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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今天。
“太祖以武功开创天下,八旗子弟向以刀马功夫定优劣。入关之后,采纳范文程的建议,推崇孔孟,开科取士,以艺文教化士民。自那时起,文职便高于武职。以武职改授文职的事极为罕见,在你之先,只有三例。”曾国藩右手缓慢地梳理垂在胸前的长须,以慈爱的眼光望着杨岳斌,“一例是顺治朝徐湛恩以侍卫改郎中,一例是乾隆朝黄廷桂以提督改总督,一例是嘉庆朝杨遇春以提督改总督。两百多年来,你是第四例由武职改任文职的人。厚庵呀,你可要好自为之。”
曾国藩父亲般的关怀使杨岳斌激动万分:“卑职一定牢记老中堂的教诲,不负圣恩。”说着,打开随身带来的包袱,从中取出一个布包来,充满感情地说,“卑职此去陕甘,路途万里,不知何时再得相见。这里有一件护身坎肩,送给老中堂,就算是卑职离别时的一点小礼物。”
“厚庵,你这是做什么?”曾国藩停止抚须,但并没有伸手去接杨岳斌递过来的布包。
“老中堂,卑职知道你老平生不受礼,也不喜欢送礼的人,故卑职十多年来身受大恩,却一文礼物未送,但这次不同,请您老务必赏脸收下。”
见杨岳斌说得恳切,曾国藩这才接过包袱。打开布包看时,只见鹿皮坎肩上,鱼鳞般地布满了薄精钢片,银白色的光芒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厚庵,你虽改文职,毕竟是武将出身,此去陕甘,仍要带兵打仗。这样好的护身坎肩,穿在你的身上作用大,送给我有什么用!你还是自己留着。”曾国藩把坎肩包好,递了回来。
“老中堂请听卑职说明。”杨岳斌忙以手拦住说,“卑职还有两件护身坎肩,足可在战场作防身之用。这件之所以送给大人,一来是它轻软,大人体弱,笨重的坎肩不宜;二来这件坎肩乃家父留下来的,意义不一般。大人,您老虽不上战场,但也要提防刺客。”
曾国藩想起几次遇刺的往事,深觉杨岳斌的话有道理,遂不再推辞:“这是令尊的遗物,我收下心中有愧。”
“其实,这也不是家父的东西,家父给我这件坎肩时,说起了它的来历。”
“它的来历如何?”曾国藩很有兴趣地问。
“这件坎肩本是一个护排镖师的。”杨岳斌慢慢地说,“三四十年前,湘江上有一个很有名气的护排镖师。他武艺高强,为人耿介,手下有十个本领好的徒弟。镖师被湘江上第一富有的排主所雇请,多年来往返于衡州、长沙、汉口之间,从来没有出过事,沿途强盗都怕他。后来,老排主死了,少排主掌舵,不喜欢镖师的直爽脾气,加之镖师也老了,几次想辞掉他,只是见他手下徒弟都是好汉,防盗护排少不了他们,只得依旧高价雇用。镖师本人却没有看出这一点。他觉得徒弟们长期跟着他,不能自立门户,出息不大,于是把一个个都推荐出去。几年后,身旁的徒弟都走光了,少排主也便将他解雇了。镖师回家后不到一个月,便被仇人害了。临死前,家父去看他。他送给家父这件护身坎肩,沉痛地说:‘英雄不可自剪羽翼!’”
