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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瓦戈医生-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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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多几年,而以后几十年甚至几世纪都崇拜引起变革的局限的精神,像崇拜圣物一样。
  他在痛哭拉拉的时候也为很久之前在梅留泽耶沃度过的夏天哭泣。那时革命是当时的上帝,那个夏天的上帝,从天上降到地上,于是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疯狂,于是每个人的生活各不相干,但都一味肯定最高政治的正确,却又解释不清,缺乏例证。
  他在删改各式各样旧作时,又重新检验了自己的观点,并指出,艺术是永远为美服务的,而美是掌握形式的一种幸福,形式则是生存的有机契机,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为了存在就必须具有形式,因此艺术,其中包括悲剧艺术,是一篇关于存在幸福的故事。这些想法和札记同样给他带来幸福,那种悲剧性的和充满眼泪的幸福,他的头因之而疲倦和疼痛。
  安菲姆·叶菲莫维奇来看过他。他也带来伏特加,并告诉他安季波娃带着女儿同科马罗夫斯基一起离开的经过。安菲姆·叶菲莫维奇是乘铁路上的手摇车来的。他责骂医生没把马照料好,把马牵走了,尽管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请求他再宽限三四天。他答应三四天之后再亲自来接医生,带他永远离开瓦雷金诺。
  有时,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沉浸在写作中的时候,会忽然极为清晰地想起那个已经远行的女人,心中涌起一股柔情,心如刀割,痛苦得不知所措。就像在童年的时候,在夏天富饶的大自然中,在鸣禽的啼啥中他仿佛听到死去母亲的声音,如此习惯于拉拉、听熟了她的声音的听觉现在有时竟会欺骗他。他有时产生幻觉,仿佛她在隔壁的房间里叫“尤罗奇卡”。
  这一星期里他还产生过别的幻觉。周末的夜里,他梦见屋子下面有龙|穴,马上惊醒了。他睁开眼睛。突然,峡谷底被火光照亮,啪地响了一声,有人放了一枪。奇怪的是,发生了这种不平常的事之后,不到一分钟医生又睡着了。第二天早上,他认为这一切都是他做的梦。
  这就是那夜之后一天所发生的事。医生终于听从了理智的声音。他对自己说,如果打定主意一定要弄死自己,他可以找到一种更为有效而痛苦更少的办法。他暗自发誓,只要安菲姆·叶菲莫维奇一来接他,他马上就离开这里。
  黄昏前,天还很亮的时候,他听见有人踏雪的咯吱咯吱声。有人迈着轻快而坚定的步子朝住宅走来。
  奇怪。这能是谁呢?安菲姆·叶菲莫维奇一定坐雪橇来。荒芜的瓦雷金诺没有过路的人。“找我的。”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暗自确定。“传唤我回城里。要不就是来逮捕我。但他们用什么把我带走呢?他们必定是两个人。这是米库利钦,阿韦尔基·斯捷潘诺维奇。他觉得他从脚步声认出了来的客人是谁,便高兴起来。暂时还是谜的那个人,停在扯掉插销的门旁,因为没在门上找到他所熟悉的锁,但马上又迈着自信的步子向前走来,用熟悉的动作,像主人似的打开路旁的大门,走了进来,又小心翼翼地带上门。
  那人做出这些古怪动作的时候,医生正背对着门口坐在桌前。当他从桌前站起来,转过身去迎接陌生人的时候,那人已经站在门槛上,呆住了。
  “您找谁?”医生无意识地脱口而出,没有任何意义;当没有听到回答的时候,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并不感到惊奇。
  进来的人身体强壮,体格匀称,面容英俊,身着皮上衣和皮裤子,脚上穿着一双暖和的羊皮靴,肩上背着一枝来复枪。
  让医生惊讶的只是他出现的那一刹那,而不是他的到来。屋里找到的东西和其他的迹象使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有了这次会面的准备。显然,屋里储备的东西是属于这个人的。医生觉得他的外表很熟,在哪儿见过。来访者好像对于房子里有人也有准备。房子里有人居住并不使他感到特别惊讶。也许他也认识医生。
  “这是谁?这是谁?”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拼命回想。“生啊,我究竟在哪儿见过他呢?这可能吗?记不清哪一年的一个炎热的五月早上。拉兹维利耶火车站。凶多吉少的政委车厢。明确的概念,直率的态度,严厉的原则,正确的化身。对了,斯特列利尼科夫!”
