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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孙镜正把第二杯茶吞进喉咙,发不出声音,徐徐却忍不住开口问:“小是都说这件东西是您从斯文·赫定手里买下来的吗,怎么会不是您的呢?”
“我是河南安阳人……”欧阳文澜开始述说半个多世纪前的那些往事。
欧阳文澜出生在安阳的大户人家,按照解放后的成分划分,是大地主。不单如此,家里1916年还在上海开了火柴厂,家境非常富裕。
自从安阳发现了甲骨之后,附近许多农民都因为挖甲骨发了小财,有些索性转行当了古董贩子。欧阳家当然不会去做这些有欠体而的生意,但安阳成了甲骨文化的中心,风气之下,家中的一些人也对收藏甲骨有了兴趣,其中最狂热的,就是欧阳文澜。
欧阳文澜十几岁的时候,就四处从农民手里收集甲骨。要是有大收藏家或者研究甲骨的学者来安阳,只要知道了,就跑去跟在人家屁股后面,看能学到些什么东西。
从1928年开始,历史语言研究所组队在安阳殷墟进行官方发掘,欧阳文澜一得空,就往发掘现场跑。只是他年纪还不到二十,也没在新式的学堂里接受西式教育,所以爱搭理他的人不多。孙禹在1929年加入考古队,是当时队里最年轻的队员。大不了欧阳文澜几岁,在欧阳刻意接近下,两个人的关系很快拉近了。
巫师头骨的出土,就是在1929年。最初农民挖到了这东西,也知道不是凡品,要了个高价。考古队一面赶去维护出土现场,由官方手接手下一步挖掘,一面让孙禹去找那农民,把他手上的东西买下来。是那人开价太高。考古队本身经费有限,双方没谈拢。等孙禹重新申请到经费再回来,五十头骨却已经被个外国人买走,那人就是斯文·赫定。
斯文.赫定对这件甲骨非常喜爱,说什么都不肯再转卖给考古队。他并不缺饯,又是洋背景,哪怕对官方的考古队也不买账。所以最后,考古队只能拍了些头骨的照片,做了个模子作研究用。
可是孙禹却极不甘心,自己多方联络有实力的国内收藏者,想要从斯文·赫定的手里把这件国宝再买回来。这其中的大力支持者,就有欧阳文澜。孙禹和斯文·赫定通了很多次书信,一次比一次开的价格高。赫定的回信都很客气,有时还会求教些甲骨方面的问题,但对于头骨的转让,却始终不松口。
一直到1934年,那时欧阳文澜已经因为大量收藏甲骨,成了个小有名气的甲骨收藏家,住在上海。某天他收到孙禹的来信,信上说几天后就要来上海,想见一面。
欧阳文澜专程去火车站接孙禹,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孙禹居然已经买下了幢不错的房子,就是孙镜现在住的那幢。欧阳文澜心里有些奇怪,看来孙禹的经济情况比他想象中好得多。
不过还有比洋楼更让他吃惊的事。孙禹就在这幢楼的一问房间里,当着他的面打开了随身的大箱子,捧出了巫师头骨。
欧阳文澜惊讶得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孙禹却并没有多少愉快的神情,反倒苦笑一声.把自己得到这件国宝的经过说了出来。
斯文·赫定此次来中国已经待了七年,预计最多到明年,即1935年就会离开。而他手上的这件巫师头骨,在甲骨界实在太有名,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可能带出中国,所以只好送给了孙禹。
当然不是白送,而是有条件的。很复杂,并且是不可思议的条件。
斯文·赫定要求孙禹参与到一项“必将对人类影响深远”的计划中去,在孙禹并不清晰的描述里,这个计划给欧阳文澜的感觉是一个半是神秘半是荒谬的怪物。与严谨的科学没有关系,反而像个有着狂热信仰的新兴宗教。
面对真实的世界,人的想象力和接受力总是显得那么贫瘠。恐怕连这个神秘实验的缔造者弗洛伊德本人,都想象不到那扇被他开启的门里会跑出什么样的怪物。据欧阳文澜当时和孙禹谈话时的感觉,孙禹对这个计划也疑虑重重,并不太相信赫定所谓的“对人类影响深远”云云。但作为一个甲骨学者,他深知巫师头骨的价值,以此为代价换取国宝留在中国,他是愿意的。更何况赫定还为计划的参与者提供一定的生活补助。
