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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想道:“他既如此才情,放他不得。我府中婢子甚多,他如肯留,禀过父亲,拣一个匹配与他,不知他心意如何。”尚未直对说明,司墨遂将公子的话与生知之。生闻公子的话,每遇公子外出,即向楼窗,向红螭阁望去,实不见一毫动静。遂想道:“忆昔驻春园,每日可以举首高瞻;今日红螭阁,劳我倚窗低瞩。空结冤家,咫尺抱天涯之恨,于今两度矣。”一时不觉恼从心生。拾将小石块,向红螭阁掷了一掷,忽惊起飞鸟一阵,飞向内府而去。生见了叹道:“何不如伊飞入隔墙而去,其乐何如!”彼正在痴想之间,忽见司墨上楼,对司翰道:“明日公子订李相公诸公往印峰溪舟游,命弟同兄偕往。”生道:“公子此命,谁敢不从。”
到次日,生与司墨遂跟周公子大家入船。正登舟时,忽把舟人细认,似曾经会过,又不敢记忆,恐露事机。不逾时,诸少年俱已登舟。公子命司墨执壶,命生司毊,入厨看酒。那舟人见生声音、状貌酷似黄公子,仍加仔细识认,连声呼道:“黄公子何在此?”生听说,转轻声问道:“足下何人,今日奚由遂相识耶?”舟人道:“公子忘之乎?吾乃暮夜跳墙之王慕荆也。”生疑始释。便想道:“此人乃真负侠,有心许我,必非鼠辈流人,我便说明来意,彼必不我泄也。”遂将别后情由对慕荆一一说了。且问道:“足下几时到此,潜迹鱼舟?”慕荆道:“小弟自蒙公子大恩之后,便一路直抵江南,改换姓名,潜栖于此。这等看来,弟为友人改名换姓,兄为佳人假饰行装,虽则痴侠不同,而踪迹行径大都相似。前日贵园一别,报答无由,不图此日得晤恩人。倘日后有事相闻,报以一死。士当为知己者用,侠者大经。”说毕,遂举手遥指竹林里一茅屋,对生道:“此系是小弟寄迹处。”生举头细认,忽闻公子在座呼唤,遂对慕荆道:“弟且赴召,少停再来。”
生遂趋见公子,问道:“公子有何使令?”公子道:“可取文具、诗韵出来。”生闻言,知列位要作诗,少不得在旁帮衬。遂将各物携到席上。
只见公子对列位道:“诸兄既有兴作诗,请命一题,限一韵。”那李生道:“题目无过《印峰溪舟行即事》,韵限‘舟’字,各成一律。”说毕,又指一对公子道:“借重贵价,亦一倾珠玉,何如?”公子顾生道:“李相公台命,汝是要遵。”生道:“不弃葑菲,敢不呈政?”于是列位各搦管思索。生密书一律,递与公子,公子接了,遂倚着船窗,举头独向外面,假意玩景,将片纸得得展开,赴席疾书。生复成一律。须臾,诸作皆完,又相换繙阅毕。把生一首展开齐看,只见上面写道:
湖海由来任纵游,飘蓬踪迹一孤舟。
不图万里他山外,得集千称名士流。
绕岸树声寒客思,印峰溪色照人愁。
夕阳何处催归鸟,畏向黄昏下碧楼。
列位看毕,大加叹服。只见李生道:“看他寓意遥深,措词大雅,又将压倒举座矣。”即而红日西斜,遂命舟人反掉。生又往慕荆处叙别了,一同大家回府而去不题。
第06回 红绽泄春光针将线引 月沉迷夜景雪把桥淹
词曰:
游丝力弱,却逢翠羽来粘着。青衣妆扮今非昨。诉出衷肠,听去双珠落。磋跎只恨无风恶,浓云密布天垂幕。老苍不管人离索。盼望云天,倚遍栏杆角。
右调《醉落魄》
却说云娥自到吴府之后,一向不知生之踪迹。夫人家教森严,重门深锁,但与绿筠小姐日在后院盘桓,两人甚是相得。
一日残冬时候,雪片飞空,姐妹联吟,在诵碧轩折梅赏雪,各成一词。云娥词云:
飞霰飘飘坠,寒梅几树花。花飞片片落谁家?忆昔故园楼下,泣琵琶。家山千里外,回首夕阳斜。漫天雪里带归鸦。作解恨诗诗成,恨更加。
右调《南柯子》
绿筠见云娥作词,亦作一词云:
萧条深院,但恹恹睡了,海棠柔媚。我起强把云鬟整,镜里悉颜偷视。敛束残妆,裙拖髻坠,步到琅牙地。看他压雪,伤心为甚事?
