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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走到两步之外的一盏亮着的路灯跟前,想就地立刻扫一眼主要的内容。
这份只印了一面的号外版,内容是来自彼得堡的关于成立人民委员会、在俄国建立苏维埃政权和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的政府公告。接下去就是新政权的第一批法令和电报、电话传来的种种消息。
风雪吹打着医生的眼睛,沙沙响的灰色雪粒不时地盖住报纸上的行行字迹。然而,妨碍他读下去的并不是这些。这一伟大和永恒的时刻震撼了他,使他无法清醒过来。
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些消息看完,医生于是四下里张望着,想找个亮一些的避雪的地方。原来他又回到了自己也搞不清的那个十字路口,站在谢列布良内和莫尔昌诺夫斯卡的街角上,旁边就是一幢正门镶了玻璃的五层高楼的人口,楼里宽敞的前厅亮着电灯。
医生进了楼房,在尽里边的灯下全神贯注地读起了电讯消息。
在他头上响起了脚步声。不知什么人从楼梯走下来,中间似乎犹犹豫豫地常常停住。果然,往下走的这个人猛然改了生意,转身又向上跑去。什么地方的一扇门开了,传出两个人说话的声浪,不过回声太强,听不清讲话的是男是女。接着又是砰的一声关了门,先前下楼的那个人脚步十分坚决地跑了下来。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两只眼睛和整个心思都贯注在报纸上。他不打算抬起眼来看这个不相干的人。但是那人跑到楼下就站住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抬头看了一眼这个从楼上下来的人。
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十八岁左右的少年,身上是一件在西伯利亚常穿的那种里外翻毛的鹿皮袄,头上戴了顶同样的皮帽。这男孩脸色黝黑,长着两只窄细的吉尔吉斯人的眼睛。他脸上有某种出身高贵的气质,聪明灵活的神态一闪而过,还隐藏着一种似乎是从遥远的异国他乡带来的、在混血人脸上常见的那种纤细的表情。
这男孩子把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认成了另外的什么人,明显地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他腼腆而又慌张地看着医生,仿佛知道这是谁,但又迟疑着没有开口。为了解除这个误会,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用冷淡的表情打消了他想走近的念头。
男孩子发了窘,一句话也没说就朝大门走去,在那儿又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打开那扇沉重的、已经有些松动的门,接着哗啦一声把它关上,走到了街上。
过了十分钟,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也随着出去了。他已经忘记那个男孩和本来要找的那位同事,满脑子装着刚刚读到的东西朝回家的方向走去。路上遇到的另一个情况,一件在当时来说意义非同小可的生活琐事,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在离家不远的地方,他碰到了一大堆靠着马路边沿横放在人行道上的木板和圆木。那儿的巷子里有个什么机关,大概是把郊区的一栋圆木房子拆掉运来作公家的燃料。圆木在院子里放不下,所以挡住了一部分街道。一个在院子里走动的持枪的哨兵看守着这一大堆东西,不时走到巷子里来。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不假思索地抓住了哨兵返回院子、刮来的一股风在空中卷起浓密的雪花的短暂时机。他从灯光照不到的有阴影的一边走到这难木料跟前,慢慢摇动着从最底下松动了一根很重的短粗木桩。他吃力地把它从这一堆下面抽了出来放到肩上,并不感到有多么重(自己愿担的担子就不觉得重),然后就悄悄地顺着阴影下的墙扛回西夫采夫街自己的家。
