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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彬微微一笑,说道:“你没看见吗?刚才李煜上船时,连个跳板都不敢过,怕掉到水中。如此胆小怕死的人,如何肯去自杀?你们只管放心,不会有事。”
当天,曹彬、潘美便写下捷报飞报进京。不到半个月,匡胤圣旨已到,命令曹彬、潘美继续留在南,盘点江南官库物资,开仓救济金陵城内百姓,安抚江南百姓,招降各州县。江南各州县地方行政官员,照旧供职,等待甄别后,正式录用。江南中枢各部院大臣,一律携带家眷与李煜全家,派兵护送来京,限三日内起程。
旨意一下,曹彬即派人通知李煜及大臣徐铉、张洎等人,告明进京日期。
十二月十二日,李煜清晨起来,匆匆到太庙祭拜一番,向祖宗告别,回到宫来,带了小周后和宠妃小花蕊夫人,以及批准带领的二十名宫女和太监,将早已准备好的细软行李搬上骡车,对自己居住了三十九年的宫殿,看了最后一眼,便走出宫来。
谁知那些江南宫中近千名宫女、太监和教坊乐师、歌妓,闻知李煜要走,都跪在宫门内外的主道两旁,向李煜送行,乐师们奏着凄凉的乐曲,李煜不由想起昔日的繁华,如今一切都成过去,不由热泪涌出,失声痛哭。
出得宫门,只见宋军将领田钦祚、郭守文,引着骑兵,早已列队等待。徐铉等人,也排为一行,站在一边等候。田钦祚见李煜携带家眷出来,便催李煜上车,连同江南各官员家属和李行,绵长车队达二百余辆,在三干铁骑的前呼后拥下,离开金陵,向汴京进发了。
这支行动缓慢的队伍,虽然起早趁黑的赶路,也足足走了二十天才到达汴京,已是开宝九年正月初三日了。
次日早晨宋太祖赵匡胤,登上明德门上城楼受降。由郭守文带领兵丁,押了李煜及其大臣共四十三人,都穿着素服跪于明德门下伏罪。按照礼仪制度,首先由郭守文宣读曹彬写的献俘捷报。匡胤却说:“刘鋹是伪汉皇帝被擒而降。李煜虽然割据一方,但早已削去帝号和国号,改奉大宋年号,自不能与刘鋹同样对待。”
便宣布不必宣读献俘捷报,对李煜等人也不必捆绑,只令他们跪于明德门下聆听诏书,由楚照辅宣读书道:
上天之德,本于好生,为君之心,贵手含垢。自乱离之云瘼,到跨据之相系。谕文告而弗宾,中吊伐而斯在。庆兹混一,加以宠绥。江南伪主李煜,承奕世之遗基,据偏方而窃号。惟乃先父,早荷朝思,当尔袭位之初,未尝禀命。朕方示以宽大,每为含容。虽陈内附之言,罔效骏奔之礼,聚兵峻垒,包蓄日彰。朕欲全彼始终,去其疑间,虽颁召节,亦冀来朝,庶成玉帛之仪,岂愿干戈之役?蹇然弗顾,潜蓄阴谋。劳锐旅以狙征,傅孤城而问罪。洎闻危迫,累示招携,何迷复之不悛?果覆亡之自掇!昔者唐尧光宅,非无丹浦之师;夏禹泣辜,不赦防风之罪。稽诸古典,谅有明刑。朕以道在包荒,恩推恶杀。在昔骡车出蜀,青盖辞吴,彼皆闰位之降君。不预中朝之正朔,及颁爵命,方列公候,尔戾我恩德,比禅与皓,又非其伦。特升拱极之班,赐以列候之号,式优待遇,尽舍愆尤。今授尔为光禄大夫、检校太傅、右千牛卫上将军,封违命候。而其钦哉。毋再负德!
