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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东元微颦的眉头略略舒展了一些。雷涛知道自己的表白打消了他的部分顾虑。梅东元是家喻户晓的收藏家、鉴赏家,如果被人知道他和声名狼藉的盗贼有过交往,不堪的闲话一夜之间就会飞遍大街小巷。
人言可畏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如今有了发达的信息传播网络的推波助澜,悠悠之口会变得更加难以应付。多少名人只是因为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件衣服引来成千上万的谩骂,成了口诛笔伐的对象。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俯视和讥讽财富与名誉背后的阴暗是一场可以点燃无数现实中的失意者激情的心理游戏。像梅东元这样两者都占着的名流更要事事小心,处处在意。
“你能体谅就好。”梅东元慢吞吞地伸开双腿,“好吧……没什么好隐瞒的。”他的深思有了结果,“雷凡在出事前三天一直住在我这里。”
“这里?”雷涛没办法掩饰自己的吃惊。他没想到雷凡曾经在梅东元家里躲藏,更想不到梅东元会坦然地说出来。
“是的,这里,那段时间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梅东元平静地说,“几乎没人知道他和我关系不错,警方自然不会找到这里来。我把西厢房收拾了一下,让他先住着。”
“然后呢?”雷涛急切地问。
“没什么然后了。”梅东元说,“雷凡来的时候就表示只是情势所迫的权宜之计,他不会久留。几天后,我出去找一个朋友喝茶,傍晚回来发现他不在,也没任何留言,以为他找到了门路,安全离开了。谁承想第二天就在报纸上看到了他坠崖身亡的消息。”梅东元眯起眼睛,陷入回忆。“看到消息,我第一个反应是震惊,第二个反应是害怕。万一警察发现我让他躲在家里,找上门来怎么办?”
“他们来过吗?”
“当然没有,不然我怕是也躲不过一劫。”梅东元舒了一口,“这几年,我根本就不敢去想这件事,更不敢对人提及。你究竟是……”
“我哥哥那几天有没有什么异常?”雷涛把话题拉回自己的轨道,“他有没有对您说过什么?”
“不,他没说过什么。”梅东元想了想,“我也没问过他。真的,我觉得我知道得越少越好,这一点算是我和雷凡的共识吧。”
“有没有什么人来找过他?或者试图联系他?”雷涛听了梅东元的描述,开始相信自己的猜测。雷凡匆匆离开,可能是和什么人有约。
会是什么人呢?雷涛难以想象。雷凡选择在梅东元家藏身,最主要的原因是没什么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这几年,明的暗的,他已经把曾经和雷凡相熟的人查了几遍,没发现任何问题。梅东元是最后的希望了。可是,如果不是熟人,什么人有这样的本领,可以找到警方都找不到的人?想起封口令的揣度,雷涛更加觉得事情蹊跷并且非同寻常。
“我觉得你想歪了。”梅东元看出了雷涛的心思,“没人来找过雷涛。你想想看,他那么谨慎的人,在那种时候,不可能把自己的藏身之处随便告诉别人。至于联络,我觉得也不可能。以防万一,他早把手机扔了,所以……”他突然停住了,眉毛紧紧地压在眼眶上,目光中闪烁着疑惑。几秒钟后,梅东元兀自摇头,呓语般地嘟囔着,“不……应该不会……不……肯定不是……嗯,想歪了……可是……”
“您是不是想到了什么?”雷涛急得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现在想起来,还是很奇怪。”梅东元没头没脑地说。他用手指梳理着头顶稀薄的头发,好像想用这种方式把思路也梳理清楚。“如果不是你提起,我可能真的就给忘干净了。”他抬起下巴,生涩地说,“唉,没办法,年纪大了,脑子转得慢了。”
“确实有人联系过我哥哥?”雷涛追问。
“也不能这么说。”梅东元回忆道,“我记得那是雷凡不辞而别的前一天,大约是吃晚饭的时候。”他又跷起二郎腿,“我不会做饭,雷凡比我还不靠谱。那段时间蓝筱她父亲住院做手术,她得去伺候。雷凡不方便出门。我们就只能靠外卖解决一日三餐。”
“蓝小姐当时已经是您的助理了?”