肠牵碧竹层楼,十年慵上,畏染湘江泪。鸟语温存难解些,子儿家憔悴。料得花残,飘零玉骨,谁把消魂记。人生如梦,一尊伴姐沉醉吟毕,共相就正,各不胜欣赏。
一日,二娇又同爱月在涌碧轩玩景,举头只见红螭阁一枝红梅斜压过墙,向涌碧轩来。遂对绿筠道:“汝看红梅盛开,色色可人,安得一枝置于瓶中,可供玩想。”绿筠道:“夫人严命,不敢私开小门,花不许人折。姐姐倘爱其姿,除非命爱月妹潜开小门,从假山石上扳折一枝,庶可供得一玩。”爱月道:“潜折固易,但置之瓶中被夫人瞧见,责将安归?”云娥道:“汝好痴呆!倘若夫人见时,我等只道移梯攀折。汝可私自开门。”绿筠道:“有理。”乃命爱月开小门,径往红螭阁,向假山石上去。
恰好生因公子带着司墨外出未回,正望着红螭阁那边红梅,不期爱月正扳上假山。生认是爱月,便叫道:“爱月姐,我嘉兴黄玉史,在此候久矣,可怜,可怜!”爱月吃然一惊,急回首一看,再加细认,乃知是生,缘何妆扮不同?生又忙问道:“姐姐在此何干?心中勿疑,我特为云娥小姐失身。此夜可烦移玉,潜往小径,待小生历叙颠末,干万勿误!”说毕,不觉泪下。爱月正要开口问候,忽闻绿筠小姐在涌碧轩急唤:“爱月回来!”爱月只得折梅一枝,仍向假山小路回去。正是:连理花开,又被恶风吹散;并头睡稳,忽因湃浪惊飞。举足间,适见石畔黄长春盛开,亦随手折了一枝。回首见生倚窗含涕,情觉可怜,但以绿筠小姐在即,不敢私通一语,惟是拭泪闭门而已。
到涌碧轩,绿筠见爱月含泪未干,洁问其故,爱月微意说道:“正折红梅,适见黄花,随手扳折,为花刺所扰,故尔含泪。”绿筠只道是真。云娥亦不解其意,只对爱月道:“阁上红梅谅必十分鲜艳。”应道:“不独红梅可爱,黄长春也开茁得可人。小姐倘不及时玩赏,挨了数日之后,残谢落英矣。”绿筠道:“此花不会落英,只是过时不耐观玩。”爱月道:“原来不落英的黄花此处也有。”因顾云娥道:“小姐可记得叶舅爷家蕉楼之下,也有一丛黄长春,亦系不落英的,谁想移根到此。只因二位老夫人严禁出入,不得再向隔墙饱看。今折一枝,徒令人酸心忆故也。”说毕,又欲泪下。云娥见爱月所说分明寓意在人,且其所言句句刺骨,亦不觉泪染胭脂。绿筠见二人如此光景,不解其意,无心玩赏,遂别云娥而去。
爱月手提二花,同云娥入房,把花插在瓶中,不禁长叹一声,泣下如雨。云娥忙问道:“爱月何事,只管下泪?”爱月道:“才见驻春园黄公子,不觉心伤耳。”云娥听了,吃然一惊道:“爱月恐作梦语耶?”爱月见他不信,即将折花时候见黄生,如此情状、如此言语、并嘱其是夜潜出之事,细说一遍。云娥仍不信道:“我当时灭迹奔逃,彼岂知我在此?爱月所言,虽非指鹿为马,恐误认刘郎作阮郎耶。”爱月道:“黄郎状貌、声音,岂容混过?但今日只因绿筠小姐属墙有耳,未得详问起居,小姐岂可执疑不解。且当时黄公子尚有窗稿在小姐处,小姐以罗帕赠之,此物黄公子必带在心旁,如欲解疑,此物即可为证。今夜爱月过去,倘得一面,听黄公子历叙前情,团疑自解矣。”云娥道:“夫人有命,日夜小门必加严禁。且彼处亦有重门,如何得达?”爱月道:“此何难。今夜伺候夫人睡去了,可偷开小门。谅黄公子必先在曲径潜身,到彼探听真实,宁不甚便!万一重门难开,即将轩上高梯光移墙角,只以摘花为辞,便可逾墙,仍从假山下去,即于红螭阁亭边楼下,亦可通语,岂不为妙!”说犹未毕,忽见阿鬟来请云娥晚餐,二人同向府内去了。
只见叶夫人在坐等候。爱月便对叶夫人道:“夫人不知红螭部梅花盛开,才承二小姐之命,移梯墙上,扳折一枝,真觉艳丽可人。”夫人道:“不可造次,恐失大雅。”正说话间,家人排上晚饭,三人同吃过不题。
第07回 献策巧安排逾墙即讯 通辞惊落月吮墨投供
词曰:
探问东君,重门隔住。无人插翼难寻至。用心算定步云梯,扳花偷度墙头去。月影将沉,初斜花树。来踪细剖真叨絮。权凭笔墨具亲供,梅酸只为飘风雨。
右调《踏莎行》
却说云娥同爱月吃了饭,心实放他不下。沉吟半晌,那云娥仍别过夫人,同着爱月向涌碧轩而去。
爱月又随着云娥小姐,步到墙边梅花树下,缘着半梯坐着。须臾之间,只见皓月东升,长天一色。云娥看了,乃道:“到不如无月之光,还得便宜行事。”爱月便带笑道:“只要小姐有心,奴家自能掩护。前度之来,不期被风雪所阻,恰逢今夜天上月圆,人间月半,黄公子多应又在楼头盼望。小姐存细思量,作何发付?”云娥小姐因道:“别无所虑,小门久闭,不便开去也。倘不细腻,定被外厢知觉。孀居闺范,两失防闲。即欲往观,其中不容造次,事方有成。既得妥当,乃不负此去初心。”爱月又道:“已经到此,若是空回,毋乃不情已甚!前因小姐题诗赠帕,惹得他废寝忘餐,梦魂牵引,功名付之流水,性命薄于鸿毛。若令哀怨成病,却是奈何?”