曾国藩心里猛地一怔,两眼直直地望着杨岳斌。他一向将杨岳斌视为朴讷无文的周勃式的人物。杨岳斌不善言辞,也不喜言辞,偶有所论,必然是思之至深,非说不可的话。曾国藩喜欢这种性格,他讨厌夸夸其谈而又没有真知灼见的人,提倡讷于言而敏于行。杨岳斌可谓这方面的典型。因此,杨岳斌每有所言,曾国藩都极为重视。刚才这句“英雄不可自剪羽翼”的话,引起了他的强烈震动。尽管这句话在决定裁军之后,他不时听到人们说过,但都远远不及从杨岳斌口中说出的分量。
“厚庵,看来你送我这件坎肩的背后还另藏着别的内容。”曾国藩回过神来,又不自觉地抚摸胡须了。
“老中堂,”杨岳斌将上身倾斜过去,郑重地说,“目前陕甘回民骚乱,朝廷派卑职去的目的在于平乱。陕甘绿营不能当此大任,卑职还将请求随带一支湘军去;若朝廷允许,将从水师中抽调。水师官勇能打仗的多,且是卑职的老部属,刀光血火中过来的弟兄们,到底信得过些,所以请大人暂不要解散长江水师。大人要撤湘军,这当然是很英明的决定。江南的大仗已经结束,再养一支十多万的人马,既耗费粮饷,加重百姓负担,又让朝廷不放心,不是好事。何况仗打久了,军营暮气很重,腐败成风,若不裁撤,也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故卑职对裁军完全拥护。不过,卑职说句实话,据说大人要把湘军全部裁掉,卑职以为无论为朝廷着想,还是为大人着想,都不太妥当。这件事,卑职想了很久,请大人宽恕卑职的鲁莽,听卑职说几句心里话。”
“你说吧,厚庵。”曾国藩动情地说,“多年来,我一直想多听你说话,可是你总说得很少,以后更难听到你说话了。你今天就在我这里吃顿便饭,也算是我给你饯行,你也就在我这里久坐些时候。”
“谢谢老中堂,我也就不客气了。”杨岳斌说,“从保卫朝廷来说,长毛虽垮,但余部仍不少,江南还未到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时候;淮河以北,捻军也日益坐大,虽有淮军,到底不如湘军的经验丰富。若把湘军全部撤了,缓急之间,如何应付?大清朝立国以来,从未有一支控制三千里长江的水师;有之,乃大人亲手创建的长江水师。我大清正因为水师薄弱,所以二十多年来,沿海一带备受洋人的欺凌,朝廷应吸取这个惨痛教训,大力发展海军,保卫我千里海疆。长江水师只要稍加整顿,再多配备些船炮,就可以成为我大清朝的第一支海军。”
“厚庵,你说得对!”曾国藩对杨岳斌将长江水师发展成为第一支海军的想法极为赞同。
“老中堂,这是为朝廷着想。至于为老中堂你个人着想嘛,”杨岳斌略停片刻后,坚定地说,“老镖师的临终遗言说出了一个共同的道理:不做英雄则罢,既做英雄,就不能自剪羽翼。老中堂自创建湘军以来,扫除了凶逆,也得罪了不少权贵。请恕卑职说句直话,老中堂今日的处境,正是二十多年前您老送给汤鹏那副挽联中所说的:名满天下,谤亦随之。嫉妒者,仇恨者,不满者,遍布朝野。老中堂已做了十多年的英雄,事到如今,就一定要把英雄做到底。倘若此时不顾一切地把全部湘军都裁撤,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你说说会有什么后果出现。”杨岳斌的话显然打动了曾国藩的心。
“依卑职看来,大仗还有可能会打。假如过两年太后、皇上叫老中堂重新带兵上战场,老中堂手下却无精兵强将,打不好仗,太后、皇上会如何看待老中堂呢?朝野官绅又会如何看待老中堂呢?”
曾国藩点点头。
“还有一点,卑职总有点担心,怕日后老中堂手下无一兵一卒了,有人会挟嫌诬陷老中堂,不提湘军的功劳,尽揭湘军的疮疤。那时皇上已长大,太后归政于他,他不知昔日的艰难,只看到眼前的太平,听信谗言,疏远了老中堂。”
曾国藩心里又是一怔。他很惊异这个文采不多的水师统领,竟然想得比自己还要深长。是的,这两三年来,曾国藩几乎还没有腾出时间来考虑皇上长大亲政的事,他总认为那还很遥远。经杨岳斌这一提醒,他猛然意识到,皇上今年已经九岁了,离亲政也只有几年了。真的,假若到那时自己已无实力,未曾亲历艰苦的少年天子,岂不将如同那个少排主一样,轻易地辞掉自己这个年老无用又结怨甚多的“镖师”吗?
