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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说,他原想在北京家里多住几天,“后来一看,那边,家里是别有世界,我之在不在毫没有什么关系,……所以早走了。”25他以文字对朋友明确表示对母亲的不满,这是第一次。他当然知道自己有那样的名声,曾写信对人说:“我总觉得我也许有病,神经过敏,所以凡看一件事,虽然对方说是全都打开了,而我往往还以为必有什么东西在手中或袖子里藏着。但又往往不幸而中,岂不哀哉”。26似乎是承认自己有病,却又说“往往不幸而中”,其实还是替自已辩护,并不真以为是神经过敏。像他这样的病态心理乡就是自己真想克服,也未必能够转变,他现在还不自觉,那就只能是愈益发展了。”
不用说,他这病态心理的阴影也自然会罩住景云里的那幢小楼。最初的兴奋和欢乐过去之后,他很快就会觉察到家庭生活的另外一面。一九二八年四月,一位青年朋友问他是否应该结婚,他回信说:“据我个人的意见,则似为禁欲,是不行的,中世纪之修道士,皆是前车。但染病'指与妓女交往而染上梅毒之类'是万不可的。……于是归根结蒂,只好结婚。结婚之后,也有大苦,有大累,怨天尤人,往往不免。但两害相权,我以为结婚较小。”27虽然是劝人结婚,但语词之间,你看不到一丝对爱情和婚姻的浪漫热情。两年以后他又说:“爱与结婚,确亦天下大事,由此而定,”但爱与结婚,则又有他种大事,由此开端,此种大事,则为结婚之前,所未尝想到或遇见者,然此亦人生所必经(倘要结婚),无可如何者也。”28他甚至断言,一个人结婚以后,“理想与现实,一定要冲突。29鲁迅是很认真的人,别人郑重地来问他,他一定也是郑重地去回答:他明说是根据自己个人的意见,那他说的这些话,就多少是含有他亲身的体验。这些话当然都不错,两个相爱的人结婚,本来只是他们互相适应的漫长历程的起点,像鲁迅和许广平这样个性特别的人,互相适应的困难就尤其比一般人大,同居生活中远非罗曼蒂克的那一面,自然会逐渐显露出来。何况家庭并非一只密封的铁罐子,他们的恋爱同居,至少在鲁迅这一面,从一开始就不是他们而人间的事情,而是他向自己整个命运的一次夺路而逃式的抗争,他在家庭之外的种种遭遇,更必然会强有力地影响他们两人单浊相对时的心绪和气氛,他会将爱情和婚姻描述得这样透彻,应该说也很自然。但是,看看他说这些话的时间,离他们正式同居才半年多,我仍然觉得,他这透彻的认识是来得太快了。谁能想到,他在杭州度“蜜月”,快活得像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心底竟已经存着这样一份透彻的认识?与许广平同居,当然是给了他很大的慰藉,从身心两方面都增强了他对抗社会的力量,但同时,这恐怕也使他更深切地体验到了人性的复杂,人生的难于两全,而禁不住与那久久缠绕他的虚无情感,又添加一份深刻的共鸣。
他这样常常以恶意来揣测别人,是否就不再上当了呢?并不,他依旧免不了上当。与那位要作他“义子”的廖立峨的交往,自然是不用说了。一九二八年,一位自称姓黄的青年向他求诗,他认真写了四句寄去:“禹域多飞将,蜗庐腾逸民。夜邀潭底影,玄酒颂皇仁。”不料过了一段时间,却见一份官方色彩的杂志上登出这首诗,而且是用手迹制成封面,这才知道受了骗,就说明他还是缺乏警戒心。因此,看到他在二十年代晚期心绪如此恶劣,与熟人朋友动辄翻脸,对应该怀疑的人却每每丧失警惕,我就特别感到悲哀。他这多疑和易怒并不是表示他的为人之道的转变,而是证实了他对自己立身之道的惶惑的深广,他的精神危机的深重。倘说他与许广平同车离京南下,是开始了对内心“鬼气”的又一轮反抗,是从那精神“待死堂”的第二次逃离,那到这个时候,这反抗和逃离全都失败了,自从回国以来,那“鬼气”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重压过他。
注释
1鲁迅:《答有恒先生》,《而已集》,四十页。
2鲁迅: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日致李霁野信,《鲁迅书信集(上)》,一百三十七页。
