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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提起个名字就使人做会心的微笑,这些人一个个供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各自有他的一角,还不肯安静,就像死了闹鬼似的,无论出了什么新闻都是笑话奇谈。亲戚们自从各自分成小家庭,来往得不那么勤,但是在这一点上是互相倚赖的,听到一个消息,马上眼睛一亮,脸上泛起了微笑,人也活动些,浑身血脉流通起来,这新闻网是他们唯一的血液循环。自己没事干,至少知道别处还有事情发生,又是别人担风险。外面永远是风雨方殷,深灰色的玻璃窗,灯前更觉得安逸。这一套人名与亲戚关系,大家背得熟极而流,他是从小跟她学会了的。点名从来点不到他父亲,也不提她娘家。他没有父母,她没有过去,但是从来觉都不觉得,他们这世界这样丰富而自给。
又讲起那天的堂会。
〃他们家老五看上了粉艳霞,〃他笑说。
〃我看见他们,她刚下了装出来。〃
〃下了装可没什么好看。〃
〃风头不错。〃
〃还活泼,〃他承认,又赶紧加上一句,〃在台上。〃
〃嗳,这些女戏子在台下有时候板得很,其实她们比现在这些小姐们管得紧,自己的娘跟出跟进。差不多唱戏的人家都是北边人,还是老规矩。〃
〃她们家累重,还要养活自己的琴师、班底,多少人靠一个人吃饭。老五要是娶粉艳霞,该要多少钱?〃
〃老五不要想。第一他爸爸不肯,太招摇了。所以她们唱戏的嫁人也难,都是给流氓做姨奶奶。她们也可怜,不要看出风头。人家有真心对她们,她们也知道感激。有个汪老太太戏迷,捧女戏子,认干女儿,照样送行头送桌围。干女儿倒也孝顺,老是接来住,后来就嫁了他们家少爷做姨奶奶。〃
他红了脸。〃是谁?在上海唱过?〃又问,〃哪个汪家?〃
只有讲到哪个女孩子,他心里才进得去。
〃叫什么的?──是杭州大世界的台柱。〃
他不由得格吱一笑。上海的大世界已经是给乡下人观光的,杭州的大世界想必更像乡下赛会。
〃他们的京戏班子算好的。她唱青衣,说是漂亮得很,嗓子也好。〃
〃粉艳霞的嗓子没什么好,〃他说。
〃唱花旦本来用不着,连小翠花都是哑嗓子。女孩子向来声音窄,所以人家说男人唱旦角反而嗓子好。等到破了身,喉咙又宽些。〃
〃粉艳霞大概有二十多岁了吧?不见得喉咙还要变?〃他脸红红地笑。
〃哦,这些女戏子家里看得她们多紧,你不要看她们跟小五这批人混,那是应酬。〃
他们把她和别的一个个比着。有的腰比她细,但是她腰身灵活。她的脸太圆,看得出脸上贴的片子一直贴到前面来。她穿男装漂亮,反串想必出色。银娣自己觉得有点可笑,两人并肩站着,两张痴痴的脸浴在一个遥远的太阳的光辉里,恋恋地评头品足说个不完,又还老是遗憾的口吻。但是试探他是有刺激性的,她可以觉得年轻人的欲望的热力。只要她肯跟他讲粉艳霞,她自己就是开天辟地第一个女人,因为只有她是真的,她在这里,她有经验。
其实她对京戏知道得不比他多,不过向来留心听人说。她这一代的女人的公敌是长三妓女,都会唱两句戏。唱戏的这行是越过她们头上去,更高级的魅艳。她是本地人,京戏的唱词与道白根本听不大懂,但是刚巧唱花旦的那身打扮也就是她自己从前穿的袄,头上的亮片子在额前分披下来作人字式,就像她年轻的时候戴的头面。脸上胭脂通红的,直搽到眼皮上,简直就是她自己在梦境中出现,看了很多感触。有些玩笑戏,尤其是讲小家碧玉的,伶牙俐齿,更使她想起自己当初。真要是娶这么一个到家里来,那她从前在黑暗的阳台上偷听楼下划拳唱戏,那亮晶晶的世界从来不容她插足的,现在到底让她进去了,即使只能演太后的角色。向来老太太们喜欢漂亮的女孩子,是有这传统的。像《红楼梦》里的老太太,跟前只要美人侍奉。就连他们自己家的老太太不也是这样?娶媳妇一定要拣漂亮的,后来又只喜欢儿子的姨奶奶们,都是被男人搁在一边的女人,组成一个小朝廷,在老太太跟前争宠。她要是给儿子纳妾,那当然又两样,娶个名美人来,小两口子是观音身边的金童玉女,三个人之间有一种神秘的微笑,因为她知道他们关上房门以后的事,是她作成他们,骨肉之情有了一重新的关系,活跃起来了。但是她知道这都是假的,自骗自。有些女人实在年纪大了,可以就中取得满足。
