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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海枯石烂犹绵绵。
右调《虞美人》
话说王老妪别了吴瑞生,将诗藏于袖中,回来献于小姐。小姐接来,展开一看,那诗道:
柔质凝羞娇异常,冶容翻到冷时芳。
欲从阆苑争奇艳,先向荒阶逞淡妆。
秀骨不随群卉老,清姿只共孤梅香。
名花岂忍甘零落,寄语啼鹃万断肠。
小姐将诗看完,说道:“此诗取致遥深,寄情旷远,咏的是秋海棠,而冷韵幽香,句句竟似说的我。诗情如此,真不愧才人之目。若使为女子的嫁着恁这般丈夫,或月下联诗,或灯前论古,岂不曲尽家室之乐?但齐眉之案偏找不着这佳人才子,往往美男守丑女,好女配拙夫,颠颠倒倒令人不解其故。此天地之一大缺陷也。”王老妪道:“这也是小姐过虑,若说是齐眉之案找不着这才子佳人,古来何以有画眉之张敞,举案之孟光?彼以才子佳人而享夫妇之乐,岂小姐与吴郎独不能成为夫妇乎?”小姐道:“如此之事,万中无一,从来天道忌盈,而忌才忌色尤甚。女子负几分才色,便为才色之累。他不俱论,即如淑真、小青二人,皆具绝代之姿,旷世之才,然虽有才色,却不得才色之报。以淑真之有色有才,却嫁个蠢丈夫。以小青之有才有色,竟遇个女平章。所有淑真有断肠之集,小青有薄命之叹。一则抑郁终身,一则抱怨而死。千载之下,令人悼叹。那姻缘簿如何作的谁?”王老妪道:“淑真、小青诚可悼叹,然当日之坠落苦趣,亦由二人之知经而不知权,守常而不达变。先王礼法之设,所以束庸流而不可以束佳人才子,如崔莺之荐枕于张生,文君之私奔与司马,正所谓知权达变也。若使二人执硁硁之节竟为礼法所束,则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吾恐淑真、小青之苦二人先当之矣。而待月、琴心之美何以能流传千古乎?”小姐道:“奶娘之论,亦自奇辟。但为女子的,生于深闺,训于保姆,使生天怜念,而令才子佳人通之于媒妁,成之以六礼,琴瑟静好,室家攸宜,则上下贻羞于父母,下不取贱于国人。岂非千古美事?无奈造物不平,人事多舛,才子偏遇不着佳人,佳人偏配不着才子。往往因爱慕之私,动钻穴逾墙之想,以致好逑之愿,流为桑间,化为濮上。上既贻羞于父母,下又取贱于国人,即侥倖成为夫妇,而清夜自思,反觉从前之事竟是一场大丑。此等姻缘何足贵哉!”王老妪道:“小姐论的固是正理,然彼一时,此一时也,要随时通变。当日老爷在时为小姐择婿,何等小心!若使老爷尚在,何愁招不出风流儿郎?如今老爷故去,家下无人,老奶奶旦夕少不得招赘个人来承受家业,从来得失之机间不容发,小姐若不乘此时立个主意,倘一朝错过,后悔便难。夫以小姐如此之品,一落庸夫俗子之手,必至唱随之地反作断肠之天,则小姐未必不为淑真、小青后来人。那时岂不自贻伊戚乎?”小姐听了王老妪之言,吓的毛骨悚然,叹道:“女子一身难以自主,好丑妍媸唯亲所命。我今听你说到此处,甚觉有理。但虑那生籍系山东,非我同乡,倘他钟情不深,岂能久恋于此?只恐自献其身,待以增辱。反不如听命由天,可使自心无愧耳。”王老妪道:“小姐此言,是虑他恐有变更,而不知吴郎之心亦犹小姐之心也。吴郎之心小姐虽未知之,老身已知之久矣。小姐之心不唯老身知之,即吴郎亦知之久矣。”小姐惊问道:“吴郎之心你怎么知道?我的心吴郎如何知道?”王老妪道:“佳人才子相遇甚难。我为小姐谋,深于小姐之自为谋,欲做大事,自当不拘小节。小姐终身大事除却此子再无他人。我昨日索做诗时,他的心事已尽情告于我,小姐的心事我已尽情告于他,两下之心既明,则蓝桥之路可通。蓝桥之路既通,则牛女之会可期。赤绳之系已系于此,又何必授其仅于月下老人,听他颠倒哉?”小姐听了,忸怩道:“此虽是奶娘爱我之心,然月下偷期,抱衾自荐,岂是我宦门女子做的事?”