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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正值春天,晓烟这丫头对着小姐喜孜孜细看,小姐笑道:“痴丫头,怎么目不转睛的只管看我,是何缘故?”晓烟含笑道:“我爱小姐的娇容,真正天姿国色,眉目之间,一段秀色可餐。令晓烟也销魂欲死,不知后日何郎侥幸,得配仙姿?”小姐嗔责道:“这是什么话!怎就这样没规矩?我与夫人说了,打你这贱人下□来!”晓烟跪着道:“小姐平日仁慈,故晓烟如此说;若晓烟得罪,小姐自加责罚,不要禀着夫人罢!”小姐道:“你这言语憨直,我因此要认真。如今且饶你一次,日后再不可如此!”晓烟见小姐气平,立起身来,道:“西园有一株西府海棠,目今盛开,待晓烟折取一枝,供在妆台,小姐作诗一首,以纪春闺幽思如何?”小姐道:“你去折来。”晓烟道:“今方三月初旬,芳菲满园,香气凝烟,不但千红万紫,又兼燕语莺啼。我和小姐日日闲守兰房,只恐虚度光阴,有辜春景,意欲请小姐到园中赏玩片时,未知小姐意下如何?”小姐道,“女孩儿家未可轻易闲游,须要禀过夫人,方好走动。”
晓烟随去禀明夫人。夫人命小姐的乳娘柳婆伴小姐园中去,又吩咐管园的老儿,一概童仆、男人不许混入园内,让小姐进去游玩。小姐和晓烟欢欢喜喜,同乳娘进了花园。轻移玉趾,转过几带竹屏风,都是蔷薇、木香牵满,香气袭人。到了藕池边,步到石桥上,看见金鱼无数,在绿藻中戏波吹沫,小姐凝眸注视良久。
赏玩移时,小姐道:“回去了罢。”晓烟道:“小姐忘记了,还要到南亭上折西府海棠来。”小姐闻言,又要同去,隐隐见花丛中一个老妪、两个丫环在那里夺花喧笑。小姐行到相近,认得是穿珠点翠的雪婆,两个丫环就是夫人身边的轻绡、非雾。三人见了小姐,拥向前来,雪婆道了万福,小姐略略答礼。雪婆道:“小姐多时不见,一发长成得天仙一般样了!为何老身常常造府,不得见小姐芳蓉?失于恭敬。”小姐道:“我每常只在闺房刺绣,并不轻离寸步,就是老爷夫人那里,吩咐也不消问安视膳,所以准月日不出房门,婆婆何由得见?”雪婆道:“老身今早到府,承夫人留吃中饭,同两位姐姐到此折花,不想得见小姐,是老身有幸了。”口里说话,已随小姐行至海棠花下。小姐看那花正在含蕊之时,枝枝鲜灼,嫣然凝媚。小姐正在注目间,那两个婆子与三个丫环互相争折,大家扳折一枝。小姐接晓烟这一枝在手,细玩不已。雪婆道:“海棠虽娇媚,那里及得小姐的玉容?比花还胜百倍。花也造化,得小姐的春纤亲执,玉容把玩。花若有知,也应含笑相对。”晓烟道:“雪娘休得胡言!只恐恼了小姐哩。”
雪婆道:“我是实话,小姐难道倒恼起来?”晓烟道:“方才在绣房中说了小姐标致,她嗔怒得了不得。”雪婆道:“小姐是慈善的,决是你自己不是,触怒小姐。”说话间,小姐道:“进去罢。”众人都跟了小姐进了后门。
众人往夫人那边去了,雪婆竟随了小姐进了香房。小姐叫他坐了,雪婆道:“小姐,你生在做官人家,珠围翠绕,文墨精通,第一花容,世间绝少,西子再生,杨妃复出,也当拜在下风。但是几年之后,必得状元官人非常福分。通天才学,方才配得小姐。此等大事本不可轻易的。只是小姐这般工容德性,日日兀坐闺中,当此春光易过,可不埋没了人?”小姐道:“雪婆婆说哪里话!我自长了十五岁,并不晓得外边光景,想来也没有什么好处,与家中总是一般,有什埋没?”雪婆道:“你这样老成,老身也从不曾见,李阁老的小姐、张状元的夫人,前日都兀坐不过,唤了画船,在支硎山随喜,抵暮方回。那两家老爷都不嗔责他,倒说道:‘人生一世惟年少,一岁春光有几时?’反叫他到灵岩、邓尉诸山,胜境都游到哩!那李阁老的二小姐年纪比小姐倒长一岁,才貌也是绝世,前日也是老身陪伴了他到支硎山游玩。他带着笔砚去,见了支硎胜景、士女喧游,题诗三首,老身都记得在此。可要念与小姐听?”小姐听说吟诗,正投其意,便对雪婆道:“婆婆,你快念来,待我写在花笺,方好仔细玩味。”雪婆念道:
