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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的远郊海边,没有一个游客,海风肆虐,每晚我都要在海边呆坐很久。
我以为我会慢慢好转,却不知这才刚刚开始。
一个深夜,我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从木屋出来,沿着海边不停地走,海岸线狭长,前后一片漆黑,看不到第二个人。走着走着,我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从背后徐徐传来,脚掌落在沙滩上发出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方,这声音让我不由得紧张起来。
回过头,却什么都没看到。
本能告诉我,必须回去了。我加快脚步,向木屋走去,可身后的脚步声再一次响起,好像就近在咫尺。我感到有一种巨大的恐惧感,停下来,再一次回头,依旧什么都没看到,可是我惊讶地看到了一串脚印。
那不是我的脚印,比我的更大一些,像蜈蚣一般蜿蜒在我身后,直通黑寂。
我颤抖起来,已确定有人跟踪我,壮着胆子吼道:“谁?出来!”
我以为没人回答我,但真的有人出现了,确切地说我第一眼见到的并不是个人,而是一团黑雾,像风一般缓缓从黑暗中飘到我眼前,然后那团黑雾迅速收缩,逐渐形成一个人的形状,继而露出了一张陌生的男人脸。
我被眼前不可思议的景象吓呆了,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谁?”
借着月光,我看清了男人的脸,很白,戴着一副眼镜,又瘦又高,头发很长——季风!他正用异常古怪的眼神望着我,有点儿哀怨,有点儿无奈。
片刻后,季风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那张脸就被一团黑黢黢的烟雾笼罩了。与此同时,这团黑色的烟雾向我逼近,迅速包围了我。我感到眼前一片漆黑,如同坠入深渊,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也听不到外面的世界。
像被卷入旋风中,不停地转动,不停地转动,直到昏迷。
我不知道我被什么东西带走了,当我醒来时已离开海滩。
四周有昏暗的灯光,没有窗户,很大,很冷,很寂静,看上去像地下室。我瑟缩在墙角,望着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杂物,烂掉的布娃娃,腐烂的旧衣服和鞋子……我的目光随着这些旧东西一点点地转动。
然后,我狠狠吸了一口凉气。
我看到了几个人,似曾相识的人,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一动不动。
是我的那些前男友,他们的样子有点儿像电影里的干尸,裸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颜色发黄,像风干的腊肉,凸显出骨头的形状,头发已掉光,像非洲难民营里营养不良的患者一般,并排而坐,显然,他们都已经死了。
我的头发都竖了起来,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疯狂呼喊:“救命!救命!”
黑暗中一个冰冷的声音打断了我:“不要叫了,谁都跑不掉的……”
【08】
桌上燃了一支白蜡烛,季风就坐在蜡烛旁边,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表情时而悲哀,时而喜悦。我怀疑我被精神变态的杀人魔抓住了。他并没有绑我,但我缩在角落里,依旧不敢轻举妄动,彼此沉默,似乎在等待什么东西的爆发。
终于,他缓缓地开口了:“没想到……没想到你居然被抓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不是他把我抓来这里的吗?对了,那阵古怪的黑雾又是什么东西?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说:“这里是哪里?”
“这里?”季风笑了,用手指轻轻抹了一下桌面,一层厚厚的灰尘沾染在他的手指肚上,“这里是我家,我家的地下室。”
“你把我带到这里干什么?”我怯怯地问。
季风突然猛烈地摇脑袋:“不!不是我带你来的,是它们!”
我不理解季风的意思:“谁?”
