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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岚忽然抬起头说,“我男朋友十七岁。”
老院长被吓了一跳,他扶了扶眼镜,端起杯子想喝一口茶,发觉杯子是空的。
“胡来嘛!”他重重把杯子拍在玻璃桌面上。
岚辞职了,或者说因为我失业了,这是她为这段情感付出的第二个惨重代价。她说有一个电影剧组请她去当场记,电影准备在武汉开机,到时候她就过去。我抱紧她问是不是要很久不回来,岚说是的,她总要赚钱糊口的,再说她也喜欢电影。于是我也把要离开上海跟父母生活的事告诉了岚,岚沉默了很久说:“那就分手吧,早晚的事。”
爷爷出院那天我跟着父母把他送进敬老院,爷爷表情木然,只问我八哥好不好。我点点头,问他想不想把八哥拿过来,爷爷摇了摇头说:“算了,放了它吧。”我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进爷爷在敬老院的单人房间,发现还不错。我结结巴巴地开了个玩笑,爷爷笑了。他知道我明天就要跟着父母走了,看我的时候混浊目光里有我读不懂的内容。我说我会回来看他的,爷爷点点头。
“一起去去去看……看海!”我离别前信誓旦旦地对爷爷说。当时我想我有一万块钱,足够带爷爷去看海。
爷爷点点头,挥挥手让我别啰嗦快点走。 我走出爷爷的一零八号房间时回头望了一眼,老人坐在一片阳光中摆弄着手里的无线电,电台没调准,吱啦啦的,像是心乱如麻的声音。
那天晚上是我和岚最后一次待在罗亭城堡过夜,真奇怪,我俩在罗亭城堡度过的夜晚并不多,但罗亭城堡却比任何一个我待过的地方都记忆深刻。岚大约也意识到这是最后一次和我在罗亭城堡过夜了,既然是最后一次,她就放开了,那天晚上她毫无节制地放纵自己。她咬我,撕扯我的头发,捶打我已经很结实的胸膛。她长久长久地摸着我的头,冰凉的手指插入我的发缓缓挠动着,“我的少年,”她说,“你竟然是这么长大的,你要永远记住。”她上下打量我,仿佛难以置信似的。“我的少年就这么长大了,要和我告别了。”她说,“以后你或者有方向或者没方向,或者艰难险阻或者一帆风顺,但你总会越来越成熟的,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是个坏女人,也许那天我在你的心里就成了另外一个样子,变成一个自私的老太婆。但我相信你的心里永远会留一个箱子的是吗?箱子里装着我十六岁时的模样,永远不变,就像你当时站在校门口递给我的那张画一样……人心可真是辽阔呵。”她很少这样喋喋不休,那晚她因为即将离别而伤感,她抱着我,流了泪。我为她擦去眼泪,她抿了抿嘴唇说:“没事的,我太委屈了,哭一会儿就好了。”
她改口叫我“不幸的少年”。
那是我们在罗亭城堡的最后一夜,她把手搭在不幸的少年肩膀上,鼻尖对鼻尖,我听到她咻咻的鼻息。尽管汗水交融,肉体粘连,可她静下来了,眼神恍惚而明亮。那也是岚惟一一次和我谈论关于爱情,她说爱情其实是一种营养,和维生素一样,缺久了会生病,而我从小就营养不良。她说她也是,她说她曾经吃过一次空前绝后的爱情营养大餐,拼命地吃,吃得太快噎住了,差点噎死。说到这,她的眼里又噙满了泪水。她向我耳朵里吹热风,亲我,掐我,无意识地撒娇,她说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干些什么,在她这个年纪,这是不可思议的,绝非好兆头。她说她明白我的爱,从她看到罗亭城堡里贴满她的画那一刻起她就明白了,可她说我的爱一点也不现实,太单纯,太仓促、穷凶极恶,过于猴急。而且我要的太多了,可以说是贪婪之极,整夜整夜趴在她身上小狗一样到处嗅个不停。她说这种像太阳一样的爱要么把两个人都烤死,要么更衬托出另外一个的凄冷。她说今晚你就好好品尝爱情吧,以后就吃不到这种口味的爱了。于是我来不及地吃,拼命地吃,样子很凶残。我吃饱了,就开始哭,哭得又委屈又幸福,带点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做作,吃饱了打嗝时才意识到以前我有多饿,饿的都麻木了。也惟有此刻,当我吃得四肢发暖时才明白之前的寒冷,我闭上眼睛,觉得以前的自己是潜游在北冰洋里的某种小动物,浑身冰冷,痛苦翻滚。我四周都是皮毛厚厚圆头圆脑的海豹,它们看着我皮薄肉瘦浑身哆嗦的样子,叹息着一起摇头,胡子一抖一抖的,目光中充满怜悯。
凌晨时分,她再次改口叫我“脆弱的少年”,她说她有时会恍惚觉得她并不爱我。她说即便她真的爱上我也是不长久的,“比如说。”岚认真地想了想,“比如说我们就这么一直爱下去,可十年后呢?我已经人老珠黄了,身材也走样了,跟个麻袋似的,而你却风华正茂,天哪,十年后你才二十七岁,很多人在那年纪还在谈恋爱,这可怎么办?”
