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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欧阳兆熊来了一封信,信上说:“大功成矣,意中事也,而可喜也。顾所以善其后者,于国何如?于民何如?于家何如?于身何如?必筹之已熟,图之已预矣。窃尝妄意:阁下所以为民者,欲以勤俭二字挽回风俗;所以为家为身者,欲以退让二字保全晚节。此诚忧盛危明之定识,持盈保泰之定议也。”这几句话曾国藩诵读再三,对老友的关心感激不尽,也决定采纳他的建议,以退让二字保全晚节。心高气傲、阅世不深的九弟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今天必须向他郑重指出。
“大哥,我曾听你说过,文宗亲口许诺,最先攻下金陵城的封王,皇太后、皇上应当遵循。”
曾国藩心中一惊,这个不识时务的老九,居然还有如此非分的想法!曾国荃见大哥愣住了,知话说得过急,忙补充道:“大哥创建湘军,运筹帷幄,虽未带兵亲临金陵,论功劳还是大哥居第一。说封王,是说我和大哥都封王。”
曾国荃这一补充,反而使曾国藩心里凉了半截,为弟弟的狂妄无知而难受。他压住心头的不悦,仍以慈爱的口吻说:“老九,你这个想法不应该。文宗那句话,是康福在北京听周荇农说的,是不是真的还很难说,即使是真的,那也是文宗的一时兴起,当不得真的,你为此难受太不应该了。”
“就如大哥所说,不封王,难道不可以封公爵吗?就是不封公,我也应当封侯呀!大哥封侯理所当然,我不是要和大哥抢这个侯爵。皇太后为何这等小气,舍不得封两个侯呢?”
“小声点,说话要有分寸。”曾国藩见弟弟居然指责起皇太后来,未免太放肆了,便正色道,“须知隔墙有耳。”
“攻打金陵是何等的艰苦,我敢说,随便换另外哪个人都不可能拿下!”曾国荃既感委屈又很自负。
“老九,”曾国藩严肃地说,“那天的席上我跟你们说过,古往今来,凡办大事,半由人力半由天命。攻克金陵这样一桩震烁古今的大事业,岂能全由人力?你纵然本事大,也要让一半与天才是。”
“官文坐在武昌安富尊荣,封伯爵,李鸿章只收复苏、常,也封伯爵,这个伯爵太不值钱了嘛!”曾国荃不理会大哥的苦心,依旧高喉大嗓地发泄愤恨。
“官中堂统辖两湖,为湘军筹饷补员,功劳甚伟。李少荃在苏南迭克名城,保全上海,使金陵贼匪进无援兵,退无窜路。两人封伯爵,亦无可厚非。”对弟弟的牢骚,曾国藩也有同感,但此时不能附和他,否则将火上加油。
“这些都不去谈它罢!”曾国荃霍地从床上坐起来,眼中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金陵只逃出一千多号长毛,就要严加惩办。杭州城破时,伪听王陈炳文带着十多万长毛全数冲出,左宗棠为何不受指责?上谕说据浙江方面奏,显然是左宗棠在进谗言。这左三矮子不是个好东西!”曾国荃气得骂起来。
说洪福瑱积薪自焚,是曾国藩据曾国荃信上的话上奏朝廷的,左宗棠借幼主出逃大做文章,明里攻击曾国荃,暗地里攻讦曾国藩。这件事使曾国藩对左宗棠最为恼火。他对这个相交三十年的老朋友,在这样的大事上不留情面甚是不解。是因为自己亦位居总督,眼里没有他曾国藩呢?还是对他兄弟成了攻克金陵首功人员嫉妒呢?还是朝中有人授意左上这样的折子呢?不管怎样,在这种时候左宗棠上此绝情绝义的折子,两人三十年的友谊到此也就止步了。曾国藩微微点点头说:“老九,你也不必为此事难受了,左宗棠那人你也知道,过几天大哥再给皇上上个折子,为你说话。”
“还有。”曾国荃说出心中的积愤后觉得舒服了点,“皇上要槛送李秀成、洪仁达进京,两犯早已成鬼了,这事如何办?”
“这个也由我去向皇上说清楚。”曾国藩安慰弟弟,心里却想,那天拍胸脯的气概到哪里去了!