读罢诏书,李煜叩头谢恩。当下早有侍从捧上候爵官服,侍候李煜穿戴完毕。立在一侧。匡胤才又让楚昭辅宣读第二道诏书,对徐铉、张洎等四十多位江南大臣一律赦罪,等候分配官职。徐铉等也都叩头谢恩。
于是,匡胤便宣布赐宴于广德殿。除了李煜及其巨下外,宋朝各部院大臣也出席作陪。
席间,匡胤问起徐铉:“李煜没别的本领,但是却很会吟诗填词,这次命他来京想他必然又要感慨一番,想必又作了什么诗词吧。”
徐铉不敢隐瞒,只得回奏道:“来京路上,确实作了一首。曾写给臣看。”
匡胤道:“你记得吗?可诵来朕听。”
那李煜坐在一旁,听到这活,吓得脸都刷地一下苍白起来。生怕匡胤听后怪罪,只盼徐铉不要背出来。可是徐铉那敢不背诵,而犯下欺君之罪?所以只好勉强背诵道:
四十年来家国,
三千里地山河。
凤阙龙楼连霄汉,
玉树琼枝作烟萝。
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
沈腰潘鬓消磨。
最是仓皇辞庙日,
教坊犹奏别离歌。
垂泪对宫娥。
李煜听徐铉一字不差的背完,吓得浑身冷汗直冒。
谁知匡胤听了以后,反而哈哈大笑,说道:“确实切合实际,真亡国之君也。献出祖宗基业,应当痛哭于九庙之外,向百姓谢罪而后行。而李煜这词,没有只字想到百姓,却只是把挥泪对官娥,听教坊离别曲记在心里。这样的君主,那能治理得国家,不亡才怪呢?”
停了一下,又看着李煜道;“这词恐怕对今后那些忘掉百姓,忘掉国家的昏君,倒有点提醒作用吧。可奖赏李煜酒一杯。”
说毕,即令内侍酌御酒一盅送上。这时,李煜见匡胤不怪罪,才放下一点心,却又被挖苦得满脸通红。
次日,匡胤下旨,原宰相赵普已迁居新宅,原赐给赵普的府第,已经收回,并重新粉刷修整完毕,即令赐给李煜,让他择日迁入居住。同时,又下旨授徐铉为太子率更,张洎为太子中允,其他各官也都一一安排了职务。并且都赐给住宅。
李煜搬入新宅,只见这旧相府,虽远不比金陵皇宫广大阔气,但也有亭台楼阁百余间房屋,还有花园。李煜的儿子李仲寓被授给左千牛卫大将军的荣誉职务,另赐第于积珍坊内。所以这所宅子中,只有李煜和小周后、小花蕊夫人三口人及宫女、太监二十名,所以也绰绰有余。
安定以后,太祖诏书来到,以李煜身为人臣,例不能使用太监,便将太监调入宫内,另派健仆十人另加宫女十人,前来服役,又以保卫安全为名,派了一队禁军,驻于腐内门房前院。
接着,又下旨对小周后为郑国夫人,小花蕊夫人为郡命,命令她们入宫谢恩,朝见皇后。于是小周后和小花蕊夫人便梳妆打扮一番,坐着宫内来接的轿子进宫去了。
李煜直等到傍晚,不见二位妻妾回来,心中未免焦急不安,直至天色漆黑,才见宫内一个大太监骑马来到,向李煜宣布,因为小周后能歌善舞,皇后十分喜欢,所以留她们在宫,教练宫女,大约数日后才能回来,李煜听了,才算放下了一些心肠。无奈,这个李煜本是个风流皇帝,日日笙歌盈耳,热闹惯了的。如今家中只剩自己一人,无人可陪着说话嬉笑,未免十分冷清孤寂。结果一夜难眠。如此日复一日,好不容易,挨过四天,小周后和小花蕊夫人才被送了回来。
李煜见了,高兴得眉开眼笑,慌忙走出厅来迎接。谁知那小周后冷冷地看了李煜一眼,脸上没一丝笑意,话也不讲,低下头,直走回卧室中去了。
李煜摸不着头脑,慌忙跟了进来,却见那小周后已经倒在床上,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李煜见得不好,便匆匆走了过去,抚着小周后的香肩,说道:“夫人,你为什么这样,难道在宫中受了什么委曲?”
小周后只是不理。李煜着急起来,连问数遍,拼命摇着她的双肩。
小周后忽然翻身坐,伸出尖尖玉指,指着李煜的鼻子骂道:“好个不要脸的皇帝,祖父、父亲传到你手里的基业,你拱手送人,不能以身殉唐家社稷,却苟且偷生,来到人家都下。连个妻子都保护不了,让人任意污辱,你还有脸见人吗?”
李煜哭丧着脸说:“夫人,你冷静一下,咱们现在身为人臣,是不得己的事。皇帝让你进宫歌舞献技,即使对你不够尊重,也说不得了。”
小周后见他如此胡涂,气很咬牙切齿说:“你怎么这么胡涂,宋皇后年纪不过才二十岁,倒十分稳重文雅,知书达理,那里对歌舞有兴趣。你听谁说皇后让我在宫内歌舞献技来?”
李煜道:“宫内太监来传达懿旨,说宫内教宫女歌舞。”
小周后气得大骂,说道:“无道昏君!”
李煜道;“你骂那个?”
小周后道:“宋宫里那个!”