伫立不多时,更已深了,回顾寂然,无人在彼。遂缘上高梯,将梅树一扳,已在墙上。云娥站在半梯,举头望去,只见高楼掩映,人在柳阴,明月之中,树影低迷,几度望断朦胧之眼。正在无可如何之际,又低头步上梯去,爱月已立于假山之下矣。
且说黄生,自见爱月折花之后,真个如醉如痴,又惊又喜。伺候了许多时,不得其便。是顷也,月明风细,幸的左右无人,见家内大家已睡,遂来楼下,向西角门步出曲径,闲行,探望云娥消息。乃到隔亭门前窃听,并不闻些动静。直到三更时分,绝无影响,只得闷闷而回。仍将小门轻掩,潜步上楼,斜倚楼窗望去,惟见一轮明月可人。
忽低头看见月下有人,乃爱月步在亭中,望着黄生不至,伫立良久。生不禁低声呼道:“爱月姐姐为何在此觑甚?我往曲径中等汝多时,因甚不见踪迹?”爱月只将不便开门之故说了一遍。生道:“姐姐既不便于开门,因何到此?”爱月又道:“只为黄郎,只得逾墙到此。”说罢,因云:“今夜更深,不便久留细说,诚恐外厢知道,闺范有伤。公子若有所言,莫若取片纸写将起来,把胸中欲吐,待爱月递与云娥小姐知之,省得唧唧哝哝,恐被他人晓得。不独云娥小姐玷污,即公子置身何地也?”黄生听了,乃道:“爱月姐姐所言极是。”遂取房中文具,携到楼窗外面放下,向月下而书。书毕,便将此字付与爱月,只得掷下楼来。又嘱道:“此书烦爱月姐姐递与云娥小姐,千万勿误。”爱月双手捧着,乃婉转辞黄生,向假山上面,缘着梅花而去。伸足上墙,踏着高楼下去,将梯放下,把黄公子之书付与云娥小姐,说道:“公子近来行状,尽在此间。小姐可紧拈勿失,不可被旁人知道。”说毕,二人携手同归房中。
云娥欢喜,因对爱月道:“我妹如此用心,方有妥当,不独外厢莫晓,闺范凛如,一去便来,是为难得。”遂将来字展开一看,但见上面写云:
黄玉史冒死敬承贵侍爱月之言,因向月下致书云卿小姐妆次:忆昔文场失意,曾接小姐瑶函,曷胜欣快!奈尔时为友人见招,只得修书作别。弗获一面,竟尔怅怅就道。不期贵府惨遭奇祸,尔时在省,闻息星夜奔到家中。谁料叶家门第已荡然矣。且以小姐与爱月贤妹并遭玉石,不胜痛悼,遂昏然绝倒,无心举业,决志远游,幸一夕舟次相连,得明踪迹。正欲连舟同抵金陵,讵意与友人公车舟行相遇,故又耽延。到此之时,无缘相遇,不得已将小怦暂寄寺僧,自行卖身周处为奴,冀于旦夕之间,或能一晤。岂料至今消息仍是杏然。昨见贤妹爱月,托故折在闲玩,因祈代达隐衷。倘获小姐见怜,万死一生,庶免失身异地也。尚是怀疑,则帕坠、窗稿藏身可证。侦便或能潜出一面,岂不是花发月圆之庆也!楮短情长,言不尽意。黄玉史冒一锴谨达云卿小姐妆次。
黄玉史百拜
二人看毕,方知黄生来由。爱月与云娥看毕,不觉潸然下泪。云娥道:“原来黄公子单为我受此屈辱,比昔日在驻春园时,可怜又加百倍矣。兹以两家老夫人严禁出入,不得一晤,奈何!奈何!”爱月道:“若非移向红螭阁居住,谅必难会黄郎。”云娥把眉一蹙,因道:“夫人曾说,只可日在涌碧轩,连那门外亦不许出入,安肯容妆隔园居住乎?”爱月又道:“此事虽万分不能,恐夫人近日或变了心,也未见得。”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