3鲁迅: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十九日致邵文榕信,《鲁迅书信集(上)》,一百七十五页。
4山上正义:《谈鲁迅》,《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四辑)》二百九十六页。
5鲁迅:《小杂感》《而已集》,九十六页。
6同1。
7鲁迅: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致许广平信《两地书》,一百八十七页。
8同1。
9鲁迅:一九二七年三月十五日致李霁野信《鲁迅书信集(上)》,一百三十二页。
10鲁迅: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致李秉中信《鲁迅书信集(上)》,六十一页。
11鲁迅:《小引》,《朝花夕拾》,一页。
12同5。
13本段中所引文字,分别出自这几次演讲的两个记录下来的讲稿,即《关于知识阶级》(《集外集拾遗》,二百三十六至二百四十四页)和《文艺与政治的歧途》(《集外集》,一百零一页至一百零八页)。另两次演讲的讲稿未能保留下来,但据当时的听众的回忆,内容大致与这两个讲稿相同。
14鲁迅:《在钟楼上》,《三闲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五八年版,二十九页。
15鲁迅:《现今的新文学的概观》,《三闲集》,一百零五页。
16鲁迅:一九二七年七月十六日致章廷谦信,《鲁迅书信集(上)》,一百四十九页。
17鲁迅:一九二七年七月七日致章廷谦信,《鲁迅书信集(上)》,一百四十七页。
18许广平:一九二九年五月二十二日致鲁迅信,《两地书》,二百六十四页;并《研究》,二百十四页。
19郑奠:《片断的回忆》,见沈尹默等著《回忆伟大的鲁迅》,上海,新文艺出版社一九五八年版,六页。
20鲁迅: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七日致许广平信,《两地书》,一百六十一页,并《研究》,九十七页。
21鲁迅: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九日致许广平信,《两地书》,一百六十四页:并《研究》,一百零一页。
22倪文宙:《深情怀念鲁迅师》,见绍兴鲁迅纪念馆编印:《乡友忆鲁迅》,一九八六年版,一百十九页。
23川岛(章廷谦):《一件小事》,见《回忆伟大的鲁迅》,三十八页。
24鲁迅:《我和的始终》,《三闲集》,一百三十页。
25鲁迅:一九二九年六月二十五日致章廷谦信,《鲁迅书信集(上)》,二百二十三页。
26鲁迅:一九二八年八月十五日致章廷谦信,《鲁迅书信集(上)》,一百九十六页。
27鲁迅:一九二八年四月九日致李秉中信,《鲁迅书信集(上)》,一百八十七页。
28鲁迅:一九三0年五月三日致李秉中信,《鲁迅书信集(上)》,二百五十五页。
29鲁迅:一九三0年九月三日致李秉中信,《鲁迅书信集(上)》,二百五十八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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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一脚踩进了漩涡
鲁迅怎么办?他自己说:“走‘人生’的长途,最易遇到的有两大难关。其一是‘歧路’,倘是墨翟先生,相传是恸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歧路头坐下,歇一会,或者睡一觉,于是选一条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其二便是‘穷途’了,听说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却也像在歧路上的办法一样,还是跨进去,在刺丛里姑且走走。”1这话说得很实在。墨翟和阮籍,都是走了回头路,鲁迅内心的“鬼气”,也正是要拉他往回走。退回十年前那绍兴会馆式的生活。