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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苑走到莫兰的前面,用手摸了摸她前襟的一颗银色纽扣。
“真好看,是银的吗?”
“嗯,是纯银。”莫兰答道。
郭敏和母亲出门后,王苑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去背英语单词去了,而莫兰则来到了厨房。王睿坐在原地剥毛豆,因为睡了一觉,所以该干的活都耽搁了,她一边打哈欠,一边在心里咒骂自己定力太差。
莫兰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她看上去有点无聊。
“唉,今天又下雨。本来我还想到附近去转转呢”莫兰叹了口气。
王睿低头自顾自剥豆,她感觉莫兰在看她,其实她现在心绪不宁,只想一个人呆着,但莫兰毕竟是客人,她也不能对其太怠慢。“那是你们来的不巧。如果你们晚两天来,天气就很好。”她道。
“本来是想晚几天来,可后天我们要去苏州给我爷爷上坟,10月6号是我爷爷的忌日。我爸都已经定好火车票了。”莫兰百无聊赖地站起身,走到窗边,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回来。”
王睿知道莫兰说的是母亲和郭敏。
“她们去了已经快一个半小时了,我看她们也该回来了。”
“派出所离这儿近吗?”
“乘公共汽车的话,大概要半小时。不过我们这里从不堵车,半小时可以开很长的一段路。”
“我刚刚听警察说,你外婆是喝醉酒掉进河里的……她真的那么爱喝酒?”莫兰转过身来问道。
“是啊,她喝酒成瘾。是个酒鬼。”
“怎么会这样?”莫兰又重新坐了下来。
“她跟我妈的关系不好,外公又跟她离了婚,你说她的心情能好吗?当然是借酒浇愁喽,后来就越喝越多,最后就成了酒鬼。”
“我听我妈说,你外婆还上过大学。她怎么变成这样?她的退休工资都到哪里去了?难道都喝酒了?”
“她没退休工资。她也想去找份工作,但名声不好,人又老了,就算有个大学毕业证书,又有什么用?她没工作,没劳保,房子也没了,那房子早让我外公占了,还跟别人结了婚。她又争不过人家,最后只能乖乖走了。”王睿现在想想,当时的外婆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杀了外公和那个女人,二是从此云游天下,忘记一切。外婆似乎是选择了二,但是她是否真的忘记一切了呢?她想是没有。
出狱后,潦倒的外婆一直过着酗酒行乞的生活。她们住在S市的时候,有一阵子,她也常在她们家附近转悠。有一次,她还趁她们不在家,闯进她们家的厨房大吃了一顿,吃完后,又把她们家柜子里的酒通通喝光,把瓶子扔了一地。她们回来后,就看见满地狼藉的酒瓶和厕所马桶里大堆没冲掉的粪便,而厕所墙上还有人用粪便写了字,“不要脸!不要脸!”有人把这三个字至少写了十遍。她还曾经傻兮兮地问母亲,那是什么意思。母亲却板着脸,一言不发地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扔进了自己的房间。
那天,当墙上那些字蓦然出现在她们面前的时候,母亲曾尖叫一声,用双手捂住脸,奔了出去,虽然那只是一霎那的举动,但却让她感到异常新奇。因为在这之前,她从没见母亲如此惊慌过。她很想知道,是谁让强悍得像飓风般的母亲失去了锐气。后来才知道,那是外婆。那天晚上,她是在不安和好奇中度过的,她听见母亲和父亲在厕所里来回走动的声音,听见他们在小声吵架,还有流水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当她来到厕所时,那里已经被洗刷干净。母亲塞给她一块饼干,同时告诫她,不许跟任何人提起昨晚的事。她想问母亲那人是谁,他们有没有报警,但是母亲已经恢复了以往的严厉口气。“今天你们要数学测验是不是?有没有准备好?”这个问题足以让她忘记前一晚发生的任何事。
“可是,我觉得她不太像个酒鬼。”莫兰道。
这句话声音不高,却让她从回忆中倏然惊醒。
“你说什么?”