李煜讶道:“他怎么样。”
小周后用指头,狠狠地戳在李煜的头上,说道:“你真是榆木脑袋,召我进宫,那里是去教歌舞,还不是跳给那皇帝看,整天去侍候那无耻昏君,任人玩弄糟蹋。”
李煜听了,顿时天旋地转,脑袋涨得大大的,立起身来,跺着脚跳了几跳,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中,发起呆来。
蓦地,他又跳了起来,左右开弓,辟辟拍拍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叫道:“我现在就去见宰相,问问他君占臣妻该当何罪?要让全京城人都知道,看他还有脸当皇帝没有!”
踏步就要往外走。小周后连忙跳下床来,把李煜扯了回来,按他在椅上坐下,哭着说。“主公,你冷静一下,千万不可莽撞,这事闹不得。贱妾所以忍辱偷生,完全是为了你的安全,那昏君已答应对主公倍加优待,从善、从镒、仲寓都可以加授实职。你如去瞎闹,使那昏君脸上挂不住,来个满门抄斩,岂不连累李氏几代人?你断送了李氏江山,难道还不够,还要李氏满门俱灭吗?”
李煜本是个毫无主见的人,见小周后如此一说,不由呆了,坐在那闷声不响。
小周后又道:“贱妾见那皇帝,身体肥胖,气喘嘘嘘,步履呆滞,精气已散,料想必不久于人世。咱们为了李氏子孙计,不如暂忍耐一时,等那昏君归天,就可过太平日子了。”
李煜叹了一口气,怒气消散,不由抱着小周后痛哭起来。
李煜也想到死,但他懦弱的性格,使他怕死。只好整日愁眉苦脸,以泪洗面。他想出去散心,可是没有皇帝旨意,门卫不允许他外出;外边的熟人、旧臣,不奉皇帝旨意,也不准进府来探望他。李煜实际上等于被软禁起来了。
他只好孤寂地,守在这所宅子里,除了小周后和小花蕊夫人以外,没有人陪他谈天说笑。
于是,他常常独自呆坐,回想当年金陵生活的繁华奢侈,写了下了不少词章,来发泄他的愁绪,结果,这个亡国之君,达到了他一生文学创作成就最辉煌的时期,倒因此而在中国文学史上占了显赫的一页。
如今试录几首最为脍人口的名句,以飨读者。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依然在,
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虞美人》
帘外雨潺潺,
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
一晌贪欢。
独自暮凭栏,
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间。
——《浪淘沙》
那小周后和小花蕊夫人,不断地以教授歌舞为名,被召进皇宫,一去想是好几日才回。小周后每次回来,总是愁眉苦脸;小花蕊夫人却不一样,她本是个歌女出身,过贯了金陵皇宫中的豪华生活,如何耐得到汴京后李煜府第内的寂寞生活,总想多几次被召入皇宫,去享受那里的奢侈,所以,她并不像小周后那样愁苦。
转眼之间,几个月过去,由于曹彬、潘美等由江南安抚已毕,凯旋回京,匡胤忙于犒师和任命江南官员,有一段时间,没有召小周后入宫。不觉夏尽秋凉的季节,小周后和小花蕊夫人又被召入宫内。这次竟然十余天不见她们归来。看看已是八月中秋。李煜想到这个团圆的节日,宋朝皇帝总该让小周后她们回家团圆了吧,又想,赵匡胤也可能会想到自己,准许自己兄弟和儿子在这个节日回来探望一下自己吧。自从搬入这个住宅以来,除了儿子被皇帝批准来看望自己一次以外,几个兄弟,都是一直没见面啊!
所以,从一大清早,就独坐于厅上,等着人来。可是一直到红日沉山,却不见一个人来探望他,也不见小周后等回家,弄得他晚饭也无心吃。
停了半个时辰,侍女来报,香案已摆好,请李煜到花园中赏月,李煜只好起身,来到后院,只见那月华冉冉上升,清光四溢,凉风习习,罗衫微微有些不耐寒意。他呆看一会,蓦地想起前年在金陵时过中秋,与小周后一同赏月,数百名宫女,载歌载舞。那时,如何会想到仅仅二年后,会有如此凄苦孤独的一天!
想着,想着,不觉流下两行眼泪来。寻思半晌,看看月近中天,他完全绝望了,知道那赵匡胤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中,必然羁留着小周后,不让他回家来了。
李煜抹了一把眼泪,让侍女取来纸张笔砚。也不点蜡烛、借着朦胧的目光,在整整一张四尺长的澄心堂纸上,用拳头大的字,写下了一首《浪淘沙》词,来抒发自己胸中的闷气。词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