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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周,我都端着一杯咖啡,在众人无视我存在的目光下,走进那间会议室,领受为我特别定制的羞耻。我从来不敢抬起眼睛朝南湘看过去,因为我不知道迎面而来的眼神,究竟会带着什么情绪。我也不敢看向顾里,因为我知道她眼里一定会是,充满同情的目光。
我更加不想去看顾源,不管他眼神里对我是什么情绪,我都不想看。我恨死他了。
生活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着,没有太多的惊喜,也没有太多的悲伤。因为我们几个人只要不在一起,似乎上帝也没有了看戏的欲望,我们的生活仿佛从钱塘江大潮一样波涛翻滚的状态,终于变成了死海一样的波澜不惊。我,南湘,顾里,顾源,我们四个维持着这样每天抬头不见低头也不见的生活,尽管我们每天几乎有八个小时,都在同样一个四面围墙的空间里活动着,有时候距离近到彼此都能闻见对方身上的香水气味。
这段日子里,有线电视台又开始重新播放起了《老友记》,我们几个当年都是《老友记》的死忠粉丝。但是美国已经播放到了第六季的时候,上海才刚刚开始引进第一季,那时候还没有那么多网上资源,更没有层出不穷的牛逼字幕组,也没有现在动不动就10M、20M的光纤带宽供人们下载720p甚至1080p动辄三四个G的高清视频。我们对美剧的认识还停留在电视台的配音演员们熟悉的声音上。我还记得当初上海有线收费台在2006年《老友记》第十季最后一集播出的时候,我们四个买了几大瓶可乐,三大桶肯德基的全家桶外卖,我们抱着一床巨大的被子一起挤在顾里的床上共同欣赏那个万人期待的大结局——几年过去之后,我们才知道,当我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欣赏着最后的落幕时,其实这个时刻迟来了两年,在大洋彼岸,《老友记》早就在2004年就迎来了最后的谢幕。
而时间行进到了2010年,人们似乎又开始怀旧了。小时候记忆里的五颜六色的平面机器人,变成了3D的《变形金刚》,它们用炸药和激光横扫了全世界的票房;我们从小学四年级就开始看的第一本《哈利·波特》,终于迎来了电影版最后一部的欷殻Ц叱保蹦暝诳巫览锶攀橐槐吡窖鄯殴饧⒖试亩粒槐呋孟胱抛约阂材芄换游枳拍д鹊男⊥冕套用牵衷谝卜追自谖⒉┥弦槁圩怕薅鞒げ辛耍鼓谄樟亮耍げㄌ氐亩映さ孟衤矶#坏蹦旮崭斩檬裁词鞘鄙惺裁词切缘呐笱欠杩衩粤档摹队际小罚部寂钠鹆说缬埃锩婕父雠鹘堑乃晔悠鹄闯肆桨偎辏馑亢敛荒茏璧菜抢萌嗣嵌运暝碌拿寤扯杩竦亓膊疲缬暗慕讲唤鼋鲈谟诳梢杂肅G幻化出阿凡达或者蓝精灵,也在于可以把五十岁的莎拉·杰西卡·帕克拍得看起来依然是我们记忆里的三十九岁的凯莉,当然,肉毒杆菌也帮了大忙。
此刻,连《老友记》也翻出来重新播放了。不过好在它依然停留在当初的样子,而没有整出一个什么最新季或者电影版出来。
那天我无意中网上闲逛,看见当初几个主演们目前的状况,似乎都不怎么乐观,虽然大家都还在纷纷拍电视电影,但人们却不再愿意为他们停留下手中的遥控器了。
我盯着网页屏幕发呆,这多像是我们啊。
曾经我们四个聚在一起,似乎就能掀翻上海滩,搞垮南京路,而此刻我们分开了,就纷纷被打回原形,变成了再平凡不过的路人。就像是每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歌唱组合,在解散单飞之后,就迅速地被人们遗忘。
我甚至也渐渐习惯了巨大的别墅里只有我和顾里两个人的生活。没有了唐宛如和南湘,我和顾里的聊天也渐渐少了,而且最近的她也变得神秘兮兮的,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不光是经常在别墅里看不到她,有时候在公司也看不到她。