“我说她不像个酒鬼。”
“这有什么像不像的,她就是个酒鬼。”
莫兰盯着她看,从那对乌黑的大眼睛里,她看见了自己的脸。
“记得吗?那天晚上,她给了我一个娃娃。”莫兰道。
“这事我知道。”
“那时候她离我很近,她跟我说话了,但嘴里却没有酒味。奇不奇怪?”莫兰的神情认真而神秘。
她想她脸上一定显出傻瓜特有的呆滞神情。她真的不明白莫兰的意思。
“你是说,她嘴里没有酒味?”她只能重复莫兰的话。
“是的。”
“可她就是个酒鬼啊。”外婆已经顶着酒鬼这个称号有15年之久了,其实自从她听说过有外婆这号人存在,外婆就已经是个出名的酒鬼。可现在,莫兰却告诉她,外婆的嘴里没有酒味,这是怎么回事?“可是,我看到她喝酒了。”她忽然想到。
“那她嘴里更应该有酒味了,对不对?”
她答不上来了。
“我觉得你只是看到她在往喉咙里灌液体罢了,但酒瓶里不一定装的是酒。”莫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而且,我后来还想起来,她的眼白很干净。”
“那又说明什么?”
“酗酒多年的人,一般眼白都很浑浊,我爸过去有好几个病人都是老酒鬼,他们的肝普遍不好,眼睛很浑浊,牙齿松动,脸色发黄,有的人腿还特别细。可是你外婆却眼白干净,眼睛有神,脸虽然脏,却还透着健康色。至少我见过的酒鬼没有一个像你外婆这样的。”莫兰道。
“你见过几个酒鬼?”她问。
她本来是想揶揄莫兰,但后者却给了她一个准确的回答。
“十八个。”
“十八个?”这个数字可真不算少。
“我爸会用中药治疗酒精中毒的肝脏。有一阵子,我下午放学后就在他的办公室做功课,他给人看病,我就在旁边坐着看。”
她盯着莫兰看了两秒钟。
“你是想说,我外婆不是个酒鬼,她冒充酒鬼冒充了很多年,是不是?”这就好像有人跟她说,她外婆其实是末代皇帝的后裔那么不可思议。
“是的。”莫兰一本正经地点头。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我怎么知道?”莫兰从她面前的塑料盘子里捡起一颗毛豆剥了起来。
“如果没有目的,她为什么要冒充?而且还冒充了十几年。”她仍然觉得难以置信。
“她有没有亲口说自己在喝酒?”莫兰问。
“没有。”王睿忽然想到,外婆的确从来没说过自己在喝酒,她说的最多的是“我得喝两口了”,但喝两口什么呢?她从来没说过。难道她真的一直在假装喝酒?酒瓶里装的是别的东西?
“最高明的谎言是不用自己说,却让别人深信不疑……”外婆曾说过这句话,难道她说的就是她的“酗酒”?
为什么?
“我想,她只不过一直在你们面前拿着个酒瓶对着嘴喝罢了。”她听到莫兰说,“你们闻到了酒味,就想当然地以为她在酗酒,可是她未必是在喝酒。酒味可能是她故意弄在衣服上的。”
她为自己在不经意间被外婆骗了十几年感到震惊和恼火,“如果她不是酒鬼,就是个神经病!她有什么必要这么做?”她没好气地说。
“我爸说过。骗人可以分好几种,有的人是为了从别人那里得到什么,有的人是为了让自己开心,有的人是为了自己的安全,也有的人是为了折磨自己。我不知道你外婆属于哪一种。”
“我回答你好了,是第二种。她曾经因为诈骗坐过牢。骗人是她的习惯。把别人骗得团团转,她一定很开心。”她狠狠把一颗剥好的豆子丢进箩筐。
“啊!你外婆还坐过牢?”
“你不知道?!”
莫兰摇摇头。原来在昨晚的饭桌上母亲没提起过,郭敏也没对女儿说过。她有点后悔自己多嘴了。要是让母亲知道她把外婆的事说出去,一定会暴跳如雷。
莫兰又站起身,踱到案板前,那里放着王睿刚刚烧好的两个菜,红烧鸭子和凉拌笋干。莫兰伸手捞了一块笋干放到嘴里嚼了起来,“这笋干好嫩啊,真好吃。”
王睿很矛盾,现在她既想继续讨论外婆的酒瘾和骗局,但又怕自己一不留神说了不该说的话,正在踌躇间,她听到莫兰又道:“你知道吗,假如你外婆没有酒瘾,这是她的一个骗局的话,那么事情就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她很茫然。
“你没听见吗?警察说她可能是喝醉酒后自己坠河的。假如她没有喝酒,她是清醒的,她是怎么坠的河呢?”