“厚庵,你说说,湘军应当保留多少人为好?”实在地说,曾国藩也并不想把湘军一个不留地全部裁掉,他设想留下一万精锐。现在看来,这个数目少了。
“依卑职看,要留三到四万人,至少要三万人,不能再少了。”杨岳斌不假思索地回答,“正字营全部遣散,霆军也全部遣散,只留下鲍超和宋国永等一批战将,老湘营、果字营各留三千人,吉字营留四千,合起来一万人。太湖、淮扬、宁国三个水师全部撤掉,长江水师两万人都留下来。老中堂,”杨岳斌说到这里,显得很激动,他站起来大声说,“长江水师这几年尽管也沾染了军营习气,吸食鸦片、嫖赌懒散等现象在所难免,作为统带这支军队达十年之久的将领,有一点可以保证,那就是老中堂亲手创建的长江水师,对老中堂的忠诚是不用怀疑的,它永远是保护老中堂的一件牢不可破的坎肩。”
杨岳斌的激昂之言使曾国藩深受感动,他轻轻地挥手招呼:“厚庵,我从来就把你和雪琴带领的长江水师视为我的命根子,我对它的宠爱要胜过沅甫的吉字营。”
杨岳斌坐下来继续说:“我本来想借此裁撤的机会,好好整顿一下长江水师,可惜现在不行了。请老中堂务必尽快招回雪琴,让他做这件事。雪琴性格刚强,嫉恶如仇,用他来整顿长江水师,比我要好。”
“是的,是要早点请雪琴回来。”在曾国藩的心里,已完全接受了杨岳斌的建议:至少留下三万人。
厨子端上了晚餐。餐桌上,杨岳斌向曾国藩请教去陕甘后如何应付复杂的民事和军事。曾国藩尽平生阅识,一一作了详尽的回答。
杨岳斌告辞后,曾国藩的卧室里灯火亮了大半夜。擅长心计的两江总督在苦苦地思索着,如何将裁撤湘军一事办得既光彩照人,又于己无损;如何做一个既是至公无私的功臣,又是暗存精锐的枭雄。
七恭亲王东山再起
“拜见圣母皇太后。”待太监打起黄缎棉胎门帘后,醇郡王福晋轻移莲步,跨进养心殿西暖阁,跪在棉垫上,向斜靠在躺椅上的慈禧太后请安。
“快起来,柳儿。”慈禧坐起来,脸上泛起亲热的笑容,指了指身旁铺着大红牡丹刺绣缎垫的瓷墩说,“坐到这边来。”
醇郡王福晋柳儿站起来,坐到慈禧身边的瓷墩上,笑吟吟地说:“姐姐这几天益发漂亮了。”
“死丫头,姐还有什么漂亮不漂亮的,该漂亮的是你。”慈禧笑着说,脸上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微露两排雪白细密的牙齿。这两个迷人之处,正是她同样生得花容月貌的妹妹所欠缺的。慈禧娘家只有这个比她小四岁的胞妹,她因为自己喜爱兰草兰花而被咸丰帝取名兰儿,便依此将喜爱柳枝柳叶的妹妹取个小名叫柳儿。柳儿十七岁那年,慈禧刚生下了后来的同治皇帝。本来就受到宠爱,这下更加专宠了。一天,咸丰帝跟她谈起七弟奕的婚事,她就趁势提出了自己的妹妹。出于对她的爱,咸丰帝连柳儿的面都没见,就定下了这门亲事。这样,柳儿进了醇王府,成了醇王的正室夫人,满语称为福晋。慈禧姐妹的际遇,引起了社会上的轰动。人们谈起历史上杨贵妃姐妹的故事,再次生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的感叹!
柳儿虽不及姐姐机敏干练,却也比一般女人有主见,能办事。三年前,在热河行宫那段惊心动魄的日子里,肃顺为独揽大权,曾严密地监视两宫太后的行迹,柳儿以特殊的身份出入宫中,为两宫太后传递信息。终于通过醇王奕,联络了在京中主持外交的恭王奕䜣,叔嫂合谋,废除了辅政八大臣,实行两宫垂帘听政。柳儿实为这段历史中一个神秘而重要的人物。也因为有这个功劳,慈禧对自己的胞妹更加刮目相看。丈夫死了,儿子还小,不谙世事,在这个世界上,慈禧最能推心置腹说话的人,便是妹妹柳儿了。这几年,她常常召柳儿进宫。谈话多为家事,也谈些与普通女人无异的养儿育女、穿着打扮等琐碎话题,间或也谈及奕。
慈禧对奕的感情,自然超过对咸丰帝其他几个兄弟,她很希望妹夫能成为她处理军国大事的得力帮手。三年来,她委任他很多职务,一为加重他的权力,二为多给他以磨练的机会,尤其在罢黜了恭王的职务后,慈禧对奕更寄予重任。孰料这个二十七岁的郡王与他的同父异母兄比起来,资质差得太远了。他既没有奕䜣过人的才识,更缺乏奕䜣闳阔的器局,颇使慈禧失望。上次召他与僧格林沁一起密谋如何对付湘军,奕虽出了一些主意,但终不能令慈禧满意,整个计划还是她自己拿出来的。这时,她就想起赋闲在家的奕䜣来。在处理军国大事上,奕䜣远比奕主意多而且稳重。前几天,她要奕到恭王府去一次。今天召妹妹进宫,主要是想问问妹夫所掌握的关于奕䜣的近况。
“六爷罢职以后,七爷一直想去看他,但又不敢去。后来姐姐说要他去瞧瞧,他很高兴,第二天便去了。”柳儿细声细语地说。
“对罢职一事,六爷说了些什么?”慈禧轻轻松松地问,顺手挑了一个精巧的西洋糖果给妹妹递过去。
“一提起这事,六爷就很痛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