季风忽然转移了话题,向我靠近一些,蹲在地上如痴如醉地望着我:“你还是没有变,阿珍,你还是那么漂亮,那么动人,就像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最喜欢穿的就是这条黄裙子,在学校里跑来跑去。”说着,他拿起旁边一件已烂得只剩下布条的衣服,如获至宝一般捧在手里。
他又笑了:“你还记得吗?那时候,我每天都要给你写告白信,偷偷塞进你的课桌里,可是你从来没有看过,好在我坚持不懈,你终于注意到了我,并接受了我的爱。那时候我非常快乐,可没想到没过多久你就和我分手,而且那么决绝,我甚至为了你去自杀……”
我隐约想起大学时,有人为我自杀的传闻,原来是真的,原来是季风。
季风自顾自地说着:“我是那么的爱你,可是你永远不会记得。”他说着,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指着四周的杂物,“虽然无法拥有你,可我能拥有你的东西。你看,这些都是你的东西。从我们分手后,我就开始收集你的一切……”
“你丢掉的钢笔!”他兴奋地拿起一支锈迹斑斑的老钢笔。
“你当年睡过的单人床!”他一翻身躺在了脏兮兮的床上。
“还有你吃剩下的食物!”顺手,他从旁边拿起一只被咬过的严重氧化的坏苹果。
我不想再听下去了,大吼起来:“你个疯子!”
季风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认同地点了点头:“没错,我就是疯了,我疯狂地爱着你,可你从未拿我当过男友,我只是你那时的一个玩物罢了。”他落寞地垂下头,又猛地抬起头来,“但我不在乎,我依然爱你,这些年我一直在收集你不要的东西,我不敢洗它们,每得到一件,都像宝贝一样存起来。”
“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季风意味深长地笑着,“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我比任何一个男人都爱你,不管是谁,什么李楠、萧可、段南山,甚至包括你老公叶清。他们谁能做到像我这样,一件件地收集你的旧物,从这些旧物中寻找你的味道,哪怕一丝一缕。你看,这满屋子的东西都是你的,这里的空气都是你的味道……”
我开始哭了:“我求你,你放我走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包括你杀害段南山他们的事……”
“段南山!”季风兴奋地打断了我,走到那几具干尸旁边,“对,还有这几个男人,他们身上也有你的味道,他们也是你不要的旧东西,他们是我最最宝贵的东西……”
我的耳朵选择性地封闭了,我没想到,这么多年,我身边居然跟着这样一个疯子,他像无处不在的寄生虫一般,涉入了我的生活,从大学时开始,每天跟踪我、窥探我、寻找我,收集那些我丢掉不要的旧东西。
甚至疯狂到连我不要的男人也不放过。
我突然感觉,原来爱这么可怕,阴森鬼祟得像一个阴影,随时都会吞噬自己、吞噬别人,不知道那两个警察如果看到这些,会不会和我一样恐惧惊讶。但我明白,此时此刻我必须逃离这里,逃离这个疯子的世界,逃离这份疯狂的爱。
趁着季风沉醉在垃圾堆滔滔不绝的时候,我蹑手蹑脚地爬了起来,想逃跑。他忽然转过头来看着站起来的我,却并没有阻止,淡淡地说:“你想跑?对不起,从今天开始,它们已经和你如影随形……”
【09】
我看着季风的身体,他裸露在外的肌肤正在滋生一种东西,一种被他称为“它们”的东西,它们从他的毛孔中成群结队地钻出来,黑糊糊的粉末状物体,看不出来是什么,只一会儿就积聚了一大堆,匍匐在他的肩膀上,有的已顺着他的裤管爬到了地上。
我惊叫一声:“这是什么?”
季风苦笑,语气突然变得正常:“如果我说,段南山他们根本不是我抓来的,而是这些灰尘抓来的,你相信吗?”
“灰尘?!”我惊讶地望着那些粉末状的东西。
季风终于开始向我解释:“是的,灰尘,不过它们是活的灰尘。”他重新坐在椅子上,那些灰尘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阿珍,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但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我收集到你第二十四件旧物的晚上,我把它摆放在这里,像往常一样,寻找你寄附在它身上的记忆和味道,然而那天晚上……”
说到这里,季风打了个寒战。
我忍不住问道:“然而怎样?发生了什么?”
“是灰尘!”季风抖动着身子,眼睛惊恐地瞪大,“是那些覆盖在旧物上的灰尘,它们忽然活了过来,疯了一般向我扑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它们就爬到了我的身上,密密麻麻地覆盖了一层,然后,我感到了一种剧痛!”
“痛?!”
