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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起一阵鼓掌欢呼,仆人或伙计便飞马奔向旅店报信领赏,用不着第二天张榜,新举人的名字便已传开了。
今天,至公堂大厅布置一新,正中一张宽大发亮的条案,案桌边是一把铺着虎皮的大太师椅。五张洒金大红纸上,早有执事人员将今科正榜二百七十三名举人、副榜四十七名副贡每人所占的位置,用细墨画好了,单等曾国藩一一填上。
曾国藩青壮年时能写出很端秀的楷书,只因多年不写了,且目力昏花,精神不支,今天作起正楷来颇觉吃力。榜上的名字是错不得涂不得的,他每写十个名字,便停下笔,揉揉眼睛,甩甩手,休息一下。便这样写写停停,到了午刻尚未写到一半。吃了午饭,睡了半个时辰的觉,他又拿起笔来。天色渐渐暗下来,大厅里红烛高烧,笑语喧哗,四周围观的人却越来越兴奋起来。
原来,乡试和会试一样,榜上的名字都是从最后一名写起的。越写到后来,中试的名次就越在前面,故写榜的和围观的兴致也越大。贡院外也是这样。虽然天已黑,又冷,看热闹的不但不减少,反倒越来越多了。辕门外挂起了十条由十五盏灯笼连结而成的灯链,把贡院外大坪照得如同白昼。卖各种吃食的小贩也从四面八方拥到这里来,一边看热闹,一边也赚几个钱。
当锣鼓唢呐响过二百二十一次后,曾国藩为一个名字惊喜不已了。这人便是今科最年少的士子陆宇安!万启琛叫了起来:“爵相大人真是天上的星宿,说话百灵百验。各位还记得吗?那天在接官厅里谈论的陆宇安,这不真的中了!”
李鸿章等人都拍手大笑起来,说:“果然不错,这陆宇安今后定有大出息!”
曾国藩心里分外得意,疲劳完全消失了,一连写下去,再也不揉眼甩手休息了。时间已到半夜,正榜已写到二百六十八名,刘昆过来悄悄提醒,曾国藩忙停住笔。
大厅里又忙碌起来,差役搬出十几对大红蜡烛,都把它点燃了;又捧出几十挂万字号鞭炮。乐工们从贡院大门边撤回大厅外坪里,至公堂厢房里走出五名形貌丑陋的人来。他们被化装成大头凸额、眼深颔长的怪样子,脸上一律涂满朱砂,挂上满口红胡须,头上戴着乌纱帽,身穿紫红袍。这是舞台上的魁星装扮。最热闹最好看的闹五魁就要开始了。
这是一个相沿了几百年的旧习。明代科举分五经取士,每经以第一名为经魁,每科第一名至第五名必须是一经的经魁。后来五经取士的制度废除了,但乡试中仍习惯把前五名称为五魁。从第五名写起,最后一名则为今科乡试的榜头,即为解元。解元名字现出后,鞭炮齐鸣,鼓乐喧天,五魁在大厅里翻滚跳跃。这就是闹五魁。就在五魁欢闹之中,金榜被郑重张贴于贡院大门外。本科乡试到此,便以最热闹的形式结束了。
一切准备就绪,曾国藩重振精神,饱蘸浓墨,写出五魁的姓名来。清代会试鼎甲中,十之六七必有江南乡试五魁中的人,所以分外引人注目。
“刘文虎!”人们扯起喉咙嚷着第五名的名字。这声音立即传出辕门外,看热闹的人群中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周祖盛”、“王铎”、“许殿鸣”,接下来三个名字的报出,又激起阵阵轰鸣。今科解元是谁?大厅里上百双眼睛一齐盯着曾国藩手中的兼毫玉管笔,辕门外几千双耳朵一齐竖起聆听传出的大名。
“江璧!”所有的人都以万分激动的情绪,呼喊着甲子科解元的名字,尽管这个名字与他们绝无任何关系。这正是人类一种可贵的情感:对杰出人物发自内心的敬重与崇拜!