她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你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有点发颤。
“我的意思是,假如她很清醒,就有两种可能,她要么是自己跳的河,要么就是被谁推下去的。”
她是自杀!王苑看见她自己跳的河!这两句话差点冲出喉咙,但那一刻,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霎那间掐住了她的脖子,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莫兰背对着她继续在偷吃笋干。而她忽然想起前两天晚上,母亲和妹妹王苑在饭桌前的对话。当时母亲正在展示莫兰一家三口的照片。
“全班54个人,她排20名,看来她根本没继承她老妈的智商。”母亲看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她的学习成绩。而王苑注意的却是别的。
“妈,她穿得可真好。”王苑注视着照片里的莫兰,颇有些妒忌地说,“她这条裙子,我们班有个同学也有一条,好贵的。”
“衣服是外表,要比就比内涵。她的钢琴根本都没考过级,英语口语也不能跟你比,数学就更不用提了,她妈说到这个都会脸红,至于长相,她当然也没你漂亮。穿得好有什么用?你们这年纪的孩子,再打扮都是多余的,青春无敌,知道吗?”
母亲习惯用学习成绩来衡量一个人的智商,而王苑,几乎只注意对方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脚上穿什么鞋。王睿想,只有真正聪明和成熟的人才懂得完全舍弃这些不相干的附加物去看一个人的本质。在一个小时前,她还觉得莫兰只是个养尊处优的“王苑式”的虚荣女孩,可现在她觉得这个眼睛大大,数学成绩相当糟糕的莫兰,至少要比王苑聪明十倍。至少她不会像王苑那样傻兮兮地盯着人家手上的宝石戒指看,更不会到处卖弄自己的新裙子和英语口语水平。外婆说过,懂得藏才是真聪明。
母亲和郭敏是在中午十二点左右回到家的,两个人看上去都累坏了,尤其是郭敏,她脸色苍白,神情倦怠,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她说自己没胃口吃午饭,可当母亲劝她去自己房间好好睡一会儿时,她又说,她根本睡不着,她宁愿到饭厅去跟大家一起坐着聊聊天。
午餐很简单,红烧鸭子、毛豆炒酱瓜、两个凉拌菜和前一天吃剩的半锅土鸡汤。
“这个凉拌笋真好吃。”莫兰吃得津津有味。
“哦,那当然,这是最嫩最嫩的笋干。”王苑回答,她也夹了几根笋干放在了嘴里。今天她们两个是饭桌上最活跃的人,母亲和郭敏都沉默不语,父亲则一直在旁边察颜观色,想找个机会提问,却有迟迟没有开口。
“妈,派出所那边到底是怎么说的啊?那是外婆吗?”最后还是王苑打破了沉默。
“这种事,你们小孩子不要问。”母亲低头吃着米饭,她今天的话很少。
可王苑一向就是个爱提问的好孩子。
“那个人是不是外婆?”
母亲默默给自己夹了一块鸭子,没有回答。
“妈——”
“是不是她?”父亲也忍不住插了进来。
母亲瞥了一眼父亲,“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真的是她!”
“我说我昨晚没看错吧!”王苑尖叫了一声。
“你昨晚看到她了?”莫兰立刻露出好奇的神情。
“对!我看见她了。那时候,我爸刚接到我,我们正说着话呢,她像座大山那样摇摇晃晃朝我们走过来,然后,她就砰地一下跳进了河,把我吓了一大跳。”
“你是看见她跳河的?”莫兰睁大了眼睛。
“嗯哼。”王苑一脸无所谓地吃着一块酱瓜。
“王苑,你说昨晚你看见她跳河的?”刚刚一直没说过话的郭敏,此时好像从休克中苏醒了过来,她看着王苑问道。
王苑点点头。
“王苑,如果你看到她跳河,你应该拦住她,或者找人来救她,怎么可以……”郭敏的声音从高到低,她慢慢偏过头向她的好朋友望去。母亲则稳若泰山般,慢悠悠地吃着她的饭。
“我其实没看见她跳河,我只听见声音。”王苑轻声道。
“那并不妨碍你救人,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你的外婆啊。”
王苑求救般望向母亲。
“等他们听到声音赶到河边时,她已经漂走了,他们根本来不及去救她。再说——”母亲抬起眼睛看着郭敏,“王苑不会游泳,老王的腿也不好,如果他们跳下河出了什么事的话,谁负责?”
郭敏吃了瘪,但她没有泄气。
“可,可是,他们总可以找人去救她吧……舒宁,我知道你跟你妈关系不好,但她毕竟是你妈,就算不是你妈,她也是一条生命,一个大活人,随便谁看见有人跳河,都应该尽可能地施救,这是做人最基本的道德!”
“道德!你是说我们家的人没有道德?”
“我没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