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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戈尔文集-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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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松的眼睛从无边的太空转向她的丈夫,慢慢地说“我会念咒,在一瞬间把这春夜和明月打碎。”
“你要是真会念咒,”赫门达笑着说,“请不要念吧。要是你会念什么咒,能在一个星期内变出三四个星期六,还能把夜晚延长到第二天早晨五点钟,那你就念吧。”
一边说着,他想把他的妻子拉得更靠近一些。库松却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开来,说:“你知道吗?今天晚上我很想把我决定在临死时才说出来的一件事告诉你。今天晚上,我觉得不管你给我什么责罚,我都能忍受。”
赫门达正在想开一个玩笑,罚她背诵一段瘏耶提婆①的诗,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拖鞋声很快地走近了,这是他父亲哈利赫·慕克吉的熟悉的脚步声。赫门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感到心慌意乱起来。
……………………
①瘏耶提婆,印度一位著名诗人。
哈利赫站在门外,吼叫着:“赫门达,马上把你的妻子赶出去。”
赫门达看着他的妻子,看不出她脸上有惊讶的痕迹。她只是用一双手捂着脸,用她整个灵魂祈求让她立刻化为乌有。杜鹃的鸣声仍旧随着南风飘了进来,但是没有人听到。大地的美是无穷无尽的——但是,唉,一切事物的样子多么容易改变呵。
2
赫门达从外面回来,问他的妻子:“这是真的么?”
“是真的,”库松回答说。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好几次我想告诉你,可是总说不出口。我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呵。”
“那么现在你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库松用坚定平稳的声音,把她的事情严肃地说出来。她仿佛是赤着脚,迈着无畏的脚步,一步步地慢慢从火焰里走过去,却没有人知道她被灼伤得多么厉害。赫门达听她说完了,就站起来,走了出去。
库松料想她丈夫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并不感到惊奇。她和对待日常生活中任何其他事变一样地泰然处之——在过去的几分钟里,她的心情已经变得那么枯燥、那么淡漠。世界和爱情,自始至终似乎对她都是空洞虚幻的。连她丈夫从前对她谈情说爱的回忆,也像一把残忍的尖刀刺透了她的心,只给她嘴唇上带来了枯燥、冷酷、忧郁的微笑。她想,也许是那仿佛填满人生的爱,它带来了多少爱慕和深情,它使得小别那么剧烈地痛苦,短晤那么深切地甜蜜,它似乎是无边无际的,永恒的,生生世世永远不会停息的——爱原来就是这样!它的支柱多么脆弱!一经祭司触摩,你的“永恒”的爱就化为一撮尘土了!赫门达刚才还对她低语说:“夜是多么美呵!”这一夜还没有消逝,那只杜鹃还在歌唱,南风还在吹拂着房间里的帷帐,月光还躺在打开的窗子旁边的床上,像快乐得疲倦了的美丽女神一样。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爱情比她自己还要虚幻呵!
3
赫门达整夜失眠,疲乏很像个狂人一样,第二天早上,他到波阿利·山克尔·扣萨尔家去。波阿利·山克尔和他招呼:
“有什么事吗,我的孩子?”
