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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公打听。一会儿,大公公告诉他:皇上今天不来了,明天在养心殿召见。
曾国藩是个心细的人,他回到家里,越想此事越蹊跷。在翰林院当差七年了,受皇上召见也有好几次,从来没有遇过这样的情况,也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事。他赶紧套上马车,去见恩师穆彰阿,请教此中原委。穆彰阿也觉得奇怪。详细询问事情的前前后后,和阗玉球在手中滚过百把圈后,他明白了。穆彰阿立即叫仆人带上三百两银子去找大公公,要大公公将养性殿内的陈设,尤其是四壁悬挂的字画,一幅不漏、一字不漏地抄出。夜间,大公公送来抄单。穆彰阿要曾国藩读熟记住。
翌日,道光帝在养心殿东阁召见曾国藩。
“朕昨日有事耽搁了,卿在养性殿坐了很长时间,殿里的字画都看到了吗?”
穆彰阿真是神机妙算!倘若不是背熟了大公公的抄单,曾国藩如何能讲清殿内四壁所悬挂的众多字画。
“臣昨日在养性殿候驾时,略为浏览了一下。”
“都有哪些?”
“臣记得殿东壁挂的是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图》,唐阎立本的《步辇图》,五代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西壁上挂的是唐韩滉的《五牛图》,宋郭熙的《窠石平远图》,李公麟的《临韦偃牧放图》,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南壁上挂的是颜、柳、欧、苏、黄、米、蔡及赵孟睢⒍洳⑸蛑堋⑽尼缑鳌⑻埔⒊鹩ⅰ⑿煳肌⒅燹恰⒒獚坏让业姆ㄊ椤1北谏瞎┓畹那∫笤耐迹浅甲钛瞿降摹;室镌诔喟琢缴砩希碜湃肿埃沂治展笫株郑圩擞⒎ⅲ嫣焐裣路玻按弁跷抟蝗丝杉埃∮绕涫乔∫是滋獾哪鞘孜迓筛瞧呛缆酰皇翘扑渭淠切┪娜松Э偷谋誓杀饶獾摹!
“卿可曾背诵得出?”道光帝对曾国藩的对答如流很满意。
“能。”曾国藩流利地背诵,“八旗子弟兵,健锐此居营。聚处无他诱,勤操自致精。一时看斫阵,异日待干城。亦已收明效,西师颇著名。”
道光帝暗自诧异:此人对事物观察之细和记忆力之强,非常人可及,好一个不可多得的福人能臣!
不久,道光帝亲自主持大考,将曾国藩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曾国藩惊喜非常,由从四品骤升从二品,一连升四级,尽管天天巴望着升官,也没有想到会升迁得这么快。曾国藩想:十年之间,由进士而得阁学者,唯有房师季芝昌和张小浦及自己三人,湘籍官员中,三十七岁位至二品者,本朝立国二百年来,仅只自己一人。他感激恩师穆彰阿的深厚关怀,感激皇恩浩荡。是的,没有穆相,没有皇上,他这个卑微的荷叶塘农家子,怎么可能在短短的十年间,便成了朝廷的卿贰之贵!
正当曾国藩紧跟穆彰阿,效忠道光帝的时候,道光帝却龙驭上宾了。皇太子奕裕俏唬聪谭岬邸O谭岬圩鎏邮北阊岫衲抡冒⒃诔欣山岬常次徊痪茫统妨四抡冒⒌囊磺兄拔瘢苛钪率恕T蛭魃鳎⒚挥斜幌谭岬勰课碌常愿栊湃危醋源耸チ艘桓銮坑辛Φ目可健T诰┲惺保睬那牡侥赂ス复巍K涝陡屑つ抡冒⒌亩鞯隆U獯闻煽蹈Hツ赂倘皇侨パ氏ⅲ彩且蹈4タ赐赐C挥邢氲剑侥甓嗖患魇σ阉ト踔链耍≡睦锞醯美浔摹
康福见两个玉球、一幅字,便使曾国藩沉思这样久,很有点纳闷,他不敢贸然动问,只得在一旁呆立着。
“价人,你慢慢细细地讲,不要怕啰唆,越详细越好。”好半天,曾国藩才回过神来,亲自将条幅卷好,放进竹箱,然后对康福说。
这两句话打消了康福的顾虑,他缓缓地说:
“除开周、袁二位大人外,我还见了我的两位远房亲戚,也听到一些议论。”
“他们在哪个衙门?”从没听说过康福有亲戚在北京,曾国藩有点奇怪。
“我哪有在衙门里做事的阔亲戚。”康福苦笑一下说,“一个在崇文门外开南货店,是我共太公的堂兄的内弟。一个在前门外大栅栏开一家小药店,是我母亲娘家的族弟。”
曾国藩禁不住在心里笑起来:原来是这样远的瓜蔓亲,难怪康福不曾提过。
“这种亲戚,从我个人来说,实在没有走动的必要,但我想了解一下京师下层百姓对湘勇的看法,问问他们还是合适的。”
曾国藩轻轻地点头赞许。康福继续说下去:
“当我到了京城的时候,武昌、汉阳同日克复的捷报先已到了。我的表兄表舅对大人和湘勇的战绩赞不绝口。表兄说‘到底还是我们湖南人厉害’。表舅还得意地说他见过大人,那年大公子生病,他亲自送药到府上,说大人是当今的郭子仪。”
“说得过头了。”曾国藩嘴上谦虚,心里却乐滋滋的:不要小看这几句话,这是京师的舆论啊!