但是经常我送文件或者咖啡给宫洺的时候,却能够看见她坐在宫洺办公桌对面的那把椅子上和他低声地交流着什么。大部分时候看起来,都是很正常的工作交流,顾里拿着手上厚厚一叠对宫洺喋喋不休地汇报着各种财务项目的情况,看上去和新闻联播里那些对着提字器一脸苦大仇深的女主播没什么区别,而宫洺只负责两件事:摇头,或者点头。
只有一次,我看见顾里和宫洺争吵了起来,我推开门的时候正好看见顾里拍着桌子站起来的样子,我被她面红耳赤的激动模样吓了一跳,手上的咖啡泼出一半在宫洺白色的地毯上,当时我觉得宫洺的眼珠子都变白了,他二话不说刷地拉开了抽屉,感觉像是要拿枪,又像是要拿魔杖对我“阿瓦达索命”,但他飞快地丢了一张吸水毛巾过来,伸出他修长的手指指着地上那摊污渍哆嗦着嘴唇,激动得像要休克过去了。
我趴在地上用力地擦着地毯,但是我的好奇之心和八卦之耳却在全范围地捕捉着各种蛛丝马迹。但是顾里却什么都没说,转身沉着脸出去了。
除了工作之外的其他时间,我们都相处得异常平静。只要晚上我们俩都没事儿,我们就会挤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起看《老友记》的重播。顾里把她卧室那张雪白的巨大皮草毯子拖出来,裹在我们两个身上——那条毯子是她在成为《M。E》的财务总监之后第二天,她冲去恒隆五楼的一家寝具用品店里买的,当她回家把这张仿佛能够包裹进十个唐宛如般巨大的皮草毛毯铺开的时候,我一不小心瞄到了标签上还没来得及撕下来的价格,“我靠!一床被子而已啊!一万二!你要死啊你!”我尖叫着招呼唐宛如和南湘过来,共同抨击顾里的资本主义不正之风。顾里冲我翻了个白眼,把雪白的毯子朝身上一裹:“你少看了一个零。”她的话音刚落,唐宛如和南湘两个禽兽就已经身手矫健地钻进毯子里去了,她们三个裹在毛茸茸的皮草里,看起来就像是森林里的两个仙子和一个女兽人。
而现在巨大的毛毯有一大半掉在沙发下面的地毯上,我和顾里只需要一半大小就足够我们裹得风雪不透了。
平静的生活里偶尔还是会有惊悚的事情发生的。就像再平静的池塘,也偶尔会有一只蚂蚱从草丛里跳河自尽。
有天晚上我下班刚到家,刚打开门,迎面一个长发过腰的纤细背影站在走廊里面对着我,我手上的钥匙一滑,掉在地上一声脆响,“南湘?”我下意识地呼唤着,喉管里陡然一阵酸楚的胃液往上涌。
然而那个长发女子转过头来,却是耗子精顾里,她抚摸着自己刚刚弄上去的一顶假发,媚眼如丝地对我说:“林萧,看老娘这个样子,觉不觉得我应该去葬个花或者刺个绣什么的?”我压抑下刚刚狂乱的心跳,说:“你应该去找个道士收个惊。”
我一边换拖鞋,一边说:“你弄得这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你是要去新版《倩女幽魂》的首映礼上演聂小倩么?我可告诉你,听说那货在电影里可时尚了,就算在荒郊野岭,也每天拖着礼服长裙到处跑。而且她整天吃糖,也不怕发胖,更不怕被多余的糖分造成肌肉糖化作用产生皱纹,你不要被她活活气死。”
顾里抓起后腰的头发,用力朝右边肩膀一甩,看起来就像是云南那边围着火把不断甩头的少数民族:“不,我是要去参加一个洗发水品牌邀请的晚宴,我准备把他们拿下,凭我这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他们怎么说也得买上半年的广告版面吧!”说完,又把头发往左边一甩,于是,一个花瓶惊恐地从置物架上摔下来,碎了。
我:“……”
顾里:“……”
快要出门的时候,顾里还是跑进卫生间,把那顶惊悚的假发摘了,倒腾了十几分钟之后,就恢复了维多利亚贝嫂的模样,她自己也承认,冷不丁地在街上撞见这么一个长发如云的女子,确实会倒吸一口凉气(以便让自己不要轻易殴打她)。她一边对着镜子整理着妆容,一边不经意地说了句:“要是南湘在就好了,她那一头招魂幡随便甩一甩撩一撩,应该就能忽悠对方把半本杂志都买下来吧。”
我看着顾里的背影,不知道该接什么。我的沉默也让顾里意识到了自己刚刚语气里对南湘的怀念,她几乎不提到南湘的。但她显然不准备在这个话题上和我聊下去了。
但我想,我说:“顾里,过了这么久,你心里有没有觉得对不起她?”
顾里从镜子里找到我的脸,她望着我的眼睛说:“哪个他/她?你指的是谁?”
