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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姑姑能与他喜结良缘;尽管他比姑姑大了二十多岁;尽管姑姑嫁给他是顶替他死去老婆的位置;可他是县委书记;是每月工资一百多元的高级干部;是下乡坐着草绿色吉普车;身后跟随着秘书、警卫员的大人物啊!多年之后;姑姑也说;其实我只与他见过一面;尽管我不喜欢他那个像怀孕八个月的大肚子;尽管我讨厌他那满嘴的大蒜味儿——其实他也是个土包子——但我心里还是愿意嫁给他的。为了你们;为了这个家族;我也会嫁给他。姑姑说;当她去县城与杨林见面后;第二天;公社书记秦山便来卫生院视察。在院长陪同下他来到妇产科;满脸的媚笑;满口的谀辞;活脱脱一个奴才。姑姑说;此前的秦山;是那样的趾高气扬;盛气凌人;一转眼换上这样一副嘴脸;让姑姑感慨万千。为了这些势利小人;我也要嫁给他;姑姑说;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
上来一个矮小敦实的女红卫兵;手提两只破鞋子;一只挂在杨林脖子上;一只挂在姑姑脖子上。姑姑后来说;反革命;特务;这些罪名都可以忍受;但绝对不能忍受“破鞋”的称号。这是无中生有;奇耻大辱!姑姑立即把脖子上的破鞋摘下来;用力撇出去。那只破鞋;竞像长了眼似的;落在黄秋雅面前。
女红卫兵蹦了一个高;揪住姑姑的头发;使劲往下拉。姑姑昂着头;与那女孩僵持。姑姑;您低头吧;您如果再不低头;只怕您的头发连同头皮都会被揪下来啊!那胖女孩少说也有一百斤重;她双手揪着您的头发;已经悬空吊在您身上了。姑姑猛然一甩头;像一匹摆动鬃毛的烈马——那女孩手里攥着两绺头发;跌落在台子上。姑姑的头上渗出鲜血——姑姑的头上至今还留有两个铜钱大小的疤痕——血流到姑姑额头上;流到姑姑耳朵上。她的身体挺立不弯。台下一片肃静;一匹拉车的毛驴;仰着脖子;发出高亢的叫声。没听到母亲的哭叫声;我心里一片灰白。
这时;那黄秋雅拾起眼前的破鞋;小跑着;上了舞台。我估计她不知道台上发生了什么;如果她知道了;绝对不会这样做。她一到前台就愣了。她扔下破鞋;嘴里嘟哝着什么;一步步往后退。肖上唇大步上台;厉声喊叫:万心;你太嚣张了!他挥舞手臂;亲自领呼口号;想以此调动气氛;打破僵局;但台下无人响应。那胖女孩扔掉手中的头发;仿佛扔掉了两条蛇;嚎啕大哭着;跌跌撞撞地跑下台去。
站住!肖上唇喝令正倒退着下台的黄秋雅;指着地上的破鞋;说;你;你来给她挂上!
鲜血沿着姑姑的耳朵流到脖子上;穿过眉毛流进眼睛。姑姑抬手抹了一把脸。
黄秋雅捡起破鞋;战战兢兢地走到姑姑面前。她抬头看了一眼姑姑的脸;怪叫一声;口吐白沫;往后便倒。
上来几个红卫兵像拖死狗一样把她拖下台。
肖上唇抓住杨林的衣领往上提;使他的腰直起来。
杨林双臂下垂;双腿弯曲;浑身松软;只要肖上唇一松手;他就会瘫在台上。
万心顽抗到底;死路一条!肖上唇道;她不交代;你来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说;你们俩通过奸没有?
杨林不吱声。
肖上唇一挥手;上来一个大汉;左右开弓;搧了杨林十几个耳光。响声清脆;冲上树梢。有几颗白色的东西迸落在台上。我猜想那是牙齿。杨林身体摇晃;眼见着要跌倒;大汉抓着他的衣领;不容他倒。
说;通过没有?!
通过……
通过几次?
一次……
老实交代!
两次……
你不老实!