王老妪道:“两厢待月,彼独非相国女子乎?彼既可为,则小姐何不可为?”小姐道:“西厢待月,乃由于一念之私不能自制,而羞郎之心至今犹有愧色。非独崔莺愧,凡为女子者,皆以此为愧也。”王老妪道:“使当日崔夫人能践普救之约,则崔莺必无自荐之事。使今日奶奶从吾招赘之言,则小姐亦必不为此私约之事。追其由来,自必有职其咎者。其过亦不专在崔莺、小姐也。”小姐听了,沉吟不语。王老妪道:“凡事三思,此事无容再思。老身主张的万无一失,小姐不必多游移。”小姐道:“既要如此,少不得把他身心系住,方可徐徐图之。”王老妪道:“小姐长于吟咏,只用一诗寄去便是良媒。”小姐令王老妪取过文房四宝,抓笔在手,心中叹道:“此岂是为女子做的事?这都是母亲无主张,迫我不得已而为之,我水兰英虽可恨,亦自怜。”不觉恸随笔转,泪合语下,吟成一绝。
诗曰:
一种深情只自怜,偷传密语到君前。
君若识得侬心苦,便是人间并蒂莲。
小姐将诗题完,遂付与王老妪,令他随便传去。
一日,王老妪到了庵中,避着悟圆,寻见吴瑞生。吴瑞生见是王老妪来,慌忙笑迎道:“妈妈数日不来,学生甚是盼你。”王老妪道:“相公不是盼我,却盼的是我家信音。”吴瑞生道:“此正所谓‘他人有心,予忖度之’也。昨日我那拙作小姐评的何如?”王老妪道:“小姐看了大加赞赏,说相公句句是咏的秋海棠,却句句是咏的小姐。我家小姐遂了相公是诗家第一人。”吴瑞生道:“我吴瑞生今日又遇一知已矣。但只是此有所往,彼亦应有所来。我吴瑞生既不惜献丑,你家小姐独无一词相酬和乎?”王老妪道:“我家小姐是深闺幼女,诗章岂可传露于外?”吴瑞生道:“业已许为夫妇,夫妻之间何避嫌疑?”王老妪道:“夫妻固是夫妻,‘夫妻’二字,相公是心中这般说,还是口中这般说?”吴瑞生道:“心即口,口即心,学生若是心不应口,口不应心,前已说过,如此之人即狗彘亦不食其余。”王老妪道:“毕竟如此,方是真正夫妻,不是露水夫妻。小姐和章已在老身袖中。”吴瑞生听了,便深深一揖道:“愿求一观。”王老妪方把小姐和章拿出,递于吴瑞生。瑞生看完大喜,道:“小姐情真如此,找吴瑞生怎敢负他?”便自誓道:“若今生与小姐为夫妻而不全其始终者,有如此日!我亦依韵和成一首,求你带去,以表我心。”遂将诗写完,付与王老妪。
王老妪拿回家中,才待取出与小姐看,忽见夫人进房坐下,说道:“我儿,男大须婚,女大须嫁,男女居室,人之大伦。我为娘的也守不的你到老。适才媒人来说,周员外家欲聘你与他次子为室。我闻周员外家计丰饶,尽可度日,且邻村不远,过门之后也好便于往来。此时媒人尚在我房中,专等你一言,我好回他。”小姐听了,沉吟半晌,说道:“今日母亲分会,非孩儿逆命,然婚姻大事也要门户相当。古人云:‘屏风虽破,骨格犹存。’今虽家业凋零,而宦门气象俨然如昨。孩儿闻的周家父子皆作商贾生理,今以孩儿如此之人,嫁作商贾之妇,窃恐有玷于门风。且当日爹爹为孩儿选择佳配,何等谨慎!今日爹爹方死,抔土未干,而当时遗志竟一旦置之度外,不与爹爹为孩儿择婿之心相刺谬乎?况孩儿年纪尚幼,婚姻未至愆期,甚么要紧?母亲你且勿许他。”夫人见小姐说的有理,遂回复了媒人。小姐俟夫人出房,方问王老妪要出诗来,展开细看。
诗曰:
彼美偏宜才子怜,神魂已到宝妆前。
当留金屋阿娇地,迎取华峰十丈莲。
小姐自见了此诗,知道吴瑞生以金屋阿娇待己,遂一心一意注于瑞生。只是夫人家教甚严,堤防甚密,虽两下有情,只好借王老妪代为转致,即欲当面一见,对面一语,无论彼无由入,即此亦无由出。且自此以后,提媒者又纷纷而至,夫人与小姐商量,小姐坚执不肯,若欲强他,他便欲投环赴井,夫人也无可奈何,只得一概辞了。王老妪便乘着此机,微微言及招赘吴生之事,奈夫人又不懂腔,他也坚执不允。小姐[一]腔心事尽变作愁城怨府,从此面庞也渐渐瘦了,腰肢也渐渐损了,一月之间遂至倒身不起。夫人看见慌了,各处请人调治,虽然用了几剂药,就如以水投石一般,那里能取效验?