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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家乡的温馨不能留住一颗年轻的心,外面的世界刚刚展开,战争的结束带来了新的希望,他迫切地想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位置。不久他便到杭州,成为《东南日报》的记者,从此这一生便与新闻工作结下不解之缘。在忙碌的采访生活中,金庸接触到民众的百般困苦,也看到在战争的废墟上重建家园需要走一段艰难的路程。几个月以后,他又往上海入东吴大学法学院攻读国际法。
东吴大学是著名的高等学府,创办于苏州,出过不少杰出人物,如科学家竺可桢等。另外,与金庸同样毕业于东吴大学法学院的,还有香港政府首席按察司杨铁梁爵士及华光航运集团创办人赵从衍夫妇。读书期间,金庸在上海《大公报》兼职做翻译,补贴生活。
那时候的中国,国共两党的斗争达至白热化,全面的内战已开始。刚刚从日寇铁蹄蹂躏下解放出来的中国人,再一次饱受战争的苦难。一切都是不确定的,一切都是难以预料的,这就是所谓的“乱世”。命运的沉浮有着太多的无可奈何,规则被彻底打碎。个人是渺小的,前途、事业之类,只是美好的幻想,能够生存下去就已属万幸。
金庸本来应当成为一名律师或法官。但在那样动乱的时代,法律早已失去了约束力与权威性。国民党政府的腐败已不可收拾,民心动荡,而共产党的大军正在向南挺进。没有人能够预测未来的中国是什么样子,一切社会的成规在改变着。不论学什么专业,首要的都是生存,那个时代不需要专业人才。
1948年,金庸二十四岁,从法学院草草毕业。当律师已没可能,看看混乱的时局,他为前途忧虑,找工作也非常困难。就在这时,上海《大公报》刊出广告,要在全国招聘两名电讯翻译。当时报名的人达三千多。经过反复考试筛选,金庸成为两名幸运者中的一名。从此,他跻身报界。
金庸那时也许没有想到,日后自己会成为一份大报的老板,成为报业巨子。不过,金庸曾对记者说:他非常喜欢当时《大公报》的风格,特立独行;也非常喜欢新闻工作,而理想中的报纸就是那时的《大公报》。
不久,《大公报》要在香港出版,金庸便被派往香港。这位江南才子,一介书生,拿着一支生花妙笔,在陌生的岭南开始创造自己的事业。
恰如倪匡所言,金庸是赤手空拳打出天下的。
1949年的巨变改写了中国历史。国民党溃逃台湾孤守一岛。大陆上的共产党以无比的热情建设新中国,一种空前的稳定与美好的希望,感染着大多数中国人,也包括众多的知识分子。这场巨变,也改写了许许多多个人的命运。或沉沦或升浮,或悲或喜,许多年后回头望望,除了不胜感慨之外,还能有什么评说。
金庸没有留下什么文字,可以供我们猜测他当时的心情,困惑还是兴奋?但是,他个人的命运多少与这场历史的巨变相关,乃至他的小说,他的办报事业。如果不了解现代中国历史的风云变幻,就不能体味其中的酸甜苦辣。但从他五十年代的一些随笔中,还是可以看出金庸较认同大陆这一边,字里行间,处处流露出强烈的民族感情。
五十年代初期,金庸曾以“林欢”为笔名,在《新晚报》副刊上开设“下午茶座”,主要是撰写影评。这些文章现已很难见到,“但曾读过的人,都说文笔委婉,见解清醒,是一时之选。”(倪匡语)
由于撰写影评,他与电视界有了较多的联络。他曾作过编剧,也作过两部影片的导演。他编的第一部剧本是《绝代佳人》,由著名演员夏梦主演,曾经获得北京文化部金章奖。据说,三十多年后金庸重回上海,当地招待他看的影片就是这部《绝代佳人》,银幕上赫然出现“长城电影公司出品”,“查良镛编剧”的字样。除此以外,还有《有女怀春》、《王老虎抢亲》、《兰花花》、《午夜琴声》等,前二部是他担任导演的。
如果一切顺利,金庸很可能成为一名出色的导演。但是,长城电影公司的政策较为重视社会教育意义,对于影片限制较严,金庸感到难以发挥自己的创作思想,尤其在他编的几个剧本未能通过审查时,便萌生了去意。但要自办电影厂,经费相当巨大,于是,便想到了办报办杂志,成本较低,又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明报》等一系列杂志、报纸就这样开始诞生了。