斯文·赫定想知道巫师头骨这件数千年前的巫术法器是否会对内心实验起到作用,所以他把头骨交给孙禹,是用作实验道具的。然而就像他自己没办法把这件许多人盯着的国宝堂而皇之地带出国一样,孙禹这样一个清贫的年轻甲骨学者也不可能有钱买下巫师头骨。所以就需要一个明面上的出资收藏人,这个人不需要真的出钱,在某些时候.也可以把头骨展示给亲朋好友看,但大多数时候,这件实验道具是在孙禹和其他参与者手上的。
这是个对双方有利的条件,孙禹和其他一监人得以藏在暗处进行实验,而欧阳文澜则会因为从斯文·赫定手中买下国宝而在收藏界获得声誉。
欧阳文澜很想从孙禹的口中知道更详细的情况,然而孙禹已经在赫定的面前,以祖先的名义发下誓言保守秘密。如果不是需要欧阳文澜充当表面上的头骨持有人,他连这些都不会说。近五十年出生的中国人,很难理解祖先在往昔的中国人心里,有着多么崇高的位置。那曾是绝大多数国人信仰所在,从这点上说,赫定对中国相当了解。
“七十多年了啊。”欧阳文澜感叹着说,“我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实验。呵呵,七十多年前我还不知道弗洛伊德是谁呢。”
随着欧阳文澜的讲述,在孙镜和徐徐的心里,当年斯文·赫定所作的决定,也一点点轮廓清晰。
像赫定这样一个极具传奇色彩的大冒险家.肯定神通广大,要说绝没有办法把巫师头骨带出中国,孙镜是不太相信的。只是一来这的确有些麻烦;二来真的这么做,必然对他原本良好的声誉有严重影响。最重要的是,他有了个很好的替代方案。
赫定之所以看重巫师头骨,恐怕主要是因为这件东西对神秘内心实验的作用。至于这个作用是他的推测,还是真的有所觉察,就不得而知了。
中国这个古老的国家在西方人心目中向来是神秘的,而代表巫术文化的商代甲骨出土,或许让斯文·赫定觉得,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血脉里,天生就有神秘的力量。如果巫师头骨会对实验产生重要作用,那么参与者就该多一些中国人,既然很难把头骨带到西方,那索性在中国重新建立一个实验组,以和欧洲实验者们略有区别、融和了甲骨巫术的新仪式进行实验,两组之间进行对照,这才是更科学的实验方式。
孙镜向来不惮以更凉薄的心思去揣测别人,所以他觉得也许在中国另组实验别有一层用心。从他所知道的有限几个欧洲实验者的结果看,都造成了相当负面的影响。如果不知道这是实验引起的,别人还当是偶然的不幸事件,万一曝光,必定舆论哗然。所以要想把实验推进下去,扩大实验范围,已经开始讲求民主和人权的欧洲就不能算最合适的土壤。而中国虽然套了顶文明古国的帽子,在彼时欧洲人的心目中,还是黑暗和野蛮的偏僻地带,和欧洲主流社会隔绝,在中国用中国人做实验,出了什么差错都没有关系。
无论出于何等用心,斯文·赫定着手在中国开辟神秘内心实验的第二战场。在这之前他必然和身在欧洲的主持者弗洛伊德交换过意见,敲定各个细节,而后开始物色合适的中国实验者。
这些参与实验的中国人恐怕多数是为了钱,像孙禹这样为了所谓“国宝回归”或其他什么理由的,应该是极少数。到底有多少人,几个几十个还是几百个,谁都不知道。唯一可以推测出的,是主要的实验者及他们的聚会地点,肯定在上海。
欧阳文澜向孙禹承诺永远保守这个自己也仅一知半解的秘密.然后他在名义上获得了巫师头骨,还专门办了一个短期的小型甲骨展.在收藏界声名大噪,孙禹则举家迁到上海,住进了那幢小洋楼。
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斯文·赫定数次来到上海,但他和孙禹的行踪在欧阳文澜看来始终显得有些诡秘。心里有了这疙瘩,欧阳文澜和孙禹的关系逐渐疏远。
直到J942年,有一天他得知孙禹突然暴死,赶去参加了落葬仪式,还见到了孙禹留下的孤儿寡母。此后他对孙家偶有接济,但终究是越来越淡,最后断了联系。