赫门达烈火一般暴跳起来,用颤抖的声音说:“你亵渎了我们的种姓。你给我们带来了毁灭,你一定会受到惩罚的。”
他不能再说下去了;他觉得哽住了。
“你却保全了我的种姓,使我没有从社区里被驱逐出去,还亲昵地拍拍我的脊背!”波阿利·山克尔带着讽刺的微笑说。
赫门达恨不得用他的婆罗门的怒火,立刻把波阿利·山克尔烧成灰烬,但是他的愤怒只灼焦了自己。波阿利·山克尔安然无恙地坐在他面前,而且非常健康。
“我伤害过你么?”赫门达结结巴巴地质问道。
“我且问你一个问题,”波阿利·山克尔说,“我的女儿——我唯一的孩子——她伤害过你父亲么?那时你还很小,也许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件事。那么你听着吧。你不要太激动了。
我要说的事情还很有趣呢。
“当你很小的时候,我的女婿那布格达偷了我女儿的珠宝,逃到英国去了。你也许还会记得,五年以后,他以律师的身分回来的时候,在村子里引起的骚动。也许你还没有注意到那回事,当时你正在加尔各答上学。你的父亲自命为社区的领袖,他说如果我把女儿送回她丈夫家里去,我就得永远丢弃她,永远不许她再跨进我家的门槛。我跪在你父亲的脚前,哀求他说:“大哥,饶了我这一次吧。我一定让这小子吃牛屎,举行一次赎罪的仪式。请你让他恢复他的种姓吧。’但是你父亲始终坚持着。在我这一方面,我不能丢弃我唯一的女儿,我便辞别了我的村庄和族人迁到加尔各答去。在那里,我的麻烦仍旧跟随着我。我给我的侄子作好结婚的一切准备的时候,你的父亲又挑拨女方的家人,他们就毁了这个婚约。那时我就狠狠地起了一个誓,只要我的血管里还有一滴婆罗门的血,我一定要报仇。现在你对于这件事该多少了解一点了吧?但是再等一等。当我把全部事实告诉你的时候,你会爱听的;这件事很有意思。
“当你在大学里念书的时候,有一位比波拉达斯·查特吉住在你的隔壁。这个可怜的人现在已经去世了。他家里住着一个小寡妇,名叫库松,她是一个迦尔斯帖家的穷苦的孤儿。这女孩子长得很美,这位老婆罗门想把她藏匿起来,免得大学生们老是盯着她瞧。但是一个少女要蒙蔽一个老监护人却是一点也不困难的。她常跑到屋顶上去晒衣服,我相信,你发现了你的屋顶是最宜于学习的地方。你们俩是否在屋顶上谈过话,我可说不上来,但是这女孩子的行动引起了老头子的疑虑。她常常做错了家务,而且像婆婆帝一样,在热恋中渐渐地不吃饭也不睡觉了。有几个晚上,她在老头子面前无缘无故地流下泪来。
“他终于发现了你们俩常在屋顶上会面,你甚至不去上课,在中午也拿着一本书坐在屋顶上,而且你忽然喜欢独自一个人念书了。比波拉达斯跑来向我请教,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大叔,’我对他说,‘你早就想到贝拿勒斯去进香。你还不如现在就去,把这女孩子交给我照管。我会照应她的。’
“这样他就走了,我把这女孩子安置在司帕提·查特吉的家里,让他冒充她的父亲。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今天我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告诉了你,真觉得如释重负。这件事听起来不是很像一篇小说么?我想写成一本书,把它印出来,但是我自己不是一个作家。人家说我的侄儿在这方面有些才能——我要叫他给我写出来。但最好是你跟他合作来写,因为故事的结局我还知道得不很清楚。”
赫门达不理会波阿利·山克尔最后的几句话,他问:“库松没有反对过这件婚事么?”
“嗯,”波阿利·山克尔说,“这就很难猜测了。你知道,我的孩子,女人的头脑是怎样构成的。她们嘴上说‘不’的时候,心里是说‘同意’。当她搬到新家的头几天,因为看不到你,几乎发了狂。你好像找到了她的新地址,在到学校去的时候,总像迷了路似的,在司帕提的门前徘徊。你的眼睛好像并没有真正在寻找省立学院,而是直瞪瞪望着一所私人住宅的关上的窗子,那是只有飞虫和害相思病的年轻人的心才进得去的。我很替你们难过。我看得出你的学习受着很大的阻碍,那女孩子的处境也很可怜。
“有一天,我把库松叫到我面前来,说:“听我说,我的女儿。我是一个老头子,你在我面前不必害羞。我知道你心里想念着谁。那个年轻人的情况也很糟。我希望能给你们成全好事。’这时库松忽然哭着跑开了。此后好几个晚上,我常到司帕提家去,把库松找来,和她谈与你有关的事情,这样我渐渐克服了她的羞怯。最后,我说我想成全这件婚事的时候,她问我:‘那怎么行呢?’‘没关系,’我说,‘我让你冒充一个婆罗门的姑娘。’经过很久的辩论,她恳求我来探听你是否赞成这件事。‘胡闹!’我回答说,‘那孩子好像快要发疯了——把这一切复杂情形告诉他又有什么好处呢?先顺利地举行过婚礼,然后——只要结局好就万事大吉了。尤其是,这件事永远也不会有泄漏的危险,何必节外生枝地让一个人终身苦恼呢?’
我不知道这计划是否已得到库松的同意。她有时哭泣,有时沉默。如果我说,‘那我们就不再提了吧’,她就显得很不安。事情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我就叫司帕提去向你提亲,你毫不迟疑地同意了。一切就这样决定了。
婚期定了以后不久,库松变得那么执拗,我好不容易才把她说服过来。‘算了吧,叔叔,’她常常这样对我说。‘这是什么意思,你这傻孩子,’我责备她说,‘一切都安排好了,现在我们怎么能不干了呢?’