深锁清闺十六年,不禁愁绝暮春天。
今朝也逐寻香蝶,绿水垂杨映画船。
第二首道:
接道香舆画丽人,绮罗珠翠不胜春。
幽情欲向春光诉,退步逡巡翠黛颦。
第三首道:
收拾春心别梵王,一钩新月载归航。
红颜自是甘零落,莫学啼鹃哭海棠。
雪婆念声未绝,小姐早已写就,大加赞叹,说道:“世间也有如此高才女子,恨不能觌面请教。”雪婆道:“小姐不要过誉,且实说,李小姐才学果是何如?”小姐赞道:“他的才学不但高出时人,直拟唐人手笔,可惜埋没深闺,无人识得。”雪婆道:“小姐,我老身也识得几个字,虽不知诗,那些山歌曲子也曾记得。往常见文人墨客,就是名士场中吟诗作赋,也要吟哦半晌,并没有李小姐这样捷才,提起笔来,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小姐,你的才学虽好,老身也不曾面试,如小姐不弃,也求和三首。若又是捷才,也见得天下佳人原有一对。”小姐道:“我看他诗中无限伤春,格调虽高,恐非女子所宜有也。”雪婆道:“你才见这诗,就知李小姐的心事,他因误配匪人,虽未出阁,心中快怏,恐渐成不起之疾了。”吴小姐不觉失惊道:“他已许了什人?”雪婆道:“她因父亲掌朝,有个献蛟都督立了军功,封了平远侯,圣旨命李阁老与他联姻,他父亲只得许了平远侯的公子献赫腾了。那献赫腾生得身躯长大,面目怕人,李小姐闻知不是对头,所以忧伤成疾,朝夕泪流。昨日敬拜梵王,悲咽不胜,已打点作辞世之人了。可怜!可怜!”雪婆说罢,吴小姐也掉下泪来,道:“天生美才,如此薄命,不知他平静日诗章多少,可曾传留人世否?”雪婆道:“他极是面重,就是父亲也不肯与他看,诗词歌赋积成满箱,对老身哭诉,说道尽要付之祖龙了。不知祖龙是哪一个?”吴小姐道:“付之祖龙是烧毁的意思。可惜!可惜!我道所天不偶,也是命该如此,若得诗文垂于不朽,后人读遗篇而凭吊,也觉虽死犹生,怎就忍焚化?”雪婆道:“小姐,你既有意怜他,何不和他的韵?待老身拿去,也见知音。”
小姐正在技痒之际,叫晓烟磨浓了墨,提起笔来,轻拂花笺,一挥三绝:
万种愁思误少年,日长难禁绿杨天。
春光一度曾游览,风月应知载满船。
其二:
可怜今日镜中人,寂寂空闺过一春。
为向月娥寻丽景,如何回首即长颦?
其三:
莫把春心诉梵王,怨情无限系归航。
汉家青冢今犹在,终古芳魂泣海棠。
后写着“吴氏逸姝步韵”。即念与雪婆听,雪婆道:“小姐,你做的诗更觉好听。”小姐道:“我是效颦,哪里及得李小姐来?”晓烟道:“适才说的西府海棠诗还不曾作,小姐乘此诗兴,对此娇花,一发题咏。”小姐听说,果然再拂花笺,不假思索,又题《咏海棠》二绝。其一:
泣露凝香最可怜,不胜春色媚朝烟。
清霄借得姮娥泪,含怨东风误少年。
其二:
的的嫣红无限姿,露华清绝一枝枝。
枉教容色能倾国,憔悴长门暮雨时。
小姐吟就,后写着“吴氏逸姝题”,又念与雪婆听了。雪婆假做知诗,极口称赞,竟将两幅春笺折好,藏在身边锦囊之内,说道:“待我后日拿去与李小姐看。”吴小姐道:“做得不好,恐李小姐见笑,莫拿去罢。”正要将手去抢,只见轻绡捧着几品肴馔,非雾捧着一小银壶陈酒,与小姐吃点心。见了雪婆道:“雪娘娘,你还在这里!夫人叫我们没一处不寻到,如今快出去同柳妈妈吃点心。”雪婆道:“我老人家今日有福,与小姐贵人亲近,不觉话浓。我也不出去罢。”竟掇着杌子旁席坐了。小姐只得说道:“就在此吃些罢。”三个丫环乱嚷道:“雪娘娘怎么与小姐同吃?快往处边去!”雪婆笑道,“老身人虽不象样,李阁老家的小姐,还有张都堂、牛总督的夫人,老身都曾陪过。”三个丫环执意拖他出去,小姐喝住了。小姐就讨一副杯箸与他。小姐止饮得两小犀杯,那婆子一小壶都酌完了。轻绡又添酒来,道:“雪娘娘好酒量!夫人说,再暖壶新辣酒来,与你吃个醉哩!”婆子道:“多谢!”一直吃了两壶,却也有些酣了。