康福喝了一口茶,又说下去:“我那晚去拜访周学士,恰逢家中有客,周学士留下大人给他的信,要我明晚再去。第二夜我又到周府。学士甚是客气,看得出,那是一位豪爽旷达、极好相处的人。”
康福对周寿昌的评价,使曾国藩略感意外。自从周寿昌那次在妓院喝花酒后,曾国藩就不喜欢他了,认定他是一个风流放荡的才子,像杜牧、唐寅那样,不是一个成大器的人物。只是上次周寿昌给郭嵩焘来信,谈到奕䜣、肃顺荐举的事,才使得曾国藩觉得他也还重友情,讲义气,于是主动给他去了信,周寿昌也回了信,二人重归和好。至于周寿昌的豪爽旷达、极好相处这些特点,曾国藩先前注意不够,经康福一提,想一想,也的确如此。他想:平素总自诩会识人用人,白跟周寿昌相处这多年了,竟不如康福一面之交看得准确!
“周学士说,他对大人一向尊敬。过去只着重大人的道德文章,没有发现大人的军事才干。周学士说,大人真正有经天纬地、安邦定国之才,大人既然想打听朝中之事,他把与大人有关的情况,就所知的,全部说出来,要我回来告诉大人,好使心中有数。”
“荇农知道许多内情。”曾国藩预感到有些不祥,两只眼睛专注地望着康福,听他的下文。
康福说:“周学士从一位王爷那里听到一件极机密的事。”
曾国藩心里紧缩起来。
“那天,皇上正在养心殿东阁批阅奏章,内奏事处送来武昌、汉阳克复的捷报。皇上看后,高兴地离开座位站起,大声说:‘想不到曾国藩一介书生竟然建此殊勋,朕要重重地赏他’,立刻吩咐内阁拟旨。内阁拟好后呈上,皇上亲自添了一句:‘曾国藩着赏给二品顶戴,署理湖北巡抚,并加恩赏戴花翎。’内阁将圣旨由兵部用火票递出。第二天,大学士祁隽藻见皇上。皇上又在祁隽藻面前竭力夸奖大人,并说那年幸亏他出班说情,不然真会冤枉了忠臣。谁知祁隽藻那昏老头儿,不仅不为大人说话,反而,”康福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
“反而什么,说下去。”
“祁隽藻反而说:‘曾国藩不过一在籍侍郎,犹匹夫耳。匹夫居闾里,一呼百应,恐非朝廷之福。’”
“这个老夫子,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岂不是越活越糊涂!”曾国藩在心里狠狠地骂道。
康福见曾国藩脸色不悦,便借喝茶的机会停了下来。
“皇上听了这话如何呢?”曾国藩追问。
“周学士讲,祁隽藻这么一说,皇上像是被提醒了似的,说:‘老先生老成谋国,忠心可嘉。朕一时高兴,没有想到这一层。看来曾国藩不宜署理湖北巡抚。’祁隽藻说:‘老臣今日正为此事而来。我朝制度,兵皆世业,将皆调补,士兵本身登于国家名册,家口载于兵籍,尺籍伍符,兵部按户可稽,国家对于将弁,铨选调补,操于兵部,故军队归于中央。虽然白莲教造反时,各省都组织乡勇,但只是捍卫乡里,剿匪安境而已,人员也不过数十上百。现在曾国藩的勇丁已达两万,勇由将募,将听曾国藩之令。这两万人马,已变成听命于曾国藩一人之令的军队。皇上想过没有,现在再授予曾国藩巡抚之职,握有地方实权,后果将会如何?皇上,古话说得好: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啊!’皇上明白祁隽藻的意思,说:‘那就收回成命,赏他一个兵部侍郎衔吧!’”
原来如此!过了好一阵,他才问康福:“荇农这个消息可靠吗?”
