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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旷野还是狭小的山谷?
她看不见任何东西,寒冷的风在耳边呼啸。
隐隐约约,苏小伞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
“小伞是野种,她再好也是野种,不是我们的亲女儿!”
“求求你,不要说了,不要让小伞听见了,孩子是无辜的呀!”
“老子就说,就要让她听见,老子不甘心呀,辛辛苦苦养着的是个野种!你怎么就不能给老子生个孩子呢!”
“当初领养小伞也是你同意的,你现在说出来的不是人话!小伞多好的一个孩子,我一开始就把她当自己的亲生女儿!你要是不想养她,你找别的女人去,我会把她养大成人!”
“你还有理了,你以为老子不敢走!”
“你走吧,我受够你了!”
“……”
接着,黑暗中就传来了撕打和哭闹的声音。
苏小伞讷讷地说:“爸爸妈妈,我不是野种,我是你们的亲生女儿,你们别吵了呀——”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的声音消失了,被黑暗吸得干干净净。
苏小伞流着泪,茫然无助地站在寒冷的黑暗中,感觉自己是个被无情地抛弃的孩子,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黑暗中,有只冰冷的手拉住了她的手。
苏小伞惊恐地喊叫:“你是谁?放开我,放开我——”
一声狞笑。
苏小伞毛骨悚然。
“你跟我走,我会带你到一个快乐的世界,你多么需要快乐呀,你好像从来没有快乐过,从你一生下来,你就是个泡在苦水中的女孩。我要带你走,到一个没有痛苦没有烦恼的极乐世界——”
这是谁的声音?
是陈怀远?不是,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过去不会说,现在不会说,未来也不会说,况且,他的声音不会如此阴冷,却总是有气无力,哪怕是在说他诗人的远大理想,他也从来没有高亢激扬过。
这是陌生的声音。陌生得可怕。
那冰凉的手越攥越紧,她柔软的小手疼痛极了。
她挣扎着,却无法摆脱。
黑暗中,苏小伞看不清这个男人的脸,她闻到一股口臭的味道。她想吐,吐不出来。
冰凉的手十分有力,拉着她往黑暗深处走去。
苏小伞尖锐地喊叫着。
无济于事。
她被扔进了一个黑洞。
突然,苏小伞眼前有了些许的微光,四周还是一片黑暗。她努力地睁大双眼,企图看清这个世界,看清那个强行把她拉走的人。那人终于出现了,他满是胡楂黝黑的脸让她心惊肉跳,想起了地铁上非礼她的那个矮个男子,没错,就是他。难道他真的是个恶魔,一直在找机会对她下手。苏小伞往后退缩,矮个男子狞笑着朝她一步一步逼近。
《巫婆的女儿》 第一部分 有只黄鼠狼进入了她的身体(4)
苏小伞浑身颤抖,哆嗦着说:“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矮个男子对她的话置若罔闻,边脱着衣服,边朝她逼过来。
苏小伞无路可逃。
突然,她看到矮个男子身后还站着一个人,他蓬头垢面,右眼是个黑洞,面无表情。
难道他们是一伙的?
苏小伞绝望了。
她哀叫道:“求求你们,放了我吧——”
……
苏小伞不相信自己做了个噩梦,从沙发上惊醒过来后,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肉体也撕裂般的疼痛,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受。她从沙发上爬起来,扔掉了毛茸茸的狗熊公仔,惊恐的目光在房间的四处搜寻。
她什么人也没有发现。
检查了一遍门窗,都关得好好的,没有人进入过的痕迹。
那的确是个噩梦!