“哦,你放心,她不知道雷凡的事。”梅东元赶忙说,“蓝筱是我老同学的孩子,学的珠宝鉴定。她毕业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正好我缺一个助理,于是叫她来帮忙。雷凡来的那段时间,她住在自己家里,不然我也不放心让你哥哥留下。”
“我哥哥离开前一天发生了什么?”雷涛再次强调主题。
“那天我叫了外卖。”梅东元说,“服务员来送餐的时候,除了餐盒,还带来一个信封。据他说是信封插在大门的门缝里,所以就顺手带进来了。信封上没有写收信人、寄信人的地址和名字。”梅东元努力回忆,“信封里没有信,只有几张照片。我觉得一头雾水,就把信封拿给雷凡看。我们俩都想不明白这是谁送来的信,是送给谁的,是什么意思。最后得出结论,肯定是送错地方了。”
被问到照片上拍的是什么。梅东元困惑地告诉雷涛那只是几张风景照,其中一张上面可以看到燕京八景之一,西山晴雪的石碑,所以照片应该是在香山上拍的。
听到香山两个字,雷涛感到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雷凡的尸体便是在香山的一处山崖下面被发现的。毫无疑问,送照片的人是在用这种方式约他见面。问题是,对方并没有报上姓名,雷凡为什么会欣然赴约,他不怕这是一个陷阱吗?雷涛想到会不会是照片上有什么梅东元没有看出来,雷凡却能看懂的信息。他问梅东元是否还留着那些照片。
“我想我应该没有扔掉它们。”梅东元的言辞闪烁,“嗯……不过也没有怎么在意,随手放在什么地方了。”他特意放缓了语速,“在我的印象中,前不久收拾东西的时候好像看到过那个信封,但记不清了。”
“能不能麻烦您帮我找一找?”雷涛恳切地问。
梅东元露出为难的神情,“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我早就不记得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了。家里这么多间屋子,那么多东西,你让我到哪里去找一个小信封?”他一个劲地摇头,“再说,就算找到信封又能证明什么呢?不过是几张普通到家的风景照片。”
“我知道有些强人所难。”雷涛双手合十恳求道,“但请您务必帮我找一找吧。”
“哎呀,这可难倒我了。”梅东元露出不悦的表情,“你想,这事我不能让别人知道,否则一定要解释照片是怎么来的,是什么人想要,为什么想要,与其费心编瞎话倒不如瞒着算了。这样一来,我就得自己找时间去翻箱倒柜。我今年五十七岁了,腰不太好,你让我一个老头子怎么办?”
“可是……”
“雷涛,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些年。你虽然有理由怀疑,但并没有任何证据能推翻雷凡是意外身亡的结论。”梅东元语重心长地说,“凡事不要过于执着。那样对你没什么好处。”
“很多人对我说过同样的话。”雷涛摇头,“但我还是想试一试。”他抬起头,“梅老师,如果您愿意帮我找到照片,不论您提什么样的条件我都会答应。”
梅东元一时语塞。他心绪复杂地站起来,走到红木书桌边,随手拿起笔记本电脑旁边摊开的书籍,放回背后的书架上。他一直半低着头,神情若有所思。房间里的气氛与其说是安静,倒不如说是玄妙。
“梅老师……”雷涛也站了起来。
梅东元站在书桌后,双手环抱在腰间,深沉地看着雷涛。“我很喜欢你的性格。”他的眼角流露出些许笑意,“不过雷涛,我必须提醒你,那些照片可能并不值得你这样的承诺。”
“不管值得不值得,我还是希望试一试。”
“你这么说,我真是不好拒绝了。”梅东元摊开双手,“不过我需要几天的时间。”
“我没有催您的意思。”雷涛用感激的口吻说,“作为感谢,您需要我做些什么吗?如果老师您现在想不到要我做什么也不要紧。”雷涛拿出最大的真诚,“我说过的话就一定会兑现。不论什么时候,什么事,在我能力范围内,我一定尽力替您去做。”
“说起来,也不需要等到日后。”梅东元向前跨了一小步,“我最近有些烦心事,只不过……我不确定你是否可以办得到。”