鞭炮响起来了,鼓乐奏起来了,五魁舞起来了,金榜张贴出去了,虽然有点名那天小小的不快,甲子科江南乡试,毕竟圆满结束了。大厅里的人们在互相道贺,庆祝金陵光复后首科乡试的成功。曾国藩满斟两杯酒,笑吟吟地走到刘昆、平步青的面前,代表两江父老、两万应试士子,特别是中试的新举人们,向两位主考官表示深深的谢意。刘昆、平步青坦然接过酒杯,说了几句客套话后一饮而尽。
“爵相,这是号军们打扫号房时,从设字号房里拾来的一封给您的禀帖。”饮完酒后,刘昆从袖口里摸出一封封闭严实的信来。封面上端端正正地写着:“呈两江总督曾大人亲启。”
“好,我带回署去看看。”曾国藩接过信,又笑容满面地往同考官面前走去。
好久没有睡过这样香甜安稳的觉了。临近丑时回署后,曾国藩倒床便睡着了,一直睡到巳初才醒过来,闹五魁的热闹场面仍在眼前不时浮现。他想起十一年前打起卫道的旗号在衡州出兵,现在,由自己奏请在金陵恢复了江南乡试,以孔孟诗书取士选贤,又亲自为这科举人写榜题名。想到这里,他心中升腾起一股壮志已酬的自豪感,觉得这件事情的意义,比收复金陵城的意义更大。他由此而意识到应该以主要的精力履行总督的职责了,过去一再幻想做夔、皋、周公的事业,现在虽不能大行于全国,总可以在两江施展吧!
两江素来在全国占有极为重要的位置,把两江治理好了,便为全国树立了一个样板,也培育了一批好官种子,待捻乱平息、长毛残余清除后,全国便都可以仿照两江的样子整饬。如此,国家岂不中兴了?自己岂不就是当今的夔、皋、周公?曾国藩觉得仿佛年轻了十岁,全身重新奔流着建功立业的热血。他猛地记起昨夜刘昆递给他的那封信,连忙找来,拆开读着。
打头一行低几格写着:“江苏无锡籍士子薛福成”。曾国藩回忆昨夜写的榜上举人的名字,无论正榜副榜都没有“薛福成”三个字。“是个落选的士子。”他心里想。第二行写着:“恭呈太老夫子元侯中堂节下两江治理八条”。正思考着治理一个新两江出来,便有人自献方略,曾国藩心中欢喜,仔细地看了下去。
薛福成在简单的几句歌颂曾国藩平定长毛收复两江的话之后,随即提出了养人才、广垦田、兴屯政、治捻寇、清吏治、厚民生、筹海防、挽时变八项建议。每项建议中又都有具体实行措施,并非书生泛泛空谈,而其中兴屯政、筹海防二策,曾国藩整饬两江的计划中还没考虑过。全篇呈词,条理精密,文辞清通,洋洋洒洒达万余言,结尾几句尤使曾国藩击掌叫好:
窃唯天下之将治,必有大人者出而经纬之。十余年来,节下廓清东南、安静寰宇之勋,磊磊轩天地,海内抵掌高谈之士,岂能诵说万一?晚生以为,节下戡乱之业,实已过唐之汾阳王、明之新建伯,而今日治理两江之初,更已见三代贤臣之伟略。节下所处之势,天子依之,海内信之,建一议,行一政,举世将视为转移,不独两江父老,普天之下,莫不以伊、傅、周、召以期节下,而节下亦必孚天下之望。大清中兴,其翘首可待之事也。
“这样的人才,居然没有中试,可惜!”他决定见见这个薛福成。
三上治理两江条陈的美少年原来是故人之子
下午,薛福成来了。曾国藩初以为必是一位老成持重的宿儒,谁知竟是一个翩翩美少年!他叫薛福成不必拘礼,随便坐下,然后用惯于相人的目光将这个后生仔细打量了一番。但见此人额高而宽,眉宇疏朗,两个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射出英气逼人的光芒。“令器美才!”曾国藩在心里称赞。
“足下在号房里写的条陈,老夫已看过了。今科乡试,士子如云,大家都抓紧这几天难得的机会,按题做好时艺策论,力求精益求精,锦上添花,以便得个功名富贵。足下放开正事不去用心,费如许心思写此条陈,不觉得得不偿失吗?”曾国藩靠在椅背上,以手梳理花白长须,面带微笑地问薛福成。
“回大人话,晚生一向不乐举业,此番应考,亦不过慰老母之心罢了。晚生想这读书识字,其目的在于求取治国治民的大学问,故所乐于思考的在民生国计。这篇条陈,晚生思之甚久,意欲备大人洗刷两江时作参考,故宁可放弃正题策论不做,也要写好这篇两江父老为晚生所出的论题。”
