”小姐道:“非敢得罪,实有不得已事,故尔急迫。”丫头在旁接口道:“相公实有正事,另日到老爷任上相会便了。”沈定国道:“纵有贵忙,何妨迟此一日,断不可却小弟薄意。”小姐无奈,只得坐下。沈定国道:“公子尊寓何处,寓中尚有何人?”小姐道:“行李暂顿东关客舍,尚有两个小童守寓。”沈定国得了这话,便暗暗叫人将公子行李并小厮另唤个小船搬载了来。自与小姐一头吃酒,一头吩咐开舡。小姐听见,几乎急坏道:“晚生有事,岂可同行?况天已垂暮,万一去远,不知归径,则老先生一片相爱之意转累及卑人了。”沈定国道:“不妨。公子台价,另有一舟,现在后边相候。我与公子开怀一谈,尽欢杯酌,即当送回尊舟何如?”小姐道:“小童那知卑人在此,却来相候?”沈定国道:“恐公子路间少伴,故意着人去报了来的。”小姐便立起身,从舱口一望,果见自家两个婢女坐一小舟,紧紧尾定船艄。小姐心里半疑半信,一发惊慌,便将手向后一招,待要唤来问他。谁知佯为不见,反退下几步。沈定国忙逊小姐复坐,殷勤劝饮。不觉红日衔山,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