一日夫人不在近前,小姐语王老妪道:“我这病唯你晓的,亦唯你治的,我母亲虽请了卢医、扁鹊来也无济于事,我如今病势沉重,料来是死,就收着吴郎这首诗也是无用,你替我将诗还他,更与我多多致意,对他说小姐薄命,运途多乖,约言未践,病魔忽临,淹淹之命,难以存活。教他另议好逑,别求良缘,我死之后,勿以我为念。吴郎,吴郎,吾与你今生难得会,重结后生缘。”说罢,遂鸣鸣咽咽哭起来。王老妪道:“小姐别要说这断肠不吉利的话,行事只患彼此无心,既是彼此有心,便山高水深也阻不住,奶奶如何阻的住你?你只管保养身躯,待你病好,我必然设处一法,教你与吴郎一会。”小姐道:“你教我如何得会吴郎?”王老妪道:“十月初三日是黄家奶奶寿日,那日奶奶必亲去祝寿,悟圆还领众徒们替他诵经一日,庵中甚是清静。你的病若好了,我替你请命奶奶,只说你的病是菩萨梦中治好,说你许了一个香愿,到初三日要还。奶奶极信鬼神,此事再没有不依从的。到那日我预先令吴郎托事外出,仍着他隐于轩中,一来免夫人之疑,二来遮众尼之目。只如此便教你得会吴郎。”小姐听了,喜道:“此计甚妙,你须为我急急图之。”从此以后,小姐病体便日好一日,不消半月,病已全愈。王老妪遂将梦中菩萨治病与小姐许还香愿之事与夫人说了。夫人果然不疑,便许他初三日还愿。
真正是光阴迅速,荏苒之间已来到十月初三日,先一日,王老妪至庵中将此事说与瑞生,着他托事外出,仍隐于轩内。到了这日,夫人看着打点下小姐还愿之物,然后邀着悟圆一同往黄宅去了。随后小姐与王老妪用了早饭,先使人将还愿之物送去,傍午方到庵中。此时唯有张妈妈在庵看守,见了小姐,让至禅堂吃了茶,然后方领着小姐佛前还愿。小姐还愿毕,又让至禅堂待茶。王老妪道:“我闻吴相公有事外出,轩内无人,我同小姐到那边随喜随喜。”张妈妈道:“吴相公不在家,门已封锁,待我开了门,你好进去。”原来这静悟轩虽在庵中,却别为一院,甚是幽僻,关了院门,闲人俱不能到。张妈妈开了门,回来道:“王妈妈,你陪小姐随喜去罢,我在家安排素斋,好待小姐。”王老妪方领着小姐往静悟轩去。进了门,即将门关紧。到了轩前,吴瑞生从轩内迎出道:“小姐至此,卑人迎迟。只恐今日此会犹是在梦中也。”小姐未见吴瑞生时,安排着无数相思,要痛说一番。及至见了面,却羞的粉面通红,低着头全不言语。吴瑞生知道小姐是碍着王老妪不好说话,便调了眼色,王老妪会意,说道:“你二人在此叙话,我往轩后方便方便再来。”王老妪外出,吴瑞生执小姐手道:“前闻小姐贵恙,令卑人惊之欲死,今见小姐玉容,又令卑人喜之欲狂。卑人无德无才,何敢当小姐垂青顾盼?”小姐方才启朱唇,露皓齿,娇滴滴说道:“妾与郎君钟情不浅,自先前一见,即思愿托终身。昨聆佳章,又感君爱妾之至,几欲投入君怀痛说相思,但恨身无彩翼,难到君傍,使妾一片深心积思成劳。昨日一病,几登鬼录。你看罗襟点点,都是思君之泪也。”说罢,潸然泪下。吴瑞生亦下泪道:“小姐错爱卑人至此,教卑人如何消受?他日即用金屋以贮嫦娥,焚香顶礼,犹觉不足以报小姐之恩。”小姐道:“妾生来命薄,安敢望此?只求郎君谅奴苦心,不以今日之自荐为丑,取之左右,以充下陈,则郎君之深德厚意波及于妾者即不浅也。”吴瑞生道:“卑人以他乡游子得睹小姐芳容,已觉幸出望外。又蒙许以姻契,更觉喜溢五中。但卑人还有一桩心事,必与小姐说明,然后方可议终身大事。”小姐道:“郎君还有什么心事?”吴瑞生道:“大凡作事,必谋其始,始而不谋,后必不臧。今与小姐初会,此事自下当言。但不言则恐害卑人之意,言之又恐伤小姐之心。小姐必谅其微诚而曲宥之,卑人方敢明言以告。”小姐道:“郎君有话,但说不妨。”吴瑞生道:“卑人昔在浙江曾与金小姐有约,今蒙不弃,又得与小姐有约。独是金小姐之约,约之在先;小姐之约,约之在后,今必先有以处金小姐,而吾与小姐终身之事方可议及。”小姐听了,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