可她还是觉得自己被强暴了,身体上仿佛残留着那个恶魔的污秽之物。苏小伞*了衣服,冲进了卫生间,打开水龙头,让洁净的热水冲刷被玷污的身体。
苏小伞一遍一遍地往洁白如玉的肌肤上抹沐浴露,一遍遍地使劲擦着,皮肤擦得通红了,还是觉得没有洗干净。
也许人一生下来就是肮脏的,永远也洗不干净的。
苏小伞洗得筋疲力尽才罢休。
她有气无力地半躺在沙发上,呆呆地望着墙上的一幅油画。
那是苏小伞的肖像,是她在美院时的一个男同学给她画的。这个男同学那时追求她,她却不喜欢他,毕业后就失去了联系,这幅画她留了下来。尽管她不喜欢他,可他是最准确捕捉她心灵的人。她想如果当初和他好了,现在也许不会过如此狼狈的生活。画像中的苏小伞郁郁寡欢的样子,她喜欢自己的这种神态,那是她的真实状态。自从她很小时知道自己不是父母亲的亲生女儿之后,她就没有快乐过。
苏小伞今夜无法入睡。
她想起了养母杨雪莉。那是个美丽的女人,她到死也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苏小伞从来没有见过她邋遢的模样。
就像噩梦开始时那样,苏小伞的养父苏国庆在那次吵闹后不久,就抛下杨雪莉和她,离开了家。那个晚上,杨雪莉搂着苏小伞流了一夜的泪。苏小伞伸出小手,轻轻地抹养母脸上的泪。杨雪莉对她说:“小伞,你是我的亲生女儿,不要听你爸瞎说,你长得多像我呀,看看你的眼睛、鼻子、嘴巴……没有一点不像的地方。”苏小伞嗫嚅地说:“那爸爸为什么要走呢?”杨雪莉说:“小伞,你爸走不是因为你,他是和我赌气呢,过不了多久,他会回来的。”
苏国庆终归没有回到这个家。有一次,苏小伞在街上碰见了他,他身边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没有杨雪莉漂亮,脸上还有雀斑,挺着一个大肚子,看上去是怀孕了。苏小伞愣愣地站在那里,满脸凄惶地望着他们。那个曾经被她称为父亲的男人也看到了她,他的眼中呈现出复杂的神色,和她对视了一眼后,就拉着雀斑女人的手走了。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苏小伞的眼帘,她喃喃地说:“爸爸,妈妈说你会回家的——”
杨雪莉独自一人把苏小伞拉扯大。
苏小伞没有想到,自己上大学三年级那年,杨雪莉的脑子里长了个瘤子,发现时已经是晚期了。苏小伞赶回家时,杨雪莉人事还算清楚,拉着她的手平静地说:“小伞,妈要走了。妈有几句话要对你说。”苏小伞泪流满面:“妈,我不要你走,不要——”杨雪莉白纸般的脸上浮现出凄婉的笑容,虚弱地说:“小伞,妈也不想走,也舍不得你,我女儿都长大成人了,妈还想享你的福呢。可没有办法,命中八尺难求一丈。小伞,我的好女儿,妈想说的是,我走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什么事情都要看开点,没有过不去的坎,妈知道你心里有疙瘩,解不开的疙瘩,妈理解。另外呀,你不要再记恨你爸了,他没有错,他应该有他自己的生活,人活着都不容易,你原谅他吧,妈心里早就把事情看淡了。还有呀,妈走的时候,你要帮妈把头发梳齐整,给妈穿上干净的衣服,妈这一辈子清清爽爽的……”
《巫婆的女儿》 第一部分 有只黄鼠狼进入了她的身体(5)
杨雪莉很快就离开了人世,死前,给苏小伞留下了一个存折,存折里的钱刚好可以供她到大学毕业。
还给苏小伞留下了一把油布小雨伞,伞面上画着点点的梅花。
苏小伞不知道杨雪莉为什么要把小雨伞留给自己,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见过它,杨雪莉一定把它珍藏了许多年。
苏小伞想,自己的名字一定和这把小雨伞有关。
但是,其中的细节她一无所知。
想起养母,苏小伞心里十分伤感。
如果她不死,苏小伞还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苏小伞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桌子上的那封信上,怦然心动。
这是谁写给她的信?又是一封什么内容的信?
