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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自己有了儿子海婴,在教养上自然就格外用心。为了助长孩子的天性,他甚至到了只要有可能,便不拂逆海婴的心意的地步。可他一共才那么一点生存空间,过去不拂逆母亲,现在又要不拂逆儿子,那能够拂逆的,便只有自己的意愿了。这自然使他苦恼,于是他一面行着孝子慈父的苦役,一面又忍不住发牢骚:“负担亲族生活,实为大苦,我一生亦大半困于此事,以至头自,前年又生一孩子,责任更无了期矣。”7由新担子的不堪承当,他甚至对老担子也发生怨气,有一次母亲为家用向他抱怨,他竟用相当激烈的口气回信:“其实以现在生活之艰难,家中历来之生活法,也还要算是中上,倘还不能相谅,大惊小怪,那真是使人为难了。”8他还把这怨气发散进了公开的文章。在《伪自由书》的前记里,他叙述自己为什么向申报的“自由谈”专栏投稿,笔锋一转,就扯出了那失母并非坏事的老活:“我向来的意见,是以为倘有慈母,或者幸福,然若生而失母,却也并非完全的不幸,他也许倒成为更加勇猛,更无挂碍的男儿的。”9到一九三五年春天,他甚至连母亲想到上海来住一段时间,也感觉麻烦,对朋友抱怨说:“不久,我的母亲大约要来了,会令我连静静的写字的地方也没有。中国的家族制度,真是麻烦,就是一个人关系大多,许多时间都不是自己的。”10当然,就像他一面宣告要撤下战场,一面却依然继续呐喊一样,他现在也是一面抱怨,一面却继续硬撑着负担亲族之累。他这许多牢骚和不满,大都只在嘴上说说,心里想想,井没有真将这些担子都从肩上除下。但是,他已经无力在内心将这不堪重负的怨苦自己化解掉,他常常要靠发泄它们来维持心理的平衡,你从这一面,不正可以看出他的承受力的减弱,他的精神弹性的日渐消失吗?
精神失了弹性,脾气就越来越坏。他从来就不是平和的人,现在是更容易动怒了。在一九三五和一九三六年,斥责“左联”内的那批共产党人也好,批评他看不惯的其他文人和青年也好,他用词常常那样极端,神色常常那样决绝,就说明他的理智的自我控制能力,是消退得多么厉害。尤其在家里,他更容易失去控制。他忍不住要对许广平发火,而更多的时候,是独自一人沉着脸生闷气,甚至躺到阳台的水门汀地面上,长时间地不理睬人。有一次与朋友通信、他毫不掩饰地发泄对许广平的不满:“连孩子来捣乱,也很少有人来领去……”11我想,倘若能克制住心中的怒气,他一定不会愿意露出这种老太爷式的嘴脸吧。越到晚年,他和许广平的精神沟通似乎越是减弱,彼此的不满也逐渐发展,这除了两人在年龄、智力和性情上本来就有差异,他在晚年的精神失去弹性,性格中的一些病态倾向日益显露,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社会上一片黑暗,家中又如此情景,他的心绪,是一天比一天更恶劣。请看他一九三五年给一位日本朋友的信:“上海已进入梅雨期,天气恶劣不堪。我们仍健康,只是我年年瘦下去。年纪大了,生活越来越紧张,没有法子想。朋友中有许多人也劝我休息一二年,疗养一下,但也做不到。……前次惠函中曾提及天国一事,其实我是讨厌天国的。中国的善人们我大抵都厌恶,倘将来朝夕都同这样的人相处,真是不堪设想。”12这段语的几乎每一个字,都发散出怨怒之气,即便开点玩笑,也还是沉重不堪,似乎凡是他思绪所及之处,都那样无趣和可厌,满世界就没有一件事情,能让他觉得宽怀。一个月以后,他更公开说:“在这样的时候,心绪不能不坏”。13连自已都觉得理当如此了。