三次……四次……十次……许多次……记不清了……
姑姑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像只扑食的母狮一样;猛扑到杨林身上。杨林瘫在台上;姑姑死命地抓着他的脸……几个虎背熊腰的纠察队员;费了很大劲;才把姑姑从杨林身上拖开。
这时;只听到湖面上发出一阵怪响;冰层塌裂;许多人;落到冰水中。
第二部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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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爱的杉谷义人先生:
您能花费那么多宝贵的时间;耐着性子读完我那封断断续续写了两个月、为了省钱作为包裹寄出的长信;并且给了我那么多的鼓励和肯定;使我感动而歉疚。
让我感慨万端的是;我在信中提到的那位日本侵华战争期间在平度城驻守的日军指挥官杉谷;竟是您的父亲。为此您代表已经过世的父亲向我的姑姑、我的家族以及我故乡人民谢罪;您正视历史的态度、敢于承担的精神;使我们深深地受到了感动。按说;您也是战争的受害者。您信中提到;战争期间您与母亲所过的提心吊胆的生活以及在战争之后所过的饥寒交迫的生活。其实;您的父亲也是战争的受害者;如果没有战争;如您所说;他将是一位前途远大的外科医生;战争改变了他的命运;改变了他的性格;使他由一个救人的人变为一个杀人的人。
我将您的信读给我的姑姑、我的父亲和我们这里许多经历过那场战争的人听了。听罢信后他们都眼含泪水感叹不已。您父亲驻守平度城时;您才是一个四、五岁的少年;您父亲在平度城犯下的罪行;没有理由让您承担;但是您承担了;您勇敢地把父辈的罪恶扛在自己的肩上;并愿意以自己的努力来赎父辈的罪;您的这种担当精神虽然让我们感到心疼;但我们知道这种精神非常可贵;当今这个世界最欠缺的就是这种精神;如果人人都能清醒地反省历史、反省自我;人类就可以避免许许多多的愚蠢行为。
我姑姑、我父亲和我的乡亲们;都热烈地欢迎您再到高密东北乡做客。我姑姑说她要陪您去平度城参观访问。我姑姑还悄悄地对我说;她对令尊没有什么坏印象。侵华日军军官中;确有许多如中国电影中所表现的那种穷凶极恶、粗暴野蛮者;但也有如令尊那种文质彬彬、礼貌待人的。我姑姑对令尊的评价是:一个坏人群里的不太坏的人。
我六月初回到高密;已经住了一个多月;期间;做了一些社会调查;为写作那部以姑姑为素材的话剧做准备。同时;我应您的要求;继续以写信的方式;将姑姑的故事告诉您;遵您之嘱;我也尽量多地把我本人所经历过的一些事情;顺便写到了信里。
我姑姑、我父亲让我代他们向您及您的家人问好!
高密东北乡人欢迎您!
蝌蚪
二OO三年七月于高密
第二部1
先生;1979年7月7日;是我结婚的日子。新娘王仁美是我小学同学。王仁美与我一样;也有两条仙鹤般的长腿。我看到她那两条长腿心就怦怦乱跳。十八岁的时候;我去挑水;与她相逢井台。她的桶掉到井里;正转圈发急。我跪在井台上;帮她捞桶。那天我的运气很好;一下子就把她的桶捞上来了。她赞叹道:嘿;小跑;你真是个捞桶专家!她那时在小学当代课老师;教体育。她个子很高;脖子细长;脑袋较小;脑后梳着两根小辫。王仁美;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她说什么事啊?我说:王胆跟陈鼻好了;你知道吗?她怔了一会;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笑着说:小跑;你纯粹是胡说;王胆;那么个小人儿;陈鼻;大洋马似的;他们两个;怎么好?然后她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满脸通红;笑弯了腰。我郑重其事地说:我不骗你;骗你我就是狗!我亲眼看到了。你看到什么了?王仁美问。我低声说:我跟你说了你可别告诉别人啊——昨天晚上;我从记工屋里出来;路过打谷场边那个麦秸垛时;听到垛后有人哼唧。我悄悄走近;侧耳一听;原来是陈鼻和王胆在说亲密话呢。我听到王胆说:陈鼻哥哥你放心;我虽然个头小;但身上什么都不缺;我一定为你生个大儿子——王仁美又弯腰大笑起来——我说:你还听不听了?她说:听啊;快说;后来呢?后来他们干什么了?我说:后来他们好像亲嘴了——胡说;王仁美道:怎么亲?我说:难道我还骗你不成?怎么亲?当然有办法亲!陈鼻将王胆抱在怀里;像抱着个小孩子一样;想怎么亲就怎么亲呗!王仁美脸又红了;她说:小跑;你是个大流氓!陈鼻也是大流氓!我说:王仁美;连陈鼻和王胆都谈恋爱了;咱俩能不能交朋友?她愣了一下;突然笑了;问;为什么要跟我交朋友?我说:你有两条长腿;我也有两条长腿。我姑姑说;如果咱俩结婚;生个小孩肯定也有两条长腿。咱们可以把咱们长腿的孩子培养成世界冠军。王仁美笑着说:你姑姑太好玩了!你姑姑不但负责结扎;还负责说媒!——王仁美挑着水桶走了。她大步流星;扁担颤悠悠;两只水桶上下跳动;好像要飞起来似的。后来我当兵离开了家乡。几年后;听说她与肖下唇定了婚。肖下唇在农业中学代课;教语文。他写了一篇散文《煤的赞歌》;发表在大众日报副刊上;在我们东北乡引起很大轰动。听到这些消息我很感慨。我们这些吃过煤的没写出《煤的赞歌》;肖下唇没吃煤却写出了《煤的赞歌》;看来王仁美的选择是完全正确的。