曾国藩虽是从科举正途出身的大官僚,却早在三十岁时,便对科举考试有些看法,一进北京入翰苑,从一批有真才实学的朋友身上,很快发现了自己学问上的浅陋。他毅然从八股文中走出来,壹志从事于先辈大家之文,留心时务经济。并把自己的这个体会详告在家诸弟,希望诸弟不要役役于考卷截搭小题之中,并沉痛地指出:科举误人终身多矣。他一贯认为,考试能够选拔出人才,但中试的不一定都是人才,落选的也不都是庸才,这中间或有天命在起作用,即所谓功名富贵乃天数。
“小小年纪就能有如此闳通的见识,确实难得。”曾国藩心里夸奖,嘴上却说,“民生国计要考虑,八股文也要做好,莫负圣上明经取士为国求贤的苦心。”
“晚生听从大人的教导,这次回去后刻苦攻读,争取下科中试。”薛福成态度诚恳地回答。
“这就对了。”曾国藩又凝视一眼薛福成,问,“足下所献治理江南八条,有的放矢,切中时弊,足见足下平素留心民瘼,长于思考。读圣贤书的目的,内则修身于一己,外则造福于天下。足下以一生员身份,能将两江整治纳于自己的功课之中,看来圣贤书已初步读懂。今两江初平,疮痍满目,老夫正思整饬,亟欲听取各方意见。邀请足下来,还想当面听听足下对屯政、海防两策的详论,足下不妨把胸中所想的都说出来。”
一个功德震世的长者,对晚辈的建议这等奖掖,已使初出茅庐的薛福成十分感动,何况态度如此谦和,语气如此恳切,更使薛福成大出意外。他略为思考一下,说:“晚生年轻学浅,在老大人面前一如蒙童牧夫,故也不怕出丑。差错之处,请老大人多加指教。”
“你说吧!”曾国藩的眼睛里流出和蔼温暖的光芒,停了片刻的手又开始在胡须上缓缓地梳理起来。
“屯政始于汉代,有军屯、民屯。汉武帝在西域屯田,宣帝时赵充国在边郡屯田,都使用驻军,此为军屯。建安元年,曹操在许下屯田,得谷百万斛,后推广到各州郡,由典农官募民耕种,此为民屯。曹操的民屯不仅使曹魏强盛,也为日后晋统一全国奠定了雄厚的基础。这是因为实行民屯,一则使大批荒田得以开垦,二则又便于推广先进的耕作技术,获得高产。一直到唐宋,民屯仍存在。明末屯政废弛。我朝除有漕运地方的屯田仍隶卫所外,其余卫所的屯田改隶州县,名为民屯,其实屯田已变民田。长毛扰乱江南达十余年之久,其苏皖赣一带所受蹂躏最多,人口大批逃散死亡,目前这几省荒田极多,无人耕种,有的甚至几十里内外不见人烟,这就为今日实行屯政准备了条件。如果老大人采用当年邓艾在淮上屯田的成法,由官府出面组织百姓耕种,发牛发种,推广区田法,晚生以为,苏皖赣的荒田,不出几年,就能五谷丰登,为两江储备吃不完的粮食。眼下有一批散员亟须早为之安定,他们就是一部分裁撤的湘军。”
薛福成说到这里停下来,看了一眼曾国藩。曾国藩灼热的目光也正盯着他。他赶紧说下去:“老大人,晚生听说,被裁撤的湘军中,有些人至今仍留在长江两岸,并未回湖南。原因是这些人湖南原籍本无根基,且久在军中,不惯家居。有识之士认为,倘若不将滞留大江两岸的撤勇妥善处置,这些人贪财嗜杀,必生祸患。有人说哥老会正在联络他们,实在可怕得很。”
曾国藩梳理胡须的手轻轻抖了一下。约有两三万湘军裁撤人员滞留沿途各省,没有回到湖南原籍,此事曾国藩知道,这的确是个隐患。一旦出乱子,不但危害国家,自己作为湘军统帅,也难逃咎责,且听薛福成的处置意见吧。
“晚生建议老大人速派湘军中有威望的将官,到皖赣等省招集滞留官勇,依过去的哨队重新组织起来,带到荒田较多之地实行屯政,并给他们以最优惠的待遇。往日的袍泽依旧在一起,使他们有不散伙之感,有田可耕,有事可做,又使他们不生邪恶之念,而大人得军饷之利,两江有富庶之望。”
“这是个好办法!”曾国藩点点头,轻轻地说,“既消患于无形,又获利于实在。关于海防,足下有什么好设想吗?”
受到鼓励的薛福成情绪高涨起来:“晚生以为,我大清日后真正的敌手乃海外夷人。夷人凭着坚船利炮藐视天朝,倘若我们不加强海备,挫败夷人凶焰,不是晚生危言耸听,我大清总有一天会亡国灭种!”
曾国藩脸上的肌肉抽搐着,记起了胡林翼在安庆江边留下的遗言。心想,中国的官员和士人都有胡林翼、薛福成这样的明识,这样的忧患感的话,大清就决不会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