  他们已经谈了很久,整整几个小时,只有在俄国的俄国人才会这样谈话,特别是那些惊恐和悲伤的人,那些发疯和狂怒的人,而当时俄国所有的人都是那样的人。黄昏来临。天色渐渐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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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同所有人都操心地谈个没完的习惯外,斯特列利尼科夫之所以喋喋不休还有另外的、自己的原因。
  他有说不完的话,全力抓住同医生的谈话,以免陷入孤独。他惧怕良心的谴责还是惧怕追逐他的悲伤的回忆,还是对自己的不满在折磨他?他对自己的不满已经到了无法忍耐、仇恨自己、羞愧得准备自杀的地步了。或者他已作出了可怕的、不可更改的决定,因此他不愿意一个人孤单单的,如果可能的话,他借同医生谈话和呆在一起的机会而推迟决定的执行?
  不管怎么说,斯特列利尼科夫隐藏着使他苦恼的重大秘密,而在其他的一切话题上倾吐肺腑。
  这是世纪病,时代的革命癫狂。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儿,说的和表现出来的又是另一回事儿。谁的良心都不干净。每个人都有理由认为完全是自己的过错,自己是秘密的罪犯,尚未揭露的骗子。只要一有借口,想象中就会掀起自我谴责的狂浪。人们幻想,人们诽谤自己不仅是出于畏惧,而且也是~种破坏性的病态的嗜好,自愿地处于形而上学的恍惚状态和自我谴责的狂热中,而这种狂热如果任其发展,便永远无法遏止。
  作为高级将领,有时还担任过军事法庭成员的斯特列利尼科夫,曾经读过或听过多少次这类临死前的供词,书面的和口头的。现在他自己的自我揭发症也同样地发作了,对自己整个地作了重新的评价,对一切都做出总结,认为一切都是狂热的、畸形的、荒诞的歪曲。
  斯特列利尼科夫讲得语无伦次,从表白突然转到坦白上去。
  “这发生在赤塔附近。我在这屋中的橱柜里和抽屉里塞满了希奇古怪的东西,这大概让您感到惊奇了吧?这些都是红军占领东西伯利亚时我们征用的军事物资。当然不是我一个人拖到这里来的。生活对我很厚爱,总有对我忠心耿耿的人。蜡烛、火柴、咖啡、茶、文具和其他的东西,一部分来自捷克军用物资,另一部分是日本货和英国货。非常奇怪吧,我说得不对吗?‘我说得不对吗?’是我妻子的口头禅,您大概注意到了。我当时不知道是否立刻告诉您,可现在我要向您承认了。我是到这儿来看她和我女儿的。人家很晚才告诉我,仿佛她们在这儿,所以我来迟了。当我从谣言中听说您同她的关系亲近,并头一次听说‘日瓦戈医生’这个名字时,我从这些年在我眼前闪过的成千上万的人当中,不可思议地回想起有一次带来让我审问的医生叫这个名字。”
  “您是不是后悔当初没把他毙了?”
  斯特列利尼科夫放过他这句插话。也许他根本没发觉他的对话者用插话打断他的独白。他继续心不在焉地说下去:“当然,我嫉妒过她对您的感情,现在还嫉妒。能不这样吗?我最近几个月才躲藏在这一带,因为东边更远地区我的其他接头的地方都被人发觉了。我受到诬告,必须受军事法庭审讯。其结果不难预测。但我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我产生了等将来环境改变之后再洗清罪名、证实自己无罪的希望。我决定先从他们的视野内消失,在被逮捕之前躲藏起来,到处流浪,过隐士生活。也许我终将得救。但是,一个骗取了我的信任的年轻无赖坑害了我。
  “我冬天步行穿过西伯利亚来到西方,忍饥挨饿,到处躲藏。我躲藏在雪堆里,在被大雪覆盖的火车里过夜。西伯利亚铁路干线上停着数不清的空列车。
  “我在流浪中碰见一个流浪的男孩子,他被游击队判处死刑,同其他死囚排在一起等待处决,但没被打死。他仿佛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缓过气来,恢复了体力,后来像我一样躲藏在各种野兽的洞|穴中。起码他是这样对我说的。这个少年是个坏蛋,品行恶劣,留级生,由于功课太坏曾被学校开除。”
  斯特列利尼科夫讲得越详细,医生越清楚地认出了他说的男孩子。
  “他姓加卢津,叫捷连季吧?”