苏小伞用剪刀剪开了信封,从里面抽出了信纸。五页信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字体娟秀。
她翻到最后一页,没有落款,写信的人是个谜。
信的内容和苏小伞没有一点关系,像是一篇小说。
苏小伞被这封奇怪的信吸引:
六岁那年,有只黄鼠狼进入了我的身体。
那是1966年初夏的一个黄昏,野猪坳村笼罩在玫瑰色的晚霞之中。母亲肖三娘坐在小院的中央,神色凝重,浑浊的眼睛里透出冰冷的光芒。这是肖三娘固有的表情。无论是欢喜或者忧愁,她都是这种表情,在我的印象之中,她从来没有笑过,也没有哭过,也许她自打出娘胎就不会笑,也不会哭。
这是个奇异的黄昏。
我坐在门槛上,注视着母亲。
我看到很多黄鼠狼鱼贯地进入了小院。我细细地数了一下,竟然有72只黄鼠狼。野猪坳村周围山林和田野里的黄鼠狼都到小院集合了?我的心怦怦乱跳。那些黄鼠狼把肖三娘团团围住,它们坐在地上,抬着头,注视着她。
我相信这些黄鼠狼是肖三娘召唤来的。
她为什么要把这些黄鼠狼招来,要是被村里人知道了,人们会将她和黄鼠狼一起打死的。最近村里人家的鸡总是被黄鼠狼拖去,村里人恨死黄鼠狼了。
肖三娘身上有种神秘的力量。
那些黄鼠狼坐好后,肖三娘就开始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说话。她的语速很快,像密集的雨点,沙哑的声音更显诡秘。她说话时,闭上了那双三角眼,丑陋的脸抽搐着,浑身颤栗。
我害怕极了,从来没有如此害怕。感觉肖三娘不是我的母亲,而是一个妖怪。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村里人平常都躲着她,仿佛她是瘟疫。把她抓去批斗时,人们都朝她身上吐唾沫,扔烂菜叶,他们说她是坏分子,那情景让我愤怒,他们太不公平,我没有见她害过人,只有我才能感觉到她的善良和温暖。此时,那个慈爱的母亲在我眼前消失了,她的确像个妖怪,我从头冷到脚,仿佛冰冻,她虽然近在咫尺,却离我很遥远,遥远得我无法靠近。我经常会有这样的感觉,在肖三娘做出怪异之事时,我知道,很快地,肖三娘慈母的美好形象又会回到我心中。
那些围拢着肖三娘的黄鼠狼纷纷朝她点着头,嘴里发出叽叽的声音,像是在和她对话。肖三娘是它们的王,她拥有了它们,却远离了我,我那时是被肖三娘抛弃的孩子,异常的孤独和恐惧。
眼泪从我的眼睛里涌出。
没有人会在乎一个小女孩的泪水。
突然,我发现一只黄鼠狼回过头,朝我叫唤了两声,它琥珀般的眼睛里闪烁着冰冷的亮光。冰冷的亮光变成两条银色的丝线,朝我飞射过来,进入了我的双眼。
00我一阵晕眩。
天渐渐地暗黑下来。
肖三娘沙哑的声音终于沉寂下来。她睁开了紧闭的眼睛,有红色的光从她眼中射出,那些黄鼠狼惊惶地离开了小院。
直到我看不清它们。
我觉得有一只黄鼠狼没有离开,而是进入了我的身体。
肖三娘从小院中央站起身,走到我面前,轻声说:“阿红,饿了吧,妈姆去给你烧饭。”
我没有吭气,坐在门槛上一动不动。
肖三娘佝偻着身子,进屋点亮了煤油灯。然后她又走进了灶房,灶房里传来刷锅的声音。在那饥馑岁月,刷锅声让人充满期待。我却不像往常那么兴奋,今晚一点不饿,肚子还十分鼓胀。
我听到了一种古怪的声音从肚子里传出。
仿佛是那只黄鼠狼在告诉我,它就在我的肚子里。
我的身上似乎也有了一种神秘的力量。
晚饭后,我把吃下去的地瓜稀粥全部吐了出来。肖三娘心疼极了,这青黄不接的时节,地瓜也是珍贵的粮食。其实,她更心疼的是我,用干枯的手拍着我的背说:“阿红,你是着凉了吧?”我没有病,我只是想吐,把肚子里的黄鼠狼吐出去。我不要它住在我的体内,也不要那神秘的力量。
我不想像肖三娘那样做个巫婆。
那个晚上,我发高烧。我在昏糊中一直说着:“我要吃鸡,我要吃鸡——”
肖三娘没有带我去看医生,也没有给我吃家里常备的草药。
她杀了一只自家养的鸡,连夜炖给我吃了。闻到鸡肉的香味,我在昏糊中,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一大碗鸡肉。
肖三娘没有马上给我吃鸡肉,而是凝视着我的眼睛,口里说出一串我听不懂的话,她也许把我当成黄鼠狼了,就像是对着黄鼠狼念咒语。念完咒语,就往我张开的嘴巴里塞鸡肉。谁也不会相信一个六岁的女孩儿能够吃掉一整只鸡,连鸡汤也喝光了,这是真实的事情,可连我自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