我的眼泪淌下来了,我起身点了根她的more烟,赤裸地坐在墙角,拿手擤鼻涕。她说:“事情已经变坏了,不是吗?”她又问。我摇摇头,心想其实我只是变贪婪了,因为对于她我充满了奢望。这种不切实际的奢望让我不顾一切,故意将我们不堪一击的爱呈现于光天化日之下,脚踩世俗横眉鄙视地将其放飞。
我告诉岚这份爱很疼,鲜活乱跳,浑身滴血,永远在欲念的油锅里备受煎熬,脆弱之处疮口翻裂,无法抚平。岚却说我错了,她说其实这不是爱,是比爱更纯粹的东西,是需要。就像雪地下的两只土拨鼠在洞里相互依偎一样,看似恩爱,实则是在相互取暖,她需要我的气息如同我需要她的身体。
我忽然打断她问她有没有感到害怕?
一开始她说她感到害怕,她说她不想毁了我,说像我们这么下去一定会是悲剧收场。她说到了她这个年纪,她本可以掌控很多事情,小心驶得万年船,她不想继失去工作后再失去些什么。
然后我睡着了,幸福而绝望地睡着了。
当橘色的晨光渐渐照亮罗亭城堡时,她忽然说其实她不怕,口气冰冷冰冷的,这种情绪上的突然转变在当时让我觉得奇怪。
我笑了,我明白她的意思,不就是继续坏下去吗?我说我他妈不在乎,早他妈不在乎了!我们索性私奔,就这么坏下去,该哭就哭,该笑就笑,该快活就快活!我说我准备好了,如果明天我走时她来找我,就代表她不怕,我会当场扔了行李跟她走,谁也拦不住我,已然准备粉身碎骨的人了,还有谁能左右?她沉默了很久,忽然说起她相信那张画是一种缘分,“怎么就会和我当年的样子一模一样呢?”她幽幽惊叹。
我克制住从包里拿出红色日记本坦白一切的欲望,我知道还不是把真相告诉她的时候,时间地点都不合适。
我想这应该是个秘密,永远都是个秘密。
然后我俩在罗亭城堡为离别相拥,凄美绝伦。
早晨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家,我父母气坏了,他们没料到我说去和朋友道别又是一个谎言,他们觉得我已经彻底学坏了,直到最后我还会逃夜,玩人间蒸发。哑巴赶来送我,我妈不喜欢他,不理他,他无声地帮我提起行李,我父母说不用他。我耷拉着头,走出亭子间,这才发现赵大饼和李金鱼也来了。他们跟我道别,真情实意地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眼眶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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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下楼梯时听到老太太麻将小分队正在就此点评——
“小赤佬总算走了。”
“今天开始好清静清静了,阿弥陀佛。”
“噢,小赤佬蛮节棍的!女朋友又换了。”
“不对啊,不就是以前那个同居的嘛。”
“哎哟喂!你不知道啊!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我见过,半夜摸进来的,看上去蛮漂亮的,想不到啧啧。”
“小牛吃老草喽?”
“小赤佬搞不好了,将来肯定是走歪路子。”
我郁闷不堪地拿着沉重行李走下亭子间的木楼梯,楼梯下的老太太麻将小分队见到我纷纷低下头去认真看牌,不再言语。我有气无力地走下狭窄木楼梯往外走,半道忽然想起什么,便径直来到楼下灶片间的麻将桌旁,在老太太们惊讶的目光中替其中一个打出一张白板。老太太们严肃而沉默地面对着我的莫名举动,一时四下无声。隔壁灶间里烧开的水壶却乍然凄厉长鸣起来,声声催命。我叹了口气,又替其中一个扔出一张红中,转身出门。
门口停着一辆强生出租车,父母坐在里面催我快点。
“到了那看你还敢不敢逃夜!”我妈犹自愤愤不平地嘟噜。
记忆就是这样,我能记住罗亭城堡外某朵黄|色野花上蜜蜂飞舞的情景,却忘了那天早晨我最后送给岚的那张画上画了些什么,只记得哑巴站在出租车外,车启动离开时,哑巴冲我挥手告别。
“结巴再见!再见结巴!”