“李秀成的事还好说,问题是银子,皇上要追查金陵城里的银子呀!”曾国荃压低了声音,“大哥,实话对你说吧,金陵城里的金银珠宝,再加上年轻的女人,都变成了湘军将官的财产,现在正一船一船地往湖南运哩!连我也有几十万。倘若按皇上的谕旨,再将金银从他们的腰包里掏出来,那金陵城就会闹翻天,我也弹压不了。”
曾国藩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些事他早已看得很清楚,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但这的确是一件棘手的事。这些首功将官们自恃功大,要价很高,朝廷的封赏既不能全部满足他们的欲望,又只是空衔而无实惠,现在要把他们围攻两三年,自以为靠性命换来的财产再掏出来,这无异于挖他们的心肝。真的闹起事来,后果不堪设想。“老九,你要说服他们顾全大局,不管多少都要拿出一些,一则好向朝廷交代,二则也要堵塞天下悠悠之口。”
“杀人放火,我可以指挥他们干,要他们拿出自己的性命钱,我做不到。况且我也不干,我的银子就已经运走了。”
“九帅,你一碗水没有端平!”
曾国荃正要说下去,门口突然传进一声雷似的吼叫,只见焕字营营官朱洪章喝得醉醺醺的满口吐着白沫,两眼红通通的睁得如铜铃般大,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后面跟着几个亲兵。
“焕文!”曾国藩拉长着脸,十分不快地对朱洪章说,“你看你醉成什么样子!”
“中堂大人。”朱洪章这时才发觉曾国藩也在,顿时清醒了点,“第一个冲进城的,不是李臣典,而是我朱某人!”
“这话怎讲?”曾国藩感到奇怪,都说康福死后,李臣典是第一个冲进金陵城的,为何又变成了朱洪章?
“中堂大人。”朱洪章用手抹去嘴边的白沫,两脚也站直了些,以略为恭顺的态度说,“六月十六日上午,龙脖子地道第二次挖成,点火前,九帅集合各营营官,议决谁为攻城先锋,大家都畏葸不敢领命,是我出队领下了先锋之命,并立了军令状,这事九帅应该还记得。后来我率焕字营一千五百兄弟从城墙缺口冲入,第一个进了金陵,九帅还称赞我有能耐。”
“照这样说,应当是焕文第一个进城了。”曾国藩问弟弟。
“是的。”曾国荃点头。
“那又为何是李臣典呢?”曾国藩大惑不解。
“中堂大人,事情是这样的。”朱洪章抢着说,“龙脖子地道是信字营挖的,李臣典虽未第一个进城,但却是最先打到天王宫,说李臣典是第一号功臣,我并没有意见,但现在萧孚泗倒排在我的前面,抢得了男爵,这能使我服气吗?娘的,攻城时他向后退,领赏时他往前冲,他聪明,老子是蠢崽。”朱洪章又喷出白沫来,他死命地吐了一口痰,愤愤不平地嚷道,“九帅,你这样压我,难道因为我朱洪章是贵州人,不是湘乡人吗?”
“朱洪章,你在放狗屁!”曾国荃猛地从床上跳起,“哪个因你不是湘乡人压了你,我是把你列在萧孚泗前面的。”
“那又是谁把我的名字排到后头去了呢?这个狗日的,害得我得不到爵位。”朱洪章大叫起来,气焰更足了。
“明告诉你吧!那是中堂大人手下起草折子的彭寿颐改动的。”曾国荃说着,顺手将桌上一把腰刀甩到朱洪章的脚边。腰刀与砖相碰,发出刺耳的撞击声,“你用这把腰刀把他杀了吧!”
朱洪章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一时呆住了。
“你去杀呀!”曾国荃冲到朱洪章面前,像一头狂怒的饿虎,要把朱洪章一口吞下,“还站在这里干什么?不敢杀,你就给老子滚出去,狗杂种!”曾国荃的暴怒把朱洪章的气焰压了下去。他耷拉着脑袋,嘴里嘟嘟囔囔地出了门。
“大哥,你看看,就是这班人进了城!”望着朱洪章的'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背影,曾国荃气仍未消,“若不是刚才这一手,他几乎要坐到我和大哥的头上拉屎拉尿了。只有一个朱洪章还好对付,若是朝廷真的要追查金银,那就会有成千上万个朱洪章跳出来,你看怎么办?”