吃罢点心,丫环撤去。雪婆带着酒兴,说来都是风月之谈;又着实劝小姐支硎山去烧香,说得十分动兴。小姐一来春心已动,二来因谈诗投其机窍,甚是喜欢,亦微微有些酒意,但见他:
目凝秋水,脸晕朝霞。微笑时,似含露娇花;独立处,若芙蕖出水。冰神月彩化温香,雾縠轻绡笼暖玉。旁人洵是多情种,飞去应惊天上仙。
小姐当时说道:“我一向原有愿心,要往支硎山观音大士前进香,因老爷不许。今老爷京中去了,禀了夫人,自然肯放我去的。”雪婆大喜,即同小姐出了兰房。
见了夫人,道:“老身今日天大福分,得与小姐天仙亲近。多谢夫人厚情,着实相扰。”夫人道:“家常茶饭,何扰之有?”雪婆就启口道:“小姐青春十五,并不曾出门游览。方今暮春天气,烧香的甚多,任你李阁老、张状元的夫人、小姐,也都出去烧香祈福,小姐也该出去看看春光,礼拜佛天。”夫人说:“小姐两年要到支硎山观世音大士殿进香,老爷不肯,未曾去得。今老爷上京去了,他如今也日日要去,你又去动他的兴!”雪婆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春光明媚能几时?况且进香是增福延寿的正经功德,夫人也该去去!”夫人道:“我是老年人了,少时已曾去过两次,今又有些小恙,老爷又不在家,不能够去了。小姐要去,趁老爷不在家,去亦无妨。但早些去了早些回来。”小姐见夫人允了,心中甚喜。雪婆道:“明日好日,就是明日,待老身陪下去罢。”夫人道:“还是另择一日,唤了游船,雪婆婆陪去,我方才放心得下!”雪婆道:“小姐文墨皆通,自家择了一个吉日罢。”小姐命晓烟取过历日一看,说道:“今日是三月十四日,后日十六日正是黄道吉日,就是后日罢!”夫人已允,雪婆道:“老身今日且去,到后日早来陪小姐去便是。”这正是:
芳心不被游蜂引,怎得幽香过粉墙?
第05回 江潮还愿结良缘 吴姝进香遇佳偶
巫山云送,玉人心动。绣幕清幽,珠帘静垂金带钩,玉容谁惯愁?只为雪婆撩拨起,支硎美,也去闲随喜,姻缘奇,遇玉儿,相思只愁无尽期。
右调《巫山雪》
且说江潮,到三月十六日五更起来,梳洗了,即打点船资礼物,母亲又着两个家人跟了,往支硎山进发。一路鸟啼花舞、蝶闹蜂狂,应接不暇。到了山前,只见人烟杂沓,仕女并臻,说不尽山间胜概,有词为证:
日舒和,花绮媚,蜂蝶迷离欲醉,佳人含笑坐肩舆,簇簇连珠横翠。语雷轰,人蚁聚,欲拜金容无地。□□似玉美无瑕,却被诸奴擦去。
右调《满宫花》
江潮上了岸,唤肩山轿抬着。因欲见景题诗,袖了彩笔花笺。两个家人捧了疏文香烛,井宝幡缨络,共做两段盒,绣袱衬了。又命家人执香送上山,宝幡在前,自家轿子在后,挨挨挤挤,进了山门。
那本山和尚认得江宅家人,那江潮自幼时年年去的,看他一发生得如美女一般,那些师徒们分外着眼,急忙报知本寺当家和尚。和尚惊喜不尽,俱出来迎接,江潮从容和缓,言语端详,众僧个个看得痴呆。江潮道:“家父母所许愿心,今日特备真珠缨络一副、宝幡一对,须长老宣疏拜酬。”然后,与长老辈作揖。主持道:“是!”即挨开众人,簇拥着江潮进了正殿,献上真珠缨络于大士顶上,挂上宝幡,点了香烛,和尚朗诵疏文,无非是保佑早偕伉俪、早登科甲、父母康宁、家门清吉等语。江潮拜毕,又挨挤到各殿拈香。和尚拥定江潮,到下房献点心。
江潮命家人将香仪一两送与主持,主持假意推逊了一回,即便恭敬不如从命,一笑而纳了。大凡和尚,名为出家脱俗,反在“财”、“色”二字上尤加着紧。只因江潮少年秀丽,众僧个个痴痴迷迷,前遮后拥,亲近着他。看官,你道此时支硎山烧香的美女千千万万,为何这些和尚只拥着江潮?看官有所不知:天下的女子不过巧梳荻髻、乔施脂粉、假作妖娆;若要真正天姿国色,其实千中选一;若天姿目美,不假乔妆、不施脂粉,眉目之间天然秀丽,不论男人女子,自能恼人情思,引人魂魄,当日这些妇人千千万万,都是佛子们时常亲近惯的,哪里稀罕?见了江潮的美貌,分明是潘安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