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因为我脑子里,突然闯进好多个他,她,她,他。
谁又对得起谁呢。
其实我知道顾里心里的难过。这么大一群人,说散就散了,换了任何人也扛不住。谁都没扯下脸来主动联系谁,似乎大家都在竭尽全力地企图证明自己的生活里,没了谁都能一样活。
于是大家也就这么活着,一天一天的,看起来也挺像那么回事儿。
只是有时候晚上我起床披着毛毯上厕所的时候,我还是能够听见顾里房间传来的叹气的声音。我站在她卧室的门口,静静地停留两三分钟,然后再手脚冰凉地回到自己的被窝里去。
秋天的上海,一到夜晚,就是无处不在的湿漉漉的冷,像从冰箱里抓了一把沙子,撒进人的骨头缝隙里。
这段日子里,唯一值得开心的事情,我和崇光相处的时间变得多了起来。一方面,宫洺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处理工作上的事情,作为主要负责他私人生活部分的我,就不再忙得那么鸡飞狗跳了,他用到Kitty的时间远远多于用到我的时间,甚至他和南湘在一起相处的时间都比我要多。另一方面,由于我的私人生活关系从之前的一堆蜘蛛网般的结构瞬间简化成一条线段,我在这一头,顾里在那一头,我俩就像是拴在一根线上的蚂蚱,每天无聊且重复地蹦跶着。
因此我空出来好多好多的时间。我终于可以把以前没有机会和他一起做的事情给一件一件地做了。
我和他一起去世纪公园骑双人自行车,和很多老百姓与游客们一起看湖面那个号称上海最大的喷泉表演,然后又站在桥上朝湖里的锦鲤撒面包屑,然后欣赏着壮硕如同禽兽般的红红黑黑的鲤鱼密密麻麻地翻涌着,崇光笑得很邪恶,他一边拍手一边说:“哎呀,应该拍下来发给宫洺看,保证他立刻跳到办公桌上抓着耳朵尖叫,‘来人哪!’”
我顺着他的描述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忍不住笑得差点栽进水里。我刚想表扬他形容得精准而又到位,却突然想起,他以前可是全国最红销量最高的畅销书作家啊。那一刻,我感觉极其别扭,我突然感觉面前站着的其实是另外一个人,我爱他英俊高大的外貌,爱他金发碧眼的欧洲面容,爱他穿着各种顶级成衣走在天桥上被疯狂的闪光灯捕捉下来的魅惑之影。然而曾经我深深迷恋的,他那散发着草木芬芳的温柔灵魂,却在这幅崭新的皮囊里越沉越深,我几乎快要捕捉不到过去的他了。
有一天,我们两个在电影院里看一个恋爱故事,荧幕上的男女主角终于在吵吵闹闹分分合合之后,走在了一起。女孩子满脸幸福地收拾着自己的行李,因为她第二天就要搬去和男主角一起生活了。荧幕上的画面突然击中了我,记忆里,南湘的影子突然闪进我的脑海,那一天,她也是这样,整个人都轻轻地发着光,她的目光里闪动着喜悦,闪动着憧憬。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始新生活的样子,她对过去毫无眷恋的样子,她对我们千疮百孔的烂摊子视若无睹的样子,深深地刺痛了我。
一双温暖的手掌放到了我的手背上,我深呼吸了一口,黑暗的电影院里没人看得到我红血丝的眼睛。
崇光俯过身子,他在我耳边,用他低沉而又迷人的声音对我说:“林萧,你搬到我家,和我一起住吧。试试看,好么?”他呼吸里的荷尔蒙芬芳,仿佛一把锋利的剪刀,将我的所有理智都剪成了碎片。
然而,当那些碎片纷纷扬扬地在我脑海里吹起浪漫的雪花时,我突然发自潜意识地说了一句话,那句话仿佛是我唯一残存的理智,又或者像是出自我的本能,崇光听完后,突然愣住了,他不由自主地放开了我的手。其实我明白他的惊讶,我的话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如果换了是我,听到对方一句这么莫名其妙的回答,我也会和他一样不知所以。
我当时脱口而出的是:“那顾里怎么办?”
“什么叫我怎么办?”顾里那双尖头高跟靴子刚刚穿上了一只,就迫不及待地直起身子把另外一只靴子拿在手上,她把靴子的尖头抵在我的喉咙上,仿佛是徐克武侠电影里的女刺客,但是她一高一低的样子却像是贾樟柯农村题材电影里的瘸子,“林萧,我警告你,我不搞同性恋!你对我死了这条心吧!”
说完,她把另外一只靴子麻利地穿好,立刻比我又高了12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