而巫师头骨在孙禹死后也不知去向,以至于接下来的很多年里,如有亲友想看这件甲骨,欧阳文澜都只能用各种理由搪塞过去。
“不知去向?”孙镜当然知道后来必定还有故事,可欧阳文澜说到这里的时候,像是有言而未尽之处。
欧阳文澜摇摇头.“老实说.怀修参与的这个事情,我是有些怕的。那个时候我就觉得,好好的一个人。突然死了,也说不出什么毛病,多半和这事情有
关系。现在看来,他不就是因为这死的吗? 巫师头骨没了就没了,我可不想沾上那些,怀修前车之鉴放着呢。
“就这么过了二十多年,我再次见到巫师头骨,是在1969年了。”欧阳文澜的声音一下子低沉下来。
“有几个人找到我,带着巫师头骨。他们不是把头骨还给我,而是想把东西捐出去,捐给政府。名义上这东西还是我收藏着,所以要捐当然得我去捐。我那时本来就不断在捐东西,我的成分这么不好,‘文革’的时候日子很难过,多捐一点就多宽松一点。而且本来这东西就不能算足我的,捐就捐了。”
欧阳文澜这一节说得非常含糊,再次得到巫师头骨的过程一两句话就带了过去。他也知道孙镜会有疑问。抱歉地笑笑,说:“那并不是多愉快的会面,我就不回忆了。总之那一次,我是真正知道了,这世界上的确有难以解释的事情。至少在马克思主义唯物世界观里,是没办法解释的。”
欧阳文澜所知道的,就只是这些。严格说来,从他这儿得知的,远远不如韩裳在录音里透露的内幕多。但两者综合起来,却让孙镜大概知道了曾祖父被卷入实验的前因后果。
巫师头骨上,隐藏着甲骨学之外的重要秘密,而韩裳的死,会不会和这有关?可是如果巫师头骨真的能引导出人内心中的神秘力量。为什么它在1969年又被送回了欧阳文澜的手里,再捐给了国家?哪怕巫师头骨并没有神秘力量,或者这种力量被消耗完了,它也是一件极有价值的古董,这样轻易地交还,背后必定有一个故事。
欧阳文澜所说的不愉快回忆具体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或被威胁,或受折辱。他一定从来的那几人身上。见识到了不可想象的超自然力量,而拥有这种力量的人,难免会产生居高临下的超人心态。从心理学上讲这是再自然不过的结果,哦是的,心理学,弗洛伊德……
看起来这个中国实验组的实验获得了一些成果,也许比欧洲那些人更成功的成果。欧阳文澜遭遇的不快,意味着至少有一个人能控制降临在自已身上的神秘力量。而在弗洛伊德亲主持的实验里,那些力量却是实验者无可捉摸无法控制的,比如茨威格,比如威尔顿。当然,孙禹也是。
“其实,我应该谢谢你。”欧阳文澜忽然说。
“哦。为什么?”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我所见过的那神秘力量来自何方。年纪越大的人,就越怕死,怕死后的虚无。可是科学越昌明,好像就越把人心底里的那些希望磨灭掉。你和我说的这螳,弗洛伊德在那么多年之前做的那些事情,可以让我试着去相信,真的有一种肉体凡躯之外的力量,也许是凌驾一切的意志,也许是……神国。在尘归尘土归土之后,一切还并没有终结呢。”
“是嘛……”孙镜回应着,其实他并没有理解清楚老人的意思。
是自己离死亡还不够近吗?他心里想。
“这种恐惧,你大概是很难体会的。”老人还在继续感慨着,“近二十年来,我把甲骨学的研究方向,放在了殷商时期的各种巫术仪式上,就是这个道理。比如在商王阳甲时期,就有一种趋吉化凶的巫术,需要……”
其实孙镜的心思,还徘徊在巫师头骨、神秘实验和韩裳的死之间,并没有很认真听老人的殷商巫术研究。但欧阳文澜像是不再愿意重回先前的话题,对自己的研究谈兴极浓,一路说了下去。作为客人.总不好一直分神,孙镜把注意力扭转过来,听了一会儿,却惊讶起来。
商朝是一个巫术盛行的时代,大到发动战争粮食收成,小到日常衣食住行,都需进行问卜和祭祀。天地鬼神和祖先亡灵的力量深入人心,有各种各样的巫术仪式来祈求这些存在的帮助。然而因为中国1949年以来大力破除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