五十年代前期,金庸曾想当外交官。他当时发表过关于外交及国际关系方面的文章,受到中国国际法权威梅久璈所赏识。又由于在《大公报》工作的关系,与乔冠华有过一段交往。乔冠华在解放后担任中国首任外交部部长周恩来的秘书。
经过辗转介绍,金庸来到了北京的外交部。乔冠华对他说需要像他这样的人才,但由于他出身地主阶级,必须先在人民大学受训写自传交代,然后才能到外交部工作。金庸考虑再三,觉得自己的客观情况不适合从事此项工作,便放弃了当外交官的念头,重回《大公报》。于是,有人说:“要不是查良镛这个决定,说不定他今日准是新华社或外交部的工作人员。”
然而,还有另外的可能,那就是他准会在“反右”和“文革”中倒大霉,这几乎是铁定无疑的。而且,更为肯定的是,我们也绝对看不到今天的金庸武侠小说了。
人生充满了选择,常常一念之差便全盘皆变。过后回想起来,不免疑惑:要是当年不这样又会怎样呢?其实,该怎样就怎样,是玫瑰必然要长成玫瑰,是松树必然要长成松树。假设是有趣的,甚至是美好的,但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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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至尊
新派武侠大师
激荡两岸风云
五十年代中期,金庸脱离《大公报》后,曾在《新晚报》编副刊。同事中有梁羽生,两人都喜欢下围棋,也都喜欢谈论武侠小说,不过,还都没有动手写。
其时,香港发生了一次著名的拳师比武事件。擂台设在澳门,整场比武只不过打了几分钟,以太极派掌门人一拳打得白鹤派掌门人鼻子流血而告终。这个新闻使得港人大为兴奋,街头巷尾,无不在讨论这件事。《新晚报》认为此事大有噱头,可以招徐读者,便在比武的第二天,刊出要连载武侠小说的广告。重任落在梁羽生的身上,他构思了一天就开始写作。这样,边写边登,完成了《龙虎斗京华》,大获读者的欢迎,掀起了不小的武侠小说热潮。
《龙虎斗京华》可谓“新派武侠小说”的开山之作。何谓新派,柳苏先生解释得极为精当:
新派,新在用新文艺手法,塑造人物,刻画心理,描绘环境,渲染气氛,……而不仅仅依靠情节的陈述。文字讲究,去掉陈腐的语言。西学为用,有时从西洋小说中汲取表现的技巧以至情节。这使原来已经走到山穷水尽的武侠小说进入了一个被提高了的新境界,而呈现出新气象,变得雅俗共赏,连大雅君子的学者也会对它手不释卷。
《侠影下的梁羽生》
1955年,金庸技痒,涉足“武林”,一出手便是《书剑恩仇录》,也登在《新晚报》上。从此欲罢不能,一直到七十年代才退出“江湖”。他总共写了十四部三十六册长、短篇武侠小说,依年代顺序,排列如下:
①《书剑恩仇录》
②《碧血剑》
③《雪山飞狐》
④《射雕英雄传》
⑤《神雕侠侣》
⑥《飞狐外传》
⑦《白马啸西风》
⑧《鸳鸯刀》
⑨《连城诀》
⑩《倚天屠龙记》
⑾《天龙八部》
⑿《侠客行》
⒀《笑傲江湖》
⒁《鹿鼎记》
这个创作量与倪匡、古龙相比,也许不算多。但须知,金庸在创作这些小说时,正是他创办《明报》之时,繁杂的事务,足以使一般人无法应付。金庸却能在办报之外,一手写小说,一手写社评,近二十年如一日。他下午写小说,晚上写社评,而且,他的小说与社评都属一流。如果没有他的社评和小说,《明报》能否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恐怕有大大的疑问。
金庸曾将自己十四部作品的首字连成一幅对联: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
可见他的书名都曾经过详细周密的思索,不是随便安上去的。他在搁笔后又花了大约十年的时间修改润色,其创作态度之严肃,可与任何伟大的文学家相比。
金庸是用自己的生命创作的,他不重复前人,也不重复自己。