季风点头:“是的,很痛很痛,就像当初你和我分手一样。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它们正在向我的身体内部钻去,从我的毛孔里疯狂涌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想甩掉它们,可毫无用处。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迅速……仅仅一天,我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我听得毛骨悚然:“这不可能……”
“我也不想相信这一切。”季风无助地望着我,随即又兴奋起来,“但是第二天我发现这些东西太美妙了,这些灰尘像是为你和我而生的一样,它们每天都会从我的身体里钻出来,去寻找那些你不要的东西,一样样地带到这里……”
我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你不要再说了……”
季风反而说得更带劲了:“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虽然我变成了一个怪物,但每天我都能得到新的你丢弃的旧物,包括那几个男人。我更盼望,有朝一日你会和叶清离婚,甩掉那个男人,那时候它们会带来新的旧物,最重要的是,你将不再属于任何一个男人!”
我再一次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向出口挪去,刚挪到门口,季风的身体忽然猛地抖了一下。
我看见那些东西已经风一般涌了过来,源源不绝地从季风的身体里爬出,争先恐后地包围了我,然后我不敢动了,只有哀求,透过层层叠叠包围我的灰尘,向季风哭喊:“求求你,让它们放过我吧……”
季风摇头:“阿珍,你怎么还不明白,我只是它们的寄宿体,我根本控制不了它们。”他叹了口气,“这几天我一直跟着你,看到你和叶清去办理离婚手续,我怕你想不开,跟踪你来到沙滩,可是那一刻我才清楚,我不该来,它们已经盯上你了。”
“为什么,它们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我也不明白。”季风沮丧地望着被团团围困在灰尘中的我,“这些灰尘带来的总是你不要的东西……”
我顾不得这些了,无论如何我都要试一试,屏住呼吸,猛地转头向外跑去,我飞快地来到楼梯口。令我绝望的是,当我回过头去时,发现那些灰尘已经杀气腾腾地追了上来,它们铺天盖地,瞬间将我严密包裹,眼前再度一片漆黑。
最后的最后,我忽然想起了叶清的一句话——你根本不爱我,你爱的是你自己。
脑海中猛然回忆起许多,那些人和物,那些曾经属于我的,又被我狠狠丢弃的,也许叶清说的是对的,也许在让越越帮我试探叶清的那一瞬间,我就已经丢掉了我们的感情,我们的婚姻,我们的一切……
【10】
我在黑暗中等待死亡,颓然看着身边的人和物,这些东西,曾经的曾经,我是如此需要,需要一件美丽的裙子勾勒我的身材,需要一只宠物供我发泄,需要一个女人衬托我的美丽,需要一个男人给我爱情……
当我觉得不再需要的时候,就会毫不犹豫地丢掉一切。
丢掉那些东西,丢掉那些感情,让它们和他们变成旧事旧物,在漫漫时光中覆盖上一层厚厚的灰尘。
季风也许是个疯子,但他的疯却是因我而起,正如他所说,我从未爱过他,当年的恋情不过是我一时的消遣,我只不过是把他当成了一样东西。我终于明白了,其实不是我丢掉了叶清,而是我丢掉了我自己,将我自己推进了层层叠叠的灰尘中。我已经变成了一件被丢弃的旧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每一天,我们都会遇见新的人和物,但也许对于某些人来说,仅仅就一天,新的就可以变成旧的,旧的就可以变成死的。
爱情也是一样——你究竟是需要那个爱你的人,还是你爱的人?
内人
〔内人,又名“肉”。古代妖怪,因记忆而生。〕
【01】
从淡江市搬来南沙市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遇到了一位老熟人。
建文是我以前的学弟,我们曾共同就读于淡江大学。我和建文第一次见面,是在大学文学创作社团的一次会议上。记得当时他像个扭捏的孩子,缩着双腿坐在椅子上,陈述着自己的资料,比如他来自台湾,比如他的爱好是看书……
大概是因为性格使然的关系,社团中的人对建文并没有实质性的印象,好像他是一团空气,有无皆可。很多时候,社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