这一瞬间,雷涛恍然大悟。他刚刚想不透梅东元为什么会主动告诉他雷凡曾经在这里落脚,此刻看来,梅东元是早有打算,等的就是他的“表示感谢”。姜是老的辣,古人诚不我欺。
从他进门的那一刻,梅东元便识破了他的身份。在不动声色地交流、赏玉的时候,梅东元便已经想到了他的来意。照片的事并非记忆的突然迸发,梅东元很久之前就在怀疑那些照片和雷凡的死有些关系,但也只是怀疑,他并没有去追查,一来是单凭几张照片实在无从下手;二来是考虑到雷凡和自己的身份,深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至理名言的他选择了保持沉默。
直到雷涛出现,梅东元意识到把照片交给他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不管雷涛能否查出背后的真相,至少梅东元已经做到仁至义尽。可是,就这么交出照片,他多少有些不甘心。因为照片是送到他府上的,不论送照片的是什么人,一定知道他和雷凡的关系。一旦雷涛拿到照片,如果查不出什么也就罢了,真的查出了端倪,梅东元就很难不被牵扯进去。既然要冒风险,提出一些条件并不算过分。可是他毕竟是长者,就这样公然地提出交换条件未免有失身份。所以,梅东元采用了迂回战术,让雷涛自己提出来,这样,主动权就在他的手中。想到这一层,雷涛暗暗觉得佩服梅东元的心思缜密,又不得不担心这位内心的复杂和外表的单纯相差甚远的老先生是否可靠。只是他知道事已至此,自己没有更多的选择。
“您需要我做什么?”雷涛问得爽快。
梅东元拉开书桌的抽屉,拿出一串钥匙。“你跟我来吧。”他引雷涛离开走出挂着“晴水斋”字样篆书匾额的书房,沿着屋外的回廊来到西厢房。雨已经停了,风变得轻柔。雷涛注意到对面东厢房的灯亮着,屋里却看不到人影。
梅东元打开西厢房的房门,按了一下墙上的开关。灯光照亮了干净整洁的套间。堂屋和一侧的内室布置成客房的样子,有一套沙发,一张床,几个柜子,家具配合房子做成仿古的样式但细看都是现代工业化的产品,和刚才书房内昂贵的古香古色相去甚远。另一侧的内室装了和周边布置不太协调的防盗门。梅东元找出钥匙打开门,雷涛看见房间里整齐地摆放着一些储物箱,原来这间屋子被当成库房使用。
梅东元走进库房深处,拉开一个很旧的立柜的柜门,保险柜露了出来。雷涛识趣地退到外间,在沙发上坐下来。他听见里面传来电子锁的嘀嘀声。很快,搬运声响起,梅东元提着两个沉甸甸的手提箱走出来,把它们轻置于茶几上。
雷涛注意到每个手提箱可以从两侧打开,内部应该是有两层。果然,梅东元打开一个箱子,从里面取出两块长约六寸,宽约四寸,大约一指厚的雕花翡翠牌。玉牌大小一致,四角都磨成圆角并且雕饰了如意花纹。这时,梅东元已经打开了第二个箱子的一侧的扣锁,拿出第三块玉牌。他把三块玉牌并排放在茶几上,示意雷涛上眼。
雷涛没有拿手电,只能借着差强人意的灯光俯身观察。这三块玉牌肯定是出自同一块玉料,是典型的福禄寿——同一块翡翠上有紫色、红色和绿色三种颜色。玉牌主体是浅粉紫色的紫罗兰,也就是常说的春色翡翠,几条宽窄不一的浅绿翠色自然地贯穿其间,几处亮丽的红翡点缀被巧雕成松枝和花朵的造型。
玉牌的质地细腻但不很均匀,透明度一般,这是紫罗兰翡翠的特点。大多数情况下,紫罗兰不会有太好的质地。做玉石买卖的人常说“十春九糯”,意思就是紫罗兰翡翠极少有能达到玻璃种或冰种的原料,顶多是半透明的糯种。粉紫色已经是紫罗兰中质地最细的一类,茄紫色次之,蓝紫色的会更粗一些。为了弥补这一缺点,紫罗兰翡翠常常被用来做摆件或者小的挂件。
这是一组翡翠屏风无疑,只不过看尺寸并没有实用功能,只是用红木或者其他名贵木材做成框架,拼在一起摆放在条案上供客人观赏。奇怪,雷涛心中纳罕,屏风很少见到单数,多是四扇、八扇、十二扇。
再看屏风的图案,正面的主题是写意笔法描摹出的各式人物和风景。每一块上的人物数量不同,有的在亭间把酒,有的在松下弹奏,有的像是在对弈……看起来是每块玉牌对应不同的典故,或者四块连起来是一个类似“夜宴图”的完整故事。
因为玉牌尺寸和材质的关系,作者没有细致地刻画每个人的样貌、表情和衣着,都是寥寥几笔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