“周学士说,这是王爷亲口对他说的,绝对可靠。”
“荇农还说了些什么?”曾国藩强压住满腔愤懑,停了片刻后又问。
“周学士说,也是武昌攻克之后不久,皇上有次在南书房,当着潘祖荫等一批值班翰林说,现在江北大营围江宁之北,江南大营围江宁之南,桂明、多隆阿的军队从长江北岸向江宁进攻,曾国藩的湘勇从长江南岸和江面上向江宁开进。朕已布置四路大军将江宁包围住了,谁先攻下江宁,活捉贼首,朕便封他为王。”
“皇上真的这样说过?”曾国藩对此表示怀疑。自平定三藩之乱后,清朝历代再也不封汉人为王。难道是皇上忘记了祖制?还是皇上鉴于长毛气势猖獗,难以平定,特为破格悬此重赏?抑或是皇上断定自己这个四路大军统帅中的唯一汉人,不能最先攻下江宁?
“周学士说,皇上的确这样说过,当时听到这话的有好几个翰林学士。而且,袁大人也知道有这事。”
如同一个古董爱好者的眼前忽然出现了商周彝鼎,曾国藩周身滚过一阵热浪,两只三角眼炯炯发光。大丈夫生当封万户侯。现在岂止是侯,只要努力,竟然可以得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的尊贵了。这个荷叶塘的世代农家之子,哪怕是最狂热的时候,也都没敢企望到达这一步。他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只要能先克江宁,受封王爵,眼前和今后的所有艰苦委屈,甚至是侮辱,都要忍受下来。这样一想,刚才的愤懑差不多立即化光。他换了一种轻松的口吻问:“漱六身体怎样?还是肥肥胖胖的?”漱六是他对亲家湘潭袁芳瑛的昵称。
“袁学士的确很胖。他要我告诉大人,他已外放苏州知府,不久就要离京赴任了。”
“漱六真正好福气。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如果放我去当几天苏州知府,这一生也不枉过了。”曾国藩心情一开朗,说话也有风趣了。
“袁学士的太太还送给夫人一段衣料,送给大小姐一对金手镯,都放在包里,等下一并拿出来。”
“你刚才说,漱六也知道皇上讲的那句话,他还给你讲了些什么?”曾国藩对夫人的衣料、女儿的首饰毫无兴趣,他关心的是朝廷对他和湘勇的看法。
“袁学士对此事比周学士还了解得多些。袁学士说,皇上在南书房里说的话,立刻被传了出来,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据说几天后,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对皇上说,皇上将最高爵位赏给攻下江宁的人,必定对前线是个极大的鼓舞。但他提醒皇上,江北大营是琦善为首,江南大营是和春为首,北路大军是桂明、多隆阿为统帅,他们都是满人,若立此盖世功勋,当然可以封王。但水路和南路是曾部堂在指挥,倘若曾部堂先攻下江宁,若封王又坏了祖制,不封王又失信于天下。皇上说,琦善、和春就在江宁旁边,当然是他们先攻下江宁。僧王说那不一定,琦善、和春均非成此大功之人,除非皇上对南北两大营再增兵加饷。袁学士说,从那以后,朝廷事事优待南北两大营。袁学士对此颇为气愤,说:皇上是想汉人出力,满人封王。”
袁芳瑛的话使曾国藩大为震动,难怪陕西、江西的协饷至今未到,难道是朝廷把它调给了江南、江北两大营?一股委屈的情绪袭上心头。
“袁胖子这个人就喜欢信口开河,将来会在这点上吃亏的。”说的当然是真话,但这样的真话岂是随便可说的!曾国藩很为自己这位言行不甚检点的亲家担心。
“袁学士还跟我说了一件绝密的事。”
“什么事?”尽管曾国藩听到这些话后时忧时喜,但这些消息的确是太重要了。听说又有一桩绝密事,曾国藩禁不住神情肃然起来。
“袁学士讲,那是湘勇尚未出湖南境内时,一日,皇上忽然召见他,袁学士颇为紧张地来到懋勤殿。皇上问:‘你和曾国藩是亲家?’袁学士答了声‘是的’,心里想,皇上怎么会知道?皇上又问:‘有人说,曾国藩在衡州练勇,接受王夫之后人送的宝剑,而这把剑是前明永历所赐,王夫之曾持此剑与我南下大军为敌。你知道这事吗?’袁学士对我说,他当时听到皇上的发问,浑身流汗,内衣都湿透了,心里又惊又怕。这是哪个龟孙子告的密?若皇上存心追究,加上一个谋反的罪名都有可能。王夫之后人赠剑的事,他一无所知。袁学士说,幸而他曾经访问过王夫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