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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婆闻说江潮亲事,喜不自胜,对夫人说道:“小姐是夫人所生,难道夫人做不得一分主的?庚帖既不欲出,只求夫人在家书上改一个字,便见夫人俯允之意了,此老妇人本为夫人,非敢自为。夫人若说未便擅允江宅,则老爷必允北京,小姐远嫁几千里之外,必得数年方能一见,夫人老年暮景,举眼谁亲?不如说已允了江宅,老相公自无他说,夫人、小姐日后可以相傍,岂不美哉!只求改这‘未’字作‘已’字,妙之不已。”夫人道:“我岂敢说已允女儿大事?道不得个妻夺大权么!”雪婆拿了笔,扯厂夫人的手去改,大人道:“这等大事,老婆子不知就理,只管苦缠。”雪婆情急了,跪了下去,叩头不已,说道:“夫人改了这个字,我雪婆方敢起来。”夫人把笔来虚画了两画,骗他道:“改了,改了。”雪婆又叩了两个头,道:“多谢夫人!”方才立起,夺简帖来一看,原不曾改。夫人只道他是不识字的,故让与他看,原来雪婆甚是跷蹊乖觉,见字不曾改,只不说出。小姐也要附字几行与父亲,劝他莫往边庭,强加餐饭,以此未封。夫人偶然如厕,雪婆见夫人不在,自己悄悄把笔来改了书上的‘未’字做了‘已’字,但字样粗大,略觉不称,连忙藏好。小姐的字尚未写完,雪婆劈手夺去封好,比及夫人走来,小姐含着笑儿在那里印图书了。夫人道:“为何恁快?”小姐红了面孔,不说其的。晓烟在小姐背后笑嘻嘻的刚说“雪娘娘”三字,小姐低低道:“禁声!”晓烟不敢说了。夫人正在疑惑间,只见妇人传说“催书的在门首了”。夫人只得写了“平安”两字,交付来人,又赏他三两盘缠去了。雪婆陪小姐夜膳,就在小姐房中与晓烟同睡。小姐花容添喜,雪婆也甚欢欣。有诗为证:
氤氲殿畔有良柯,惜玉怜珠计甚多。
世上有情宜感念,家家应祀雪媒婆。
第10回 江潮看情书 弄儿施巧计
秋容明远,渐染遍枫林,叫残征雁。宋玉伤情,莫诉月娥清怨。凄凉寒影依蟾殿,恐难禁愁容不惯。绣房深处,相思一缄,寄与乔才见。甫得见佳人香翰,洵才华可喜,贞心堪羡,身许寒儒,情致令人凄惋。梨花梦怯三更雨,冷芙蓉霜侵风战,雪婆忠尽,柳婆怨结,弄儿偷算。
右调《疏帘淡月》
话说江潮伫候佳音,初八早在门首望起,直至近午,只见雪婆远远的来了。江潮奔到近身,问道:“雪婆婆,小姐有回书否?”雪婆笑嘻嘻地道:“原到尼庵中去说。”江潮扯了雪婆,走到尼庵,将前事细说了一遍。江潮闻知雪婆叩头求改家书的真情,不觉下拜起来。雪婆道:“有人瞧见反为不美。”将小姐的回书递与江潮,江潮就要拆开,雪婆道:“此书不可轻拆。且到相公书房中去,方可细细观之。”江潮一同奔至家中。
雪婆先进去与陆氏说话,江潮在书房拆开书来,只见墨花清艳,字迹端妍。上写道:
薄命妾吴姝字答江兄:别来魂梦萦愁,泪丝不断。妾以菲质,谬辱垂情;咫尺天涯,丰仪难见,妾惟仰慕君子,矢志相从;所恨不能自主,徒伤寸肠。薄命此心,有死无二;至于离合之故,总属于天。承赐贵庚,铭之心骨;倘姻缘不就,妾身必无永年。当为殉葬之荣,以表来生,不负君子。临笺涕泣,不知所云。菲言三首,聊纪相思之况。诗云:
杨柳空余万缕丝,人前浑似不相知。
梦回无限相思泪,尽日凭栏独锁眉。
其二:
对镜青鸾舞不休,断肠原是为牵牛。
江郎若问容颜好,近日容颜尽带愁。
其三:
秋风侵竹落桐花,青节亭亭不少斜。
江生见后边少了二句,正在沉吟之际,早见雪婆出来。问其缘故,雪婆道:“小姐写未完,见夫人来到,仓皇急遽就封好了。”江潮拭泪道:“可惜!可惜!”雪婆道:“娘娘又眠在床上,老身不敢惊动,且去再来罢。”江潮感雪婆加意出力,又取白银二两送他,雪婆假逊了一回,收了。江潮道:“今日甚是亏你,停几日就来走走。”雪婆应允而去。江潮把小姐的书重新展看,藏在怀中,如至宝一般。