他在传统思想的模式里注入了新的血液,为武侠文化的现代化作出了尝试。特别是通过郭靖、杨过、令狐冲等鄙薄权欲的少年英雄,高扬了尊严、独立的人格自由精神,而这种精神正是人类“进步的惟一的可靠的源泉”。
金庸描写的性情世界,极尽人性之曲奥,郭靖与黄蓉、杨过与小龙女、令狐冲与任盈盈、丁典与凌霜华等人的爱情,倾倒了无数读者。
金庸的作品,完全打破了“纯文学”与“通俗文学”的界线。在这里,一切都是融会贯通的,都是直指人心的。你说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界线、区分都没有什么意义。一种浓厚的悲天悯人的情怀,洋溢于其间。这是一种所有伟大作家都具备的情怀。
金庸是这样说的:“我认为文学主要是表达人的感情。文学不是用来讲道理的,如果能够深刻而生动地表现出人的感情,那就是好的文学。……毕竟小说还是在于反映人生的,我认为归根结底情感还是人生中一个相当重要的部分,所以,应该侧重于反映人生经验中最重要的情感问题。”
说到人生的大悲哀,如梦如幻的情致,无常的苍凉,情感的如泣如诉,中国文学史上恐怕数曹雪芹、金庸两人写得最好。一句话,他们写尽了中国人的人生感受。
写了那么多武侠,又被人称为“大侠”,金庸会不会武功?且听他自己的表白:
大部分是想象的(指武功招式)。不过太极拳、少林拳、武当拳有正式纪录,现在有很多人也会,尽可能照实写来不加以改变。其他许多武功招式是我自己创造的想象出来,传统本来没有的。有一些不是出自大名家、大派别的武功,也可以做一些变动。我不会武功,武侠小说主要是小说为主,武术是一种工具,属于比较次要的层次。
大多数小说里面的招式,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看看当时角色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动作,就在成语里面,或者诗词与四书五经里面,找一个适合的句子来做那招式的名字。有时找不到合适的,就自己作四个字配上去。总之那招式的名字必须形象化。
看来,大侠金庸只是一介书生。
金庸小说的一大重要贡献是,矫正了五四以来新文艺的欧化恶习,真正写出了汉语的神韵。早在五十年代,金庸就意识到了语言问题的重要。他指出:
在世界文学史上,几乎没有哪一位作家曾用别国的文字写过一部伟大的作品。英文与法文十分接近,许多英国人从小就会说法文,但没有一位英国作家曾用法文写过一部伟大的作品。当然,写写普通文章是并不难的,困难之点是在于文字中许多微妙的地方,许多只能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区别,那是外国的作家所不能掌握的。据我写《书剑恩仇录》的经验,因为这是一部以清代为背景的小说,所有现代的语汇和观念我是以绝大努力来避免的,比如我设法使用“转念头”、“寻思”、“暗自琢磨”等来代替“思想”、“考虑”;用“留神”、“小心”等来代替“注意”等等。这部小说只是一部娱乐性的通俗读物,但我想,法国德国那些汉学家们,尽管他们对《尚书》、《楚辞》、《诗经》极有研究,而我许多古书读也读不大懂,然而他们未必能分辨“留神”与“注意”之间细微的差别。无所谓的通俗小说已是如此,论到真正的文学著作,那更是重大的事了。
金庸小说所用的笔法,不是纯白话文,而是中国传统小说特有的笔法。《射雕英雄传》开始的一段,活脱是《水浒传》的手法,甚至用了“遮莫”这样的字眼。但运用得恰到好处,绝不阻碍现代读者对小说的欣赏。虽然不是纯白话文,但是口语化的程度,甚至还在白话文之上。
在现代武侠小说家中,金庸无疑地具有宗师的身份,是名副其实的“武林盟主”。他不但是现代武侠小说形貌的塑造者——金庸以后的武侠小说作家恐怕没有不受他影响的——尤其可贵而难为其他作家所企及的,是他极其广博的史地与古典文学的知识,以及对人性的深刻了解。他能毫不费力地写出内容真实而丰润,意境深远而切理的作品,使他的武侠小说能在消遣之外,别有系人心弦之处,因而具有充分的文学价值。
“武侠小说是不是文学呢?”金庸说:“我个人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