〃我晓得你喜欢粉艳霞,〃她微笑说。
〃我没资格,〃他微笑着咕哝了一声。
〃要是真要也有办法。要认识她们还不容易?要找人跟她们老子娘讲价钱比较费事。譬如黄三爷喜欢玩票,有名的戏子都认识。差不多的女戏子都讲究拜他们做师傅,师傅讲句话有份量。九老太爷就是出名捧角的,当然我们不犯着找他。要找人,多的是。有人认识开戏馆的,那都是流氓,要不然在租界上也开不了戏园子。这些唱戏的人家,不是流氓也拿不住他们。〃
听她闲闲地说来,轻言慢语的,头头是道,他像孩子们听神话似的,相信,而又不甚信。他们家还有多大势力他完全没有数。至于钱,当然他知道总比她一向口气里要多些。难道她瞒着他是因为他还小,现在他大了才告诉他?难道她省下钱来都是预备花在这一项大冒险上,给他买爱情与名望,作为一个名伶的护花主人?一样做小,当然情愿嫁个少爷,年纪轻,又是名门之后,又不像老五他们在外边玩惯了的。如果讲明以后不再有别人……可惜先要娶亲,娶了亲又还要再等一个时期。但是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反正无论什么事都要老等着,没办法,也等惯了。
〃就是这一点麻烦︰刚红起来,老子娘不肯放她们走的,总要等赚足几年再说。好在还年轻。她们这些人嫁人也难,〃她喃喃地娓娓说下去,织着她的鸦片梦。在他的年纪,他需要一个梦想,才能够约束自己。让他以为他要是听话,她真肯拿出钱来替他娶粉艳霞。等他吃上了,他会踏实些,比较知道轻重。
吃她倒又不怕冯家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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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什么?我们吃得起,〃她会告诉媒人。
现在年轻人不大有吃的,现在是兴玩舞女、闹离婚。他要是吃了肯安静蹲在家里,冯家也不会反对。大爷三爷他们吃照样出去,不过他们的情形不同。第一他们手里有钱。没有钱吃上了,就顾到这口。他要到堂子里过瘾哪儿行?靠三爷接济他那两个钱能到哪里?还是家里这张铺。总有一天他也跟她一样,就惦记着家里过日子与榻上这只灯,要它永远点着。她不怕了,他跑不了,风筝的线抓在她手里。
第十四章
定了亲,时而有消息传来,说冯家小姐丑。
〃不会吧?〃银娣说。〃这些人嘴坏,给他们说出来还有好的?你四表姑看见过的,没几年前的事。虽然说女大十八变,相片上是大人了,有现在这年纪了。你四表姑说相片像。〃
〃相片也够丑的,〃玉熹说。
〃有人不上照,无为州大概也没有好照相馆。我本来说再托人去看看,就难在顺便──谁到无为州去?要是太明了,他们家又还不肯给人相看。不是看在老亲份上,连张照片都不肯落在人家手里。〃
他不好意思老是嘀咕这件事,不过看得出来他老惦记着,不放心。
〃我们家从来没有过退婚的事,〃她说。〃无缘无故把人家小姐退掉,这话也不好说。还是过天再托人打听打听。〃
做媒的时候,男家的条件本来是要早娶,半年后就娶过来了。近年来都是文明结婚,忌讳新娘子穿白的就穿粉红。银娣在这些事上也从俗,不想太特别,不过文明结婚要请主婚人证婚人,要拣有名声地位的才有面子,她自从替儿子提亲这样难,把这些亲戚故旧都看透了,也不犯着再为这件事去求人,索性老式结婚,连租礼堂这笔费用都省了。
〃老法结婚!〃女人们都笑嘻嘻地说。〃现在都看不到了。〃
她都推在女家身上。〃他们要嚜!他们还是老规矩。〃
她其实折衷办理,并没有搬出全套老古董玩艺给他们取乐,因为大家看确是招笑,就连那些怀旧的女太太们,喃喃地说著『嗳,从前都是这样,〃也带着一种奇异的微笑。是像从前,不过变得乡气滑稽了,嘲弄她们最重要的回忆。