刚好家里的木柴已经用完了。把这一大段木拉锯开,劈成了很不小的一堆碎柴。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就蹲下来生炉子。他一声不响地蹲在不断颤动而发出声音的炉门前面。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把扶手椅推到炉子跟前,坐下来烤火。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从上衣一边的口袋里掏出报纸递给岳父,一边说:
“看过吗?欣赏一下吧,您看~看。”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并没有站起来,一边用小火铲拨弄炉子里的木柴,一边大声自言自语地说:“多么高超的外科手术啊!一下子就巧妙地割掉了发臭多年的溃疡!直截了当地对习惯于让人们顶礼膜拜的几百年来的非正义作了判决。
“关键是毫不使人恐惧地把这一切做完,这里边有一种很久以来就熟悉的民族的亲切感,是一种来自普希金的无可挑剔的磊落光辉,来自托尔斯泰的不模棱两可的忠于事实。”
“普希金的?你说的是什么?等一等。我马上看完。一下子又看又听我可办不到。”亚历山大·亚历山德罗维奇打断了女婿的话,错把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自言自语当成是对他说的。
“主要的是应该看到这绝妙的英明表现在什么地方。假如说让谁去创造一个新世界,开创新纪元,他一定需要首先清理出相应的地盘。他肯定要等着旧时代先行告终,而为了着手建设新的世纪,他需要的是一个整数,要另起一段,要的是没有涂写过的一张白纸。
“但现在却一航而就。这是空前的壮举,是历史上的奇迹,是不顾熙熙攘攘的平庸生活的进程而突然降临的新启示。它不是从头开始而是半路杀出,不是在预先选定的时刻,而是在奔腾不息的生活的车轮偶然碰到的日子里。这才是最绝妙的。只有最伟大的事情才会如此不妥当和不合时宜。”
正如事先估计的那样的冬天来到了。它还不像后来接连的两个冬天那样叫人害怕,然而是类似的,同样缺少照明和饥寒交迫,一切都处于所有习惯的生活基础正在破坏与改造之中,都拼命要抓住即将逝去的生活。
如此可怕的三个冬天接踵而来,一个跟着一个,而且这一切也并不是像从一九一七年跨入一九一八年的人那样觉得都发生在当时,有些或许是稍后才发生的事。因为这三个接连的冬天已经融为一体,很难把它相互区别开。
旧的生活和新秩序还不合拍。两者之间还没有产生像一年以后内战时期那种强烈的敌意,不过已经缺少联系。这已是分开来的对立的两方,但谁也还不能压倒谁。
在房产方面,在各个组织当中,在公务上,在为居民服务的各个单位里,到处都在进行管理机构的改组。它们的成员改变了。所有的地方都在开始任命权力大得无边的委员。他们都是。些具有钢铁意志的人,身穿黑色短皮外衣,以种种恐吓手段和手枪为武器,很少刮脸而且更很少睡觉。
他们很了解小市民的脾气和中等的拥有小面额国家证券的那种卑躬屈膝的俗人,毫不怜惜地面带挖苦的微笑和这种人讲话,就像对待捉到的小偷一样。
这些人就像纲领规定的那样掌管一切,一次又一次的发动,一次又一次的联合,就渐渐形成了布尔什维克的队伍。
圣十字医院现在改叫第二改良医院,内部也发生了变化。一部分人员被解雇了,更多的是自愿离开的,认为继续供职并不划算。这都是些挣了大钱的掌握最新临床技术的医生,是能言善辩的天之骄子。他们决忘不了把自己为了个人私利而离职装作是抗议的行动,有着文明的理由,而且开始看不起留下来的人,几乎要和后者断绝来往,日瓦戈也在这后者之列。
晚上,这对夫妇常常进行这样的对话:“星期三别忘了到医师协会的地窖去取冻土豆。那儿有两口袋。我一定问清楚几点钟能下班,好来帮忙。用小雪橇也要两个人拖。”
“好吧。还来得及,尤罗奇卡。你还是快点睡下吧。已经很晚啦。反正你也不能一下把所有的事都做完。你需要休息。”
“传染病流行起来了。普遍的体质衰弱影响了抵抗力。简直都不敢看你和爸爸。应该想点办法。不过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自己注意得也不够。要多加小心。你听我说。睡着了吗?”
“没有。”
“我并不担心自己,我身体壮。要是万一我垮了,你千万别糊涂,不要把我留在家里。应该立刻送医院。”
“你这是怎么啦,尤罗奇卡!上帝保佑你。干吗老早就说不吉利的话?”
“你要记住,已经没有什么正直的人和朋友啦。更谈不上医术高明的。要是一旦发生什么事,可以信托的只有皮丘日金一个人。当然,要是他还平安无事的话。你睡了吗?”