我跪在后排座位上,透过后玻璃窗,看着哑巴用目光冲我呼喊。
9
直到上了火车,我父母才告诉我他们已经托路子为我找好了一所高中借读,好像是重点之类。我不置可否,望着又脏又乱的窗外站台,心如死水。我的目光缓缓移动着,希望能在人潮中发现岚的影子,在我的绝望希冀中,她应该躲在某处,咬着手绢,眼睛红红地凝望我离开。可是没有,她是个成年人,生活被一个未成年人打乱了一小会儿而已,她失去一些东西,也得到一些激|情,仅是长期压抑后的爆发,其不可理喻的种种行为可能亦在其内心深处的理智把控范畴内。我不抱希望地来回打量着站台,心想毕竟人生应该偶尔胡来,否则味淡如水。胡来像是胡椒粉,当饭吃必死无疑,放多了也会眼泪汪汪。关键是量,轻摇小瓶,洒落些许,佐味而已。想通了我就释然了,我望着窗外冷笑了一声。妈妈担心地看着我,说:“真搞不懂你哪里又不得劲哪根筋又搭错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心里只有革命目标!”她说完还捅捅爸爸问:“是吧?”爸爸尴尬笑着点点头。
听到这句话,我是彻底没想法了只好摇摇头,心想狗屁重点也好,学点无用知识然后去工作也好,总之再也不画画了,反正罗亭城堡的那些画都被岚悉数收藏了。我甚至想应该尽快在当地找个女朋友,然后稳定工作,拿一份工资,过几年结婚,每天回家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可以就着红烧猪蹄子喝点小酒,没劲的时候可以召几个哥们搓个小麻将。这样我父母就觉得我不学坏了,他们就放心了,这样也好。
火车前后轻轻摇动了一下,要开了,我的心抽搐了一下。
一件雪蓝色的连衣裙出现在我身边,雪蓝色的连衣裙没有停留,裙裾带风地与我擦肩而过后走向车厢后面的一个空位。
“请问补票在哪?”她坐下后问一个列车员。
“那儿。”列车员指指我身后的车厢,“五号车厢。”
妈妈无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又转回头来,撕开一包瓜子,抓起一把递给我。我望着五米开外的那个陌生女子,她长着一张平庸的脸,可却穿着和岚买来的那条一模一样的雪蓝色连衣裙。妈妈不再理我,她看着窗外渐渐移动起来的景象,嘴不停地嗑起瓜子。我怕我不移动的奇怪目光会引起妈妈的怀疑,只得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手在抖。
多年前的某个黄昏,罗亭也这么看着自己的手,手也在抖——坏小子罗亭坐在街边,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一会儿气,然后艰难地站起来往家走去。路上他越走越觉得不对劲,他以为是刚才和张麻子一伙打架时被踢坏了,他恨恨地想起张麻子一脚踹在他胸口时的情景,眼冒金星的他当场吐出一口血,这把所有人吓了一跳。“少靠近林雪岚!老子正追她你小子记住了吗?”张麻子朝他头顶又狠狠扇了一巴掌。罗亭呸地又吐出一口血痰,几个人围着坐在地上的罗亭,你一脚我一拳地又打了他几分钟,然后像往常一样,张麻子一伙围殴罗亭的架在骂骂咧咧中散了。
七七年刚下班的路人们开始经过罗亭面前,他们服装统一,举止规矩,目光中流露出对当时少见的社会青年的鄙视。没人理会坐在地上喘气的罗亭,罗亭想抽根烟定定神,可才叼上烟,一口带着腥味的血又泛上喉头,罗亭忍住了,硬生生地把血咽了回去。他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他想快点回家,他甚至还在担心万一岚看到他脸上的新伤又要和他吵架了,于是他强忍着胸口的闷痛,一步步往家捱过去。经过四川北路上的第四人民医院时,罗亭想了想就进去了。挂号时罗亭还努力吹着不成调的口哨,他流里流气地问挂号的医生:“我胸口被踢了一脚,吐血了,去哪看?”医生冷冷地看着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