现在大家都不赞成老式新房一色大红,像红海一样,太耀眼,刺目,所以她布置的新房极平常,四柱床,珠罗纱帐子,只有床上一叠粉红浅绿簇新的绸面棉被有几分喜气,衬着凝冷的冬天的空气与灰黯的一切,使人微微打个寒颤。楼下也只有门头上挂着彩绸,大红大绿十字交叉着,坠着个球花式的绉折球。新郎披红,也是同样的红绸带子,斜挂在肩膀上,此外就是戴顶瓜皮帽,与众不同些,跟客人都站在幽暗的大房间中央,人多了没处坐,应酬话早说完了,只好相视微笑。
〃还不来……!〃客人轮流地轻声说。一群孩子们更等得不耐烦。
〃要等吉时,〃有人说。
〃时辰早到了。花轿去了几个钟头了?〃
〃今天好日子,花轿租不到呢。现在少,就这两家。在城里。……城里到一品香,还好,没多少路。〃
女家送亲到上海来,住在一品香。
〃还不来!〃
〃谁晓得他们?〃新郎咕噜着,低下头来扯扯身上挂的红绸带子,望着那颗球作自嘲的微笑。
终于有人低声叫著『来了来了。〃孩子们都往外跑。大门口放了一通鞭炮。银娣在楼上陪客,也下来了。没叫小堂名,呜哩呜哩吹着,倒像租界上的苏格兰兵操兵。军乐队也嫌俗气,不比出殡。索性没有音乐。
人堆里终于瞥见新娘子,现在喜娘也免了,由女家两个女眷搀着,一身大红花细腰短袄长裙,高高的个子,薄薄的肩膀,似乎身段还秀气。头上顶着一方红布,是较原始的时代的遗风,廉价的布染出来,比大红缎子衣裙颜色暗些,发黑。那块布不大,披到下颏底下,往外撅着,斧头式的侧影,像个怪物的大头,在玉熹看来格外心惊。
新娘子进了洞房坐在床上,有个表嫂把他拉到床前,递了根小秤给他。他先装糊涂,拿着不知道干什么,逗大家笑,然后无可奈何地表演一下,用秤杆挑掉盖头。
闹房的突然寂静下来,连看热闹的孩子们都噤住了。凤冠下面低着头,尖尖的一张脸,小眼睛一条缝,一张大嘴,厚嘴唇底下看不见下颏。他早已一转身,正要交还秤杆走开了,又被那表嫂叫住了。
〃盖头丢到床顶上。丢得高点!高点!〃
他挑着那块布一撩撩上去,转身就走。但是新娘子不得不坐在那里整天展览着。
银娣一有机会跟儿子说句话,就低声叫〃嗳呀!新娘子怎么这么丑?这怎么办?怎么办?〃
第二天早上,新娘子到她房里来,低声叫声〃妈,〃喉咙粗嗄,像个伤风的男人,是小时候害过一场大病以后嗓子就哑了。
〃倒像是吃糠长大的,〃银娣背后说。她对亲戚说,〃我们新娘子的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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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熹倒还镇静,仿佛很看得开,反正他结婚不过是替家里尽责任。其实心里怎么不恨?从小总像是他不如人,这时候又娶了这么个太太。当然要怪他母亲,但是家里来了个外人,母子俩敌忾同仇,反而更亲密起来,常在榻上唧唧哝哝,也幸而他们还笑得出。算他们上了无为州冯家的当。好比两族械斗或者两省打仗,他是前线的外国新闻记者,特殊身分,到处去得,一一报告。他讲起堂子里人很有保留,现在亟于撇清,表示他与这女人毫无感情,所以什么都肯说。
新娘子也有点知道,每天早上到银娣房里来,一点笑容也没有,粗声叫声妈。她梳个扁扁的S头,额前飘着几丝前刘海,穿着一色的薄呢短袄长裙,高领子,细腰,是前几年时行的,淡装素抹,自己知道相貌不好,总是板板的,老老实实,不像别的女孩子怕难为情。老气横秋,银娣背后说,没看见过这样的新娘子。
她一天到晚跟她找碴子。三十年媳妇三十年婆,反正每一个女人都轮得到。没有一天不出事,玉熹少奶奶常常回到房里去哭。玉熹有时候也偷偷地安慰她,但是背后又跟他母亲讲她。他和他母亲像是多年的好朋友,他自己结了婚,势不能不满足对方的好奇心,一半也是忍不住夸口,而她总是闲闲的,仿佛无所不知,使他不感到顾忌。
他又出去溜了,借口躲家里的口舌是非。她盘问得相当紧,至少知道他现在是〃独溜〃,
没跟三爷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