心中满装着这样恶劣的心绪,对人世的态度自然偏激。也就从一九三五年开始,他笔下传出了越来越响亮的憎的鼓吹。从“文人不应该随和;……他得像热烈地主张着所是一样,热烈地攻击着所非”,14到“能杀才能生,能憎才能爱,能生与爱,才能文”,15语气是越来越激烈,直到说出这样的话:“假如我的血肉该喂动物,我情愿喂狮虎鹰隼,却一点也不给癞皮狗们吃”,16仿佛是发誓要憎恨到底。就连品评历史上的人事,他也常会特别推崇那“憎”的一面。他分辩说,陶渊明哪里只是一个“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士,他分明还有“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那样怒目金刚式的表情。他又断言,章太炎留给后代人的精神遗产,主要还不是小学上的成就,而是那以大勋章作扇坠,面垢袁世凯的威风。他甚至强烈地鼓吹报复:“被压迫者即使没有报复的毒心,也决无被报复的恐惧,只有明明暗暗,吸血吃肉的凶手及其帮闲们,这才赠人以‘犯而勿校’或‘勿念旧恶’的格言,——我到今年,也愈加看透了这些人面东西的秘密!”17字句简直是咬牙切齿了。他这一生,经历了无数欺凌迫害,对社会和人世的厌憎之心,势必是逐渐加重。但是,只要有可能,他就总要压制自己的厌憎之心,努力去相信和拥抱人生,你简直可以说,他的大部分精力都耗费在这自我说明和劝慰之中。然而,他现在老了,再难有那样的心力来压制厌憎心了,他的精神天平就必然发生倾斜,厌恶的情绪急剧地膨胀起来。一九三六年九月他写道:“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诚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18一个人情愿背负着大堆怨恨离开人世,他对这人世的绝望和厌恶,也就不可解了。
对自己的衰老,鲁迅是非常敏感的,在与许广平同居的最初几年里,这几乎成为他一个非常忌讳的话题。一九二八年,冯乃超写文章批评他,他对这批评本身并不重视,但看见冯乃超的文章中有“鲁迅老生”的话,这其实是手民的误植,他却非常恼怒,以为是故意讽刺他,以后很长时间,一直耿耿于怀。周扬这一批年轻人背地里称他“老头子”,结果传到他耳朵里,也引起他非常强烈的反应。他甚至不愿意多听别人谈论他的病,他觉得这种谈论是对他的衰老的一种提示,“多提示,总不免有些影响”,19不如干脆不听。但是,忌讳也好,不愿听也好,衰老本身却不会停止,它一天一天发展着,在他生活的各个方面显示出来,逼得他又不能不承认它。所以,他尽管强自振作,不肯对人承认自己的病的严重,心里却很清楚,自己的生命之路,是快要走到尽头了。一九三六年五月,他拿着在东京新印成的瞿秋白的遗著《海上述林》,对许广平宽怀他说:“这一本书,中国没有这样讲究地出过,虽则是纪念‘何苦’'瞿秋白别名',其实也是纪念我”,20就在有意无意之间,露出了心底的不祥的预感。
一个人自觉临近了人生之路的尽头,就不免要时时回首,返观那已经走过的路。鲁迅又向来有一种特别的脾气,大凡对将来失去确信,对现实发生困惑,呐喊的热情消退下来,怀旧的情绪就一定会涌上心头。二十年代中期,他内心的“鬼气”大发作,就有了总名《朝花夕拾》的那一组回忆散文;现在十年过去了,他却又一次坠入虚无感的怀抱,往事的诱惑自然更为强烈。当然,他现在回顾往事的动机,已不像十年前那样单一,不但有填补失去确信之后的空虚的渴望,更有痛感自己来日无多的结帐的心愿。一九三三年六月,他由自己成年后再吃到儿时喜爱的食物,却觉得味道大不如前,感慨道:“东西的味道是未必退步的,可是我老了,组织无不衰退,味蕾当然也不能例外”,这几乎是重复《朝花夕拾》的“小引”,情绪却低沉压抑得多;他接着更举出“万花筒”为例,说和五十年前相比,“万花筒的做法,却分明的大大的退步了”,21仿佛是要以此推翻前面的慨叹,那一种不但自己衰老了,世事也同样是越来越糟的深沉的悲哀,更显出了衰老对他的怀旧情绪的独特的刺激。大概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决意要再写一组类似《朝花夕拾》那样的回忆散文了。