“‘放出谣言说我死了吧,’她哀求道,‘把我送到别的地方去。’
“那么,那个年轻人会遭遇到什么呢?’我说,‘他现在欢喜得上了七重天,盼望他日夜梦想着的事儿明天就可以实现;可是今天你却要我告诉他说你死了?结果是明天我就势必要把他死了的消息带给你,同一天晚上,又会有人把你的死讯报告给我。孩子,你以为我这一大把年纪能做一个少女和一个婆罗门的谋杀者吗?’”
“快乐的婚礼终于在一个吉日良辰举行丁,我觉得我已经卸下了自己的沉重的负担。以后的事情,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你给我们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失,你还不肯罢手吗?”赫门达静默了一会吼叫道,“现在你为什么要把这个秘密说出来呢?”
波阿利·山克尔极镇静地回答说:“当我看到你妹妹的婚礼一切都安排好了的时候,我心里想:‘好啦,我已经把一个婆罗门的种姓污损了,但那不过是责任感的问题。现在,另一个婆罗门的种姓又有被污损的危险,这一次我有责任来防止它。’于是我给他们写信,说我可以证明你娶了一个首陀罗的女儿。”
赫门达竭力控制住自己,说:“现在我打算休弃的这个女孩子,将来会怎么样呢?你可以供给她食住么?”
“我已经尽了我的本分,”波阿利·山克尔从容地回答说。
“照管别人休弃的妻子可不是我的责任了。外面有人么?给赫门达先生端一杯加冰的椰子汁来,还拿点槟榔。”
赫门达站起来,没有接受这丰富的款待,就告辞了。
4
在月圆之后的第五夜——那一夜是黑暗的。没有鸟叫。水塔旁边的荔枝树,看去像颜色不那么深的背景上的一道墨痕。南风像一个梦游者似的在黑暗中盲目地飘荡。天上的星星,想用不眨眼的警醒的眼光,穿透黑暗,来窥测深奥的秘密。
卧室里没有灯光。靠近打开的窗户有一张床,赫门达坐在床边,凝望着面前的黑暗。库松躺在地上,双臂抱着她丈夫的脚,把脸偎靠在上面。时间像宁静的海洋一般停住不动。在这永恒的夜的背景里,“命运”似乎画出了这唯一的一张永远有价值的画:周围是死气沉沉的,裁判者坐在中间,罪人伏在他的脚边。
拖鞋声又响了。哈利赫·慕克吉走近门边,说:“时间已经够长了,——我不能再等了。把这女孩子赶出去吧。”
库松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她用毕生的热情,抱住她丈夫的脚,不住地吻着,又恭敬地用她的前额触了一下他的脚,然后走出去了。
赫门达站起来,走到门边,说:“父亲,我不愿意休弃我的妻子。”
“什么?”哈利赫吼叫着,“你愿意放弃你的种姓么,先生?”
“我不在乎种姓,”这是赫门达的沉着的回答。
“那么我连你也赶出去。”
谢冰心译



09 深夜

            “大夫,大夫!”
我在深夜中被惊醒了。睁开眼睛,看见是我们的房东杜金先生。我连忙起来拉出一张破椅子让他坐下,焦急地望着他的脸。我看钟这时已经过了夜里两点半了。
杜金先生脸色惨白,说话的时候眼睛睁得大大的:“今天夜里那些病象又回来了——你的药对我一点也没有用处。”我带点畏怯地说;“我怕你是又喝了酒吧。”杜金先生生了气了,说:“这个你可大错而特错了。这不关喝酒的事。你必须听完这段事情才能知道那真正的原因。”
壁龛里点着一盏很暗的小铁煤油灯,我把它捻上一点,灯光是亮一些了,同时却冒起烟来。我拉过一件衣服披在肩上,又摊开一张报纸把药箱盖上,坐了下来。杜金先生开始讲他的故事:
“差不多四年以前,我得了一次很重的病;病到垂危又好转过来,一个月以后,我完全恢复了。
“在我生病的时候,我的妻子日夜都没有休息。这个羸弱的女人在这几个月之中用尽她的一切力量把死亡的使者从门口赶走。她废寝忘食,世界上其他一切都不在她的心里。
“死亡,像一只老虎,被它的俘获物骗过了,它把我从嘴上甩下走开,却在退走的时候,把我的妻子狠狠地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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