  “对了。”
  “那他说的游击队要枪毙他们的话是真的。他一点都没胡编。”
  “这个男孩子唯一的长处就是爱母亲爱到极点。他的父亲被人当作人质绑走后便无消息了。他得知母亲被关进监狱,命运将同父亲一样,便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搭救母亲。他到县非常委员会自首,并愿意为他们效劳。他们答应免除他的一切罪行,代价是必须供出重要的罪犯。他便指出我藏身的处所。幸亏我防备他叛变,及时躲开了。
  “历尽难以想象的艰辛和干百次的冒险,我终于穿过西伯利亚来到这里。这儿的人都非常熟悉我,最想不到会在这儿碰到我,料想我没那么大的胆量。确实,我在附近一家空房子里躲避的时候,他们还在赤塔附近搜寻了我很久。但现在完了。他们在这地盯上了我。您听着,天快黑了,我不喜欢的时刻!临近了,因为我早就失眠了。您知道这多么痛苦。要是您没点完我所有蜡烛的话——多好的硬脂蜡烛啊,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咱们再谈一会儿吧。咱们一直谈到您挺不住为止,咱们就奢侈一点,点着蜡烛谈一整夜。”
  “蜡烛都在。我只打开了一盒。我点的是在这儿找到的煤油。”
  “您有面包吗?”
  “没有。”
  “那您是怎么过的?算啦,我问的是傻话。您用土豆充饥。我知道”
  “是的。这儿土豆有的是。房主有经验,善于储备,知道怎样把土豆埋好。它们在地窖里都保存得很好。没烂也没冻坏。”
  斯特列利尼科夫突然谈起革命来。
  “这对您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空话。您无法理解。您是在另一种环境中长大的。有一个城市郊区的世界,一个铁路和工人宿舍的世界。肮脏,拥挤,贫困,对劳动者的凌辱,对女人的凌辱。有被母亲疼爱的儿子、大学生、阔少爷和商人子弟,他们的欢笑和无耻不会受到惩罚。他们用玩笑或轻蔑的怒容摆脱开被掠夺一空的、被欺凌和被诱骗的人的诉怨和眼泪。一群登峰造极的寄生虫,他们所得意的仅仅是从不感到为难,没有任何追求,不向世界贡献什么,也不留下什么。
  “可我们把生活当成战役,我们为自己所爱的人移山倒海。尽管除了痛苦外我们没给他们带来任何东西,我们丝毫没欺侮过他们,因为我们比他们要忍受更多的痛苦和折磨。
  “然而,我在继续说下去以前有责任告诉您一件事。如果您还珍惜生命的话,赶快离开这里。搜捕我的圈子正在缩紧,不管结果如何,都会牵连到您,咱们谈话的这个事实已经把您牵进我的案子里去了。此外,这儿狼很多,前两天我开枪把它们打跑了。”
  “啊,原来是您开的枪?”
  “是我。您自然听见了?当时我上另一个躲藏的处所去,但没走到之前,根据各种迹象断定,那里已经暴露,那儿的人大概都被打死了。我在您这儿呆不长,住一夜明天早上就离开。好了,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就继续讲下去。
  “难道只有莫斯科,只有俄国才有特维尔大街和亚玛大街?才有带姑娘乘马车飞驰而过的歪戴着帽子、穿着套带长裤的花花公子?街道,夜晚的街道,~个世纪以来的夜晚的街道,骏马,花花公子,到处都有。什么构成时代,十九世纪以什么划分成一个历史时期?社会主义思想的产生。发生了革命,富于自我牺牲和青年人登上街垒。政论家们绞尽脑汁,如何遏制金钱的卑鄙无耻,提高并捍卫穷人的人的尊严。出现了马克思主义。它发现了罪恶的根源和医治的方法。它成为世界强大的力量。然而,一世纪以来的特维尔大街和亚玛大街,肮脏和圣洁的光芒,淫乱和工人区,传单和街垒,依然存在。
  “啊,她是女孩子、中学女生的时候多么可爱!您根本无法想象。她经常到她同学住的院子里去,那儿住满了布列斯特铁路职工。那条铁路先前就叫这个名字,后来换了几次名字。我的父亲,现今尤里亚金军事法庭的成员,那时是车站地段的养路领工员。我常到那个院子去,在那儿遇见过她。她那时还是个小姑娘呢,但在她脸上、眼睛里,已经能够看到警觉的神色,世纪的惊恐。时代的所有主题,它的全部眼泪和怨恨,它的任何觉醒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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