“没有。”
“这帮鬼家伙,自己占尽了便宜,如今反倒像是表现了凛然正气和原则性。见面的时候勉勉强强地伸出一只手来。‘您还在给他们服务?’接着就把眉毛一场。‘是还在服务,’我说,请您别见怪:对我们的困境我感到自豪,并敬重那些让我们变得光荣、向我们奉献了贫穷的人。‘”
很长一个时期,大多数人的日常食品就是黄米粥和青鱼头煮的汤。青鱼的中段用油煎一煎就当作第二道菜。营养靠的就是没有磨过的黑麦和带壳的小麦,用它们煮粥。
一位熟识的女教授教给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在屋子里的荷兰式壁炉炉底上烤制烫面面包。其中的一部分像从前一样拿出去卖,吃水以后面包就增加了分量,再加上卖来的钱就可以抵消使用这种瓷砖壁炉的开支。这样就可以木再用那个只冒烟、火不旺、不保暖又折磨人的小铁炉子。
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的面包烤得很好,只不过靠它做的生意却毫无所得。于是,不得不放弃原先那个实现不了的打算,重新启用退了役的小铁炉。日瓦戈夫妇又开始受罪了。
一天早晨,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照往常那样出去上班。家里只剩了两块劈柴。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穿上那件就是在暖和天气也因为身体虚弱而冷得发抖的皮大衣,上街去“采购”。
她在附近的几条街巷里徘徊了半个来小时,因为市郊农村的农民有时带蔬菜和土豆到那里来卖。这些人需要去捕捉。带货物的农民是受人拦截的。
很快她就捕捉到了自己搜寻的一个目标。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陪着一个身穿一件粗呢上衣的壮实的青年人,旁边带了一辆像玩具似的小雪橇,绕过街角朝格罗梅科家的院子走来。
韧皮编的雪橇车里的一张蒲席下面有一堆禅树原木,粗细不超过过去照片上那种老式庄园围墙的栏杆。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很了解它的价值——禅木徒有其表,当劈柴不经烧,何况是新砍下来的,没法用来生炉子。但是没有另外的选择,不可能仔细盘算。
这个青年农民来回搬了五六次,替她把木柴送到住人的楼上;作为交换,他连拉带背地从楼上弄下来的是安东安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的一个带镜子的小橱柜,放到雪橇上带回去给自己的女当家,出来的时候边走边说定了下一回捎些土豆的事,他的衣角还被立在门旁的钢琴挂了一下。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回来以后并没有品评妻子买的东西。其实把送给人家的那个小柜子劈成细柴更合算,不过他们都不忍心下手。
“你看到桌子上的字条了吗?”妻子问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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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院长写的吧?跟我说过,我知道。是请我去出诊。一定去。休息一会儿就去。不过,路相当远。好像是在凯旋门附近。我记下了地址。”
“要给的报酬可是真奇怪。你看到了吗?你还是看看吧。出诊费是一瓶德国白兰地酒或者一双女人的长袜子。真有点儿诱惑力。会是个什么人呢?财大气粗的口气,而且似乎全然不了解我们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大概是个什么暴发户。”
“对,很像是个采办员。”
那些私人小业主的头衔就是这种采办员、合同承包人、代办人的称呼。政府取消了私人商业以后,在经济紧张时期稍稍给点松动,就和他们签定各式各样的供销合同和契约。
这些人当中已经没有那些被整垮的老字号的大老板。后者由于受到打击已经无法东山再起。如今的这些都是借着战争和革命从底层浮上来的投机一时的生意人,没根没底的外来户。
喝了些带点儿牛奶的|乳白色的糖精开水,医生就出门去看病人。
从街道这一面的整排房屋到另一面的建筑物之间,人行道和桥面都埋在深雪里。有些地方积雪达到第一层楼的高度。在这片宽阔的空间里默默地移动着半死不活的身影,自己拖着或是用雪橇拉着一点可怜的食物。几乎见不到乘车的人。
间或有几处的房子上面还残留着原先的招牌,下面已是换了内容的消费品门市部和合作社,但都锁了门,窗户加了栅栏或者用木板钉死,里面空空如也。
这些空着销起来的店铺不完全是因为没有商品,而是由于包括商业在内的生活的全面改组还只是最普遍性的一般化阶段,还触及不到这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