索性回到家中,关上窗户,背对社会上的喧嚣,自己选一样合意的事情,坐下来静静地做——在整个二十年代末期,这样的生活一直诱惑着他,直到一九二九年六月,他还在犹豫,是否该“暂且静静,做一部冷静的专门的书。”2但是,他其实并不能退回去。十年前他形同单身,现在身边却有了许广平,这位倔强的姑娘所以会追随左右,可不只是出于一般的男女爱情,她首先是敬服他对黑暗社会的决绝态度,才接着生出了爱慕之情。也就是说,他们的相爱建立在鲁迅作为一个启蒙先驱的基础之上,景云里二十三号的新家庭,首先就不允许他将它当成北京的绍兴会馆。何况鲁迅自己也不愿意退回去,这等于承认自己失败,承认这些年来的挣扎都毫无意义,像他这样性格的人,怎么能甘心呢扒只要有一线机会,他就不愿意走回头路。
既不愿转身,那就只有如他自己所说的,先坐下来歇一会,再抬脚跨步,“姑且走走”。事实上,他因答有恒的那封信的最后一段,已经说出了“姑且走走”的大致方向:“我觉得我也许从此不再有什么话要说。恐怖一去,来的是什么呢?我还不得而知,恐怕不见得是好东西罢。但我曳在救助我自己,还是老法子,一是麻痹,二是忘却。一面挣扎着,还想从以后淡下去的‘淡淡的血痕中’,看见一点东西,誊在纸片上。”这真是非常精确的预言,他生命的最后九年间的大致的生活状况、几乎全包括在这段话中。其实是没有什么话可说,却仍挣扎着要在纸上写一点东西,这还是他在三十年代的基本姿态;他赖以维持这姿态的两支最顺手的拐杖,也正是那个“麻痹”和“忘却”。
所谓“麻痹”,就是将注意力转开,不去想那些没有答案的大苦恼,只考虑日常生计,也就是“先在歧路头坐下,歇一会”。可是,以鲁迅当时的情形,怎样安排今后的生计呢?做官自然不行了。仍到大学去教书?经历过在北京、厦门和广州的种种刺激,他现在是既对青年失了信任,又对同事间的倾轧深感厌恶,几乎从搬出中山大学的那一天起,就打定主意要“脱离教书生活”,3他不想再与人做什么同事,情愿一个人单干,做一名以文字为生的自由人。可是,以哪一种文字为生呢?心境是这样消沉,先前的呐喊式的文章和小说当然是不能做了。那么做研究?他对这个倒是一向就有自信,还在厦门时,就对许广平说过:“如果使我研究一种关于中国文学的事,大概也可以说出一点别人没有见到的话,所以放下也似乎可惜。”4但是,真要作研究,譬如写他一直想写的《中国文学史》或《中国字体变迁史》他就必须沉潜下心,整个陷进古书堆里,这和那绍兴会馆式的生活,实际上也差不多了,他又不愿意。因此,他初到上海时,是选择了翻译这一条路,还明白对熟人宣布:“我在上海,大抵译书。”5算起来,他“译书”也有二十年的历史了,但那多半是借它作启蒙的工具,对翻译本身,他其实并无太大的兴趣。因此,即便现在选它作自己的谋生之道,他也很难长久地专注于它,一有什么事情打岔,心思就很容易分散开去。”他自己也知道,到上海才两个月,就已经担心了:“本想从事译书,今竟不知可能如愿。”。他怪别人干扰太多,可如果他自己真想译书,几个朋友的应酬,若干访客的邀约,还不容易对付吗?归根结蒂,还是他自己心神不定,不知道究竟做什么好。这也难怪,有那样的大苦恼纠缠于心,他确实难于看清腹前的路,难于决定该何去何从。所以他租下景云里二十三号的房子,却并不买齐家具,似乎随时准备卷钳盖走路。你想想,连家安在哪里,以什么谋生,他都定不下来,他又如何“麻痹”自己呢?
他还有另一条办法,就是“忘却”,竭力淡忘种种阴暗的记忆,重振乐观的热情,实在不能淡忘,也总要将它们尽量推至意识的边缘,腾出地方来酿造新的希望。这也就是他所说的,“跨进刺丛里,姑且走走”。人真是习惯的俘虏,明明遇上了穷途,这穷途就说明原先的走法不对头,可只要还没有学会新的走法,他一抬脚,一跨步,就还是会依照先前的老走法。他只会这一种,倘要“姑且走走”,不用它又怎么办?鲁迅正是如此。从迎接绍兴“光复”到现在,将近二十年了,他不断地用“忘却”来振作自己,种种似乎能够“忘却”,而终于又全部记起的徒劳的痛苦,他是体验得大多,也太深了。但是,当他现在救助自己,挣扎着不愿没人虚无感的时候,他能使用的最后一条办法,仍然只是“忘却”,这是怎样令人悲哀的事情?十年前他用什么姿势爬出那座“待死”的深坑,他现在就只能还是用那个姿势。
你看他到上海后,虽然抱怨别人的打拢,可只要有地方请他演讲,他总是应允前去,甚至半个月内连讲四五次。明明打定主意不再教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