但是,正因为这一组散文的写作计划,是来自他对自己衰老的体认,他就直到一九三六年,生命之路的尽头已经向他呈现得非常清晰了,才真正动笔来写。从这一年的二月到四月,只要能从病床上爬起来,他就努力地写,《我的第一个师父》,《这也是生活》,《死》,还有《女吊》,一气写了四篇。另有两篇已经打好腹稿,一篇讲“母爱”,记述他一生承受的伟大而盲目的母爱;另一篇讲“穷”,表现他怎样从先前的“以穷为好”的清教徒式的观念,转变到后来的“穷不是好事”的确信。我想,单队这已经写成和拟就腹稿的篇章,你也可以看来,这一组散文是和《朝花夕拾》有多大的不同。《朝花夕拾》里的文章,大都是单纯的怀旧,虽然也时时掺杂对现实的感应,有的地方还散发出强烈的杂文气息,但那总的意味,却可以归入“小引”中所谓“思乡的蛊惑”和“旧来的意味”这两句话。他现在的这组回忆,自然也有这样的意思,像《我的第一个师父》和《女吊》,还有写“母爱”的篇章中的许多描述,都可以看成是在咀嚼“旧来的意味”。但是,《这也是生活》,《死》,以及那预备讨论“穷”的篇章,却恐怕是写《朝花夕拾》时的鲁迅写不出来的,这是他对自已一生的总结,是他行将走到终点时的感悟,是他借着“死”的盾牌,对这个世界发出的无顾忌的评判,倘没有走到这一步,他是不会有这样的体会,也写不出这样的回忆的。
《这也是生活》,题目就耐人寻味。这生活是什么呢?他写道:
有了转机之后四五天的夜里,我醒来了,喊醒了
广平。
“给我喝一点水。并且去开开电灯,给我看来看
去的看一下。”
“为什么?……”她的声音有些惊慌,大约是以为
我在讲昏话。
“因为我要过活。你懂得么?这也是生活呀。我要:
看来看去的看一下。”
“哦……”她走起来,给我喝了几口茶,徘徊了一
下,又轻轻的躺下了,不去开电灯。
我知道她没有懂得我的话。
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星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
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
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
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
去,我开始觉得自己更切实了,我有动作的欲望———
但不久我又坠入了睡眠。22他终于悟透了人生,或者说,他终于相信了自己对人生的这一种领悟。从到日本留学的时候起,他在理智上就一直轻视着“这样的生活”,国家,社会,民族,启蒙,战斗,反抗专制,歌唱未来,就连绝望和颓唐,沉默和虚无,也都是指向个人以外的目标,是对于“它们”的绝望,是被“它们”逼出来的沉默,是看穿了“它们”的虚无,一切全都为着“它们”,就没有从自己的角度来看看生活。“熟识的墙壁,熟识的书堆……这些,在平时,我也时常看它们的,其实是算作一种休息。但我们一向轻视这等事,纵使也是生活中的一片,却排在喝茶搔痒之下,或者简直不算一回事。”23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轻重取舍?不就因为他的心胸,早已经被种种来自“它们”的刺激,种种对于“轩辕”的关怀,塞得满满了吗?他一辈子自荐于社会和民族,就在自以为是退缩在个人天地里的时候,他其实还是被某种身外的价值罗网笼罩住,他向社会奉献的哪里只是那些文章和思想,他分明是将几乎全部的个人生活,将那些从个人角度展开的对于人生的领略和品尝,统统交了出去!因此,读到他此刻的这种感悟,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终于悟到了,自然令人庆幸,在他同时和以后,有多少人活了一辈子,却压根儿就没有这种领悟。但是,他直到现在才悟到,是不是也太迟了?他是被虚无主义引入这样的领悟的,这引路者本身,就不会允许他从这个领悟中汲取生命的欢乐。倘在别人,这样的领悟也许能开辟出一片新的生活天地。可在鲁迅,这领悟却似乎只意味着对以往的人生选择的深刻的怀疑,意味着精神上的不自觉的收缩。周作人说他晚年“又有点转到虚无主义上去了”24,对这一点正看得相当明白。比起十年前那口口声声谈论“虚妄”和“鬼气”的情形,他现在对“这样的生活”的感悟,才真正是显示了他的虚无主义的深度。他现在不是否定一切,而是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