肖下唇考上大学后;肖上唇在大街上放了三挂一千头的鞭炮;并花钱请了电影队;在小学操场上挂起银幕;连放三晚电影。气焰嚣张;不可一世。
那时;我刚参加‘对越自卫还击战’回来;立了一个三等功;被提拔成正排职军官。来说媒的很多。姑姑说:小跑;我给你介绍个好姑娘;保你满意。母亲问:是谁?姑姑说:我徒弟小狮子啊!母亲说:那个嫚有30多岁了吧?姑姑说:正30。母亲说:小跑才26啊。姑姑说:大点好;大点知道疼人。我说:小狮子是挺好;但王肝迷她十几年了;我不能夺朋友所爱。姑姑说:王肝?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小狮子嫁给谁也不会嫁给他!他爹每逢集日就弓着腰、拄着棍子到医院闹事;败坏我的名誉;这都多少年了?他从我这里榨取的“营养费”少说也有八百元了。母亲说:这个王脚;是有点装。姑姑怒道:岂止是有点装;完全是装。从我这里榨了钱;就跑到集上去吃烧肉喝烧酒;喝醉了;腰杆子挺得笔直;满集乱窜。你说我这辈子怎么尽碰上这么些无赖?还有肖上唇那个杂种;“文化大革命”时;差点把我整死;现在竟像老太爷似的;摇着芭蕉扇在家享清福。听说他儿子考上了大学?老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现在呢?好人无好报;坏蛋享清福!母亲说:报应还是有的;只是没到时候。姑姑说:还要到什么时候?我的头都白了!
姑姑走后;母亲感叹道:你姑姑这一辈子也真是不顺。我问:听说杨林后来又来找过姑姑?母亲说:听你姑说;那人是又来过。听说已经当了地区的专员;坐着轿车来的。他向你姑姑道了歉;说愿意娶她;弥补“文革”中的过失。你姑姑一口回绝了。
正当我们为姑姑的事感叹唏嘘时;王仁美一步闯了进来。她对我母亲说:大婶;听说小跑在打破天地说媳妇;您看我怎么样?闺女;你不是有主了吗?我母亲问。我跟他拉倒了。考上大学就休妻;这不陈世美吗?母亲愤愤地说。大婶;不是他休我;是我休了他。王仁美说;考上个大学;有什么了不起?又放鞭炮;又放电影;太张狂了。还是小跑好;提了军官;还是不哼不哈。一回乡就下地干活。闺女;俺家跑儿配不上你啊。母亲说。大婶;这事你说了不算;得问小跑。小跑;我给你当老婆;生世界冠军;你要不要?要!我盯着她的腿说。
第二部2
婚礼早晨;阴气森森。乌云密布;雷声滚滚。雷声过后;大雨倾盆。
母亲念叨:这个袁腮;说是为你挑了个黄道吉日;看看;都快水漫金山了。
上午十点多钟;王仁美在她的两个堂妹陪同下;冒着大雨来到我家。她们都穿着雨衣;好像要到河堤上去防汛。院子里用塑料薄膜支起一个棚子;里边临时盘了一个灶;我蹲在灶前;拉着风箱烧开水。堂弟五官出语无状;说:‘自卫反击战’的英雄;新娘子都进门了;你怎么还蹲在这里烧水?我说:那你来替我烧。他说:大娘安排我放鞭炮呢。大雨天放鞭炮;这可是个技术活儿。母亲站在门口喊:五官;别耍嘴了;快放。五官从怀里摸出一挂早就用塑料纸蒙好的鞭炮;点着引信;不用杆子挑;用手拎着;在大雨当中;擎着一把伞;侧着身子放。硝烟在雨中散不开;团团包围着他。看热闹的孩子;一个个都像落汤鸡似的;拍着巴掌;跺着脚喊:五官五官;满头青烟——这些熊孩子;都吆喝些什么词儿!我母亲说。
按说新娘子进院后;应该一言不发;穿过堂屋;进入洞房;骗腿上炕;号称“坐床”。但王仁美一进院就站在那儿;看着五官表演。硝烟把五官熏得满脸乌黑;像刚从锅灶里钻出来似的。王仁美哈哈大笑。她那两位充当伴娘的妹妹悄悄地扯她的袖子;她不理不睬。她穿了一双高跟塑料鞋;个子显得更高;好像一棵树。五官上下打量着她说:嫂子;要想跟你亲个嘴;必须踏着梯子!——五官;你给我闭嘴!我母亲大喊!王仁美说:五官;你这个傻瓜!连王胆和陈鼻亲嘴都不用踏梯子呢——听到新娘竟然站在院子里与小叔子调笑;婶子大娘们一个个交头接耳。我提着煤铲子从棚子里钻出来。孩子们拍手跺脚:英雄出来了!英雄出来了!
我穿着新军装;戴着三等功奖章;满脸煤灰;手提煤铲;不伦不类。王仁美笑弯了腰。我心中乱糟糟;哭笑不得。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