这个意外的插曲使得曾国藩又惊又恼。“湘军已经腐败了。”他在心里得出了结论。
“大哥。”曾国荃小声而神秘地呼唤,曾国藩觉得有点异样,“依我看,新的大乱就要到来,我们得先下手为强。”
“你说什么?”新侯爵已觉察到新伯爵的反常。
“我们学他。”曾国荃伸出左手掌,右手在掌心上划出一个字来。曾国藩顺着他的手势看着看着,不觉屏息静气,最后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四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
原来,曾国荃在掌心上划出的是一个“赵”字。毫无疑问,这指的是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
“沅甫,你疯了!”曾国藩冷冷地看着因情绪激昂而红了脸的弟弟,生气地说。
“大哥。”曾国荃压低声音,焦急地说,“这桩事,打下安庆后我就想过了。我也晓得润芝、雪琴以及左宗棠都旁敲侧击试探过你,大哥那时不同意是对的,因为时机不到,而现在时机到了。吉字大营攻下长毛盘踞十多年的老巢,军威无敌于天下,所有八旗、绿营都不是我们的对手。现在朝廷要追查金银下落,吉字营上下怨声载道,正是我们利用的好时候。吉字大营五万,雪琴、厚庵水师两万,还有鲍春霆的两万,张运兰、萧启江的三万,这十二万人是大哥的心腹力量,再加上李少荃的淮军,只要大哥登台一呼,大家都会死心塌地跟着干。左宗棠要是不从,就干掉他!大哥,你把这支人马交给我,不出两年,我保证叫天下所有的人都向大哥拱手称臣。”曾国荃越说越得意忘形,曾国藩越听脸色越阴沉。曾国荃心想,大哥素来谨慎,这样的大事,他怎么会轻易作出决定,不做声,便是在心中盘算。他进一步撩拨,“大哥,大清立国以来,只有吴三桂、耿精忠几个汉人手里有过军队,这些军队一直是朝廷的眼中钉。后人都说吴三桂不安分造反,其实他们哪里知道,那是朝廷逼出来的。”
曾国藩心里猛一惊,觉得弟弟的话有道理,过去自己也是指责吴三桂的。也可能事实真的如沅甫所言,吴三桂造反是逼出来的。
“朝廷也在逼我们了。”曾国荃气得咬牙切齿,“走了一千多号人,与打下金陵相比算得了什么?如此声色俱厉地训斥,居心何在?口口声声追查长毛金银的下落,无非是说我们私吞了,好为将来抄家张本。大哥,这十二万湘军在你的手里,朝廷是食不甘味、寝不安神呀!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想不到今日轮到我们兄弟了。”曾国荃长叹一声粗气后,恶狠狠地对着曾国藩说,“大哥,我们这是何苦来!百战沙场,九死一生,难道就是要做别人砧板上的鱼肉吗?盛四昨日对我讲,家里起新屋上大梁时,木匠们都唱:两江总督太细哩,要到北京做皇帝。又说当年太公梦的不是蟒蛇,而是一条龙,因怕官府追查,才谎说是蟒蛇。大哥。”曾国荃扯着曾国藩的衣袖口,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吐出,“满人气数已尽,你才是真正的真龙天子呀!”
曾国藩坐在对面,听着弟弟这一番令人毛骨悚然的心里话,仿佛觉得阴风阵阵,浑身发冷。他突然意识到不能让他无休止地说下去,这里面只要有一句话被人告发,就可能立即招来灭族惨祸。此时自己已被搅得心烦意乱,难以说服他。办法只有一个,便是马上离开。
“老九,你今天情绪有点失常,可能是湿毒引起心里烦躁的缘故。你静下心来,好好躺着,我叫人来给你看看病。”说罢,不等曾国荃回答,便匆匆地走了。
回到房里,第一件事就是要荆七把盛四叫来。“盛四。”问明属实后,曾国藩气极了,“你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这样蠢;这种话也是随便能说的?假若你不是我的亲外甥,我今天就一刀杀了你!”盛四一听,吓得忙跪在大舅的脚下叩头不止。“你明天一早就回荷叶塘去,警告那些胡说八道的人,若哪个敢再说半句做皇帝、真龙天子的话,就要四爷割他的舌头,听明白了吗?”
打发了盛四后,曾国藩才略为定了定神。他燃起一支安魂香,盘腿坐在床上,将这两天来发生的一切细细地深深地思考着。老九的分析,很大部分都是对的,但要自己做赵匡胤,却万万不能接受。这种话,曾国藩已经是第五次听到了。第一次出自王辏г酥冢奶俊5诙问桥砗蟮热说娜八凳蕴剑弥焕怼5谌问峭蹶'运为肃顺当说客,他视之为狂妄。第四次是王韬的无知妄言,他不客气地加以训斥。难道这一次就如沅甫所说的时机成熟了吗?曾国藩嘴角边露出一丝冷笑。时机,对于他来说,这一辈子都没有成熟的可能性。这一点,他比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