谁知雪婆一去,过了一月杳不见至。江潮常走到氤氲庙前,只是锁门在哪里,访问邻人,都说不知。只得走到洛神桥,又不好进吴衙动问。在右观望,只见有管家出来,江潮面重,一溜烟的走归。自此相思越重,寝食都忘,又不好与人商量,左思右想,再无计策。
看官,你道雪婆为什绝影不来?原来有个缘故,被人暗算,在吴衙跌坏了腰,回来不得,睡在小姐外房。晓烟日奉汤药,小姐也时常看他。暗算的人你道是谁?原来小姐的乳母柳婆,就是那丘先生与那丘石公的嫡亲姑娘。幼年嫁与柳庄人家,其夫是杀猪的,浑名叫做柳千刀。柳婆三十四岁上生了一女,叫做弄儿,就进吴衙做了阿奶,领这小姐大的。因柳婆为人循谨,小姐爱他,且其夫已死,就住牢在小姐家了。其女弄儿幼时过继与人,后来长大,就嫁在丘石公的堂兄为妻。那堂兄不久病死。有些薄产,且有了一个孩子,倒守了七八年寡。这丘石公年虽二十,并无妻子,与寡嫂贴壁居住,行奸卖俏,遂有陈平之行。石公貌虽不扬,其实倒有本事,与弄儿竟似夫妇一般,哪里管伤着天伦,难逃皇法?真正是衣冠禽兽!这些外人做了一支《油儿》嘲得好:
守节励冰操,数年来,泪暗抛。可怜冷落芙蓉貌,阴中似烧,今番怎熬?暂将叔叔通宵抱。莫相嘲,牌楼休造,就死也风骚。
闲话休提,单道这弄儿,一日到吴衙来看母亲。柳婆患病在床,见女儿来,悲啼不止。弄儿问道:“母亲时常欢欢喜喜,为何今日如此悲酸?”柳婆道:“我因受了郁气,教娘日夜熬煎,你兀自不晓得哩!”说罢,又呜呜咽咽的哭个不住,弄儿再三抚摩,道,“娘有什气,说与做女儿的知道。”柳婆教他关了房门,坐在床上,道:“我儿,我因吴小姐心偏,厚待那穿珠点翠的雪婆,把我放在一边,故此气出这病来。”弄儿道:“娘,吴小姐禀性温淑,做女儿的极心服他,今虽把雪婆待得好,自然不忘你的乳哺之恩。娘不要气恼。”柳婆道:“女儿,你不晓得,说与你知,你也着恼哩!”弄儿道:“娘,你且说来。”柳婆道:“前初八日,我见那卖旧衣的婆子来,我要买一副裙衫。与小姐说,要银一两五钱。他说:‘爹爹不在家,银子哪里有?’我也就不敢开口了。谁想歇不多几日,特特将白银一锭,送与雪婆做衣服。教老娘怎地不气?”弄儿见说,也恨她厚薄不均。柳婆道:“我今日不恨小姐,只恨那老乞婆,若可逐得他去,我就死也甘心。”弄儿道:“小姐爱他,如何摆布?只好暗算他,方是现在功德。”柳婆道:“怎生暗算?”弄儿附耳道:“如此,如此!”柳婆道:“妙甚!明日早为之计。我的卧房与小姐的卧房止隔得一重墙垣。不要说了,明日依计而行。”当夜,母子同睡不言。有诗为证:
雪婆竭智为鸾俦,谁料风波又起头。
今夜弄儿施巧计,教人暗里却生愁。
柳婆怀恨雪婆,与女儿弄儿设计,明日起来,柳婆母女只说来看小姐,扯了雪婆,道,“今日无雨,我母女同你到花园凉亭上吃三杯,如何?”雪婆不知是计,道:“多谢你母女这般好心。”到了亭子上,摆上酒果,将雪婆灌得烂醉,然后回来,中有一条小桥,两旁都是栏杆,柳婆扶了雪婆走去。他母女久知北边栏杆是不牢的,柳婆靠着南边,用力将雪婆向北只一推,弄儿在后面,又乘势将朽栏杆一拉。雪婆要跌将下去,一手挽住柳婆臂膊,两人都滚下水里去了。雪婆跌在石桩上,伤了腰;柳婆跌在雪婆身上。虽然不致大害,两个人都在水中咕嘟嘟的吃水,幸有园丁看见,慌忙救起来。雪婆行走不动,扛了进去。柳婆女儿扶了,各换衣服。正是:
害人害己,害己害人。
皇天有眼,莫谓无神。
自后雪婆卧病。小姐也有些知觉,甚是怜爱雪婆。过了几日,弄儿接母亲同回家去散心解闷。这是七月十三夜,适值丘石公夜夜恋着弄儿,见他同了老厌物回来,有些碍眼,也免不得走来假殷勤一番。他道:“姑娘一向纳福?”柳婆道,“我的儿,你做姑娘的不死,在此现世,有什纳福!”丘石公惊讶道:“姑娘,你在吴衙有什不好,出此怨言?”柳婆将委曲细细说了一遍。丘石公未及听完,咬牙恨道:“嗄!是了,原来就是江潮这小畜生,躲在阴沟洞里,思想天鹅肉吃。有此缘故!侄儿时常要寻这小畜生的破绽。我在洛神桥、柏梁桥一条路上,穿珠点翠的雪老乞婆哪里,撞着他十余次,原来如此!”柳婆道:“大侄儿在江家处馆,我也晓得,不想就是雪婆所说小姐的对头。我且问你,他有何得罪于你,你这等恨他?”丘石公将前日慢待他的情由细说一遍,道:“这小畜生!待侄儿处置他一番,连雪婆与吴小姐也自出丑。姑娘不要气。”柳婆方才欢喜,那丘石公候柳婆睡熟,仍与嫂子谐其旧好,这正是:
贾氏春魂频化蝶,韩椽行止惯偷香。
第11回 丘石公巧骗分金 江信生透知奸计
尘世钱为命本,仙家银作真丹,西天活佛坐金莲,冥界也须锭缎。有宝强徒也喜,无财妻子憎嫌。友朋今日仅为欢,莫笑贪心无厌。
右调《西江月》
再说丘石公千思万想,要摆布江潮,心中定计,不如原去与他拉了分金,请一妓女,令他同睡。就把酗酒宿娼先弄落他的秀才,然后处他一个尽情。计议定了,即到姬贤家来,对姬贤说道:“前日拉分金之说,江信生原说秋间方可,如今姬兄怎么反不说起了?后日八月十五中秋之夜,姬兄同小弟去拉齐众友,即日去请了下妙娘,唤只大游船,不怕江信生不去。”姬贤道:“小弟正在此要完这段公案。丘兄且在家下用些现成朝饭,同到各家去走一遭。”丘石公也不推辞。只见酒肴齐至,大酌一番,吃得半醉。
乘了酒兴,先到路玉贞家。拉了玉贞,到李霄家。李霄不在家里,管门的道:“我家大相公出去赴宴,晚间就回来的。”丘石公道:“烦你说一声,白蝠巷丘相公来拉分金,请江信生相公游虎丘的。明早千万送至姬相公府上。”管门的道:“晓得了。”三人又去拉丁沈彬。一齐又走了数家,都推托不与。丘石公道,“只是李兄不在家,我们就此四分,大家增出一两,江信生也要他出一分,小弟也出半分,就是十五两五钱了。何优不成胜会!”姬贤道:“丘兄是个分头,决不要你出的。江信生兄他虽肯出,我们也难要他的。”丘石公道:“学生是极肯出钱的,只因近日偶然乏钞;那江信生岂有不出分金之理?学生自有说法,不怕他不从。”说罢,各人作别,散归。
明晨,丘石公又到姬家,坐未定时,只见李叔夜先来。一个美童跟了,手中拿一拜匣。李霄与二人揖罢,道:“昨日失迎,得罪!得罪!”遂即开了拜匣,拿出分金一封,上写二两,又红单帖一张,上写盟弟李霄拜。丘石公道:“兄不晓得,与分者少,各人要加一两。”李霄道:“教小价回去再取一两就是。”丘石公道:“妙!妙!姬兄,你也称了出来。”姬贤道:“我昨夜已称在此。”即在书橱内取出,递将过来。开包一看,见是足色纹银,共十余件。他捏在手中,又叫姬贤取厘等出来,各要面称。姬贤去取厘等,丘石公藏起一块,又拆那李霄的一封来看,却是大小三件,不好偷捵。姬贤拿等子到了,将他的银子,与姬贤面数件数,道:“财上分明,你看一看。”故意手忙脚乱的,把银子都泼在地下。姬贤拾起,只称得二两七钱。丘石公道:“不作折的呢。为何只得二两七钱?”姬贤道:“小弟昨夜原是这等子称的。”丘石公道:“难道学生手热,拿得一拿,就没有了三钱不成?”李霄道:“看地上,只怕还有一块来。”姬贤数一数,果然少了一件,明知丘石公偷了,只得又加了三钱。李家的童子也取了一两头来了。路玉贞,沈彬分银齐到。丘石公借口代劳,意欲尽入私囊,亏那沈文全说道:“丘兄做了分头,也过劳重了。如今竟该安乐吃酒,将分金付与小弟,一应使费,俱是小弟料理。”在他手里竟将银包夺去。丘石公怒道:“这明明是不托小弟了。”沈彬道:“丘兄说哪里话?”口里虽如此说,将银包紧紧捏在手中,不授与他。丘石公心中恨极,敢怒而不敢言。沈文全道:“就此同到江兄家去。”丘石公只得同行。
到了江家,江潮害了相思,雪婆杳无音信,坐卧不安,饮食俱废。是日向午尚卧榻中。见众友来,只得勉强起来。姬仲亲附耳说其详细,江潮对众友道:“小弟近来身体惫甚,承诸兄长殷殷美意,小弟怎敢推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