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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我,凝眉想了一会儿,“你是说谁?”我忘了,他是个做官的,杀人无数,虽然不是他亲手所为,但许多人的死都跟他有关。
“你别误会,我是说那些凶手,那些杀死平常人,或是朋友,或是仇人的凶手。就是你们要缉拿的那些人。”
“哦,是他们。”朋友松了口气,从他的表情我知道,即使是狠心的官员们,随便杀人时也是会害怕的。“报应”,这个词谁都知道。我就更有理由畏惧了,而我现在唯一觉得安全的就是,除了小姐和我,谁也不知道我做过什么。“你信来生吗?你信有地狱吗?我信,我相信那是那些做了坏事的人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去处。像你说的那个故事,那些人在学生时期没有得到应有的教育,二十年后,还是遭到了相应的报应,而且,时间使他们得到的惩罚变本加厉。那些凶手或许在活着的时候没有遭到报应,但他们死后,也就是在阴间里,他们便会遭到报应。这个世界没有尽头,死亡并不是彻底的解脱,在生理上,更多的是在心理上,地狱的炼狱才是他们真正接受惩罚的开始。”
我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把他送走的,那天我想写日记来着,但心情太乱了,还是没有动笔。思想需要沉淀,我要冷静地想想,反思比冲动地记录更加有用。现在我知道了,我也记下来了。这些话就是说,我逃不掉了,惩罚就要来了,不然我怎么见到了……
我见到小姐不止一次地从我面前幽怨地走过,我真怀疑小姐不是真的死了,不是什么灵魂的归来。她为什么时时都在我的身边环绕?有时我告诉自己是幻觉,有时我却真切地触摸得到那来自阴间的冰凉。我的床会在夜间突然变得冰冷,我被这冷意冻得全身僵冷,身体不由自主地战栗。这种冰冷在早上就没了。在夜晚,我试过用炉子,试过多盖层被子,甚至试过换屋子,但那阴冷却随着我睡的地方也在不断地迁移。我冷透了,那像是一个死人的冰冷,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死人,一个还能看、能听、能说笑的死人。
现在我不觉得骗过老爷、得到老爷的褒扬是件多么了不得的事,也不再为自己的伪装而感到庆幸,或是无名的兴奋。他们对我的善意,对我的赞许,都使我的心如同被鞭笞般地疼。我疼得很,血淋淋地疼。每当我感到痛苦的时候,就是灵魂归来的时候,我能意识到那其实是我的人性复活的时候。因此,当我无所事事地麻木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时,我就会怀疑我的存在。
那天我差点就说出了我做的事,那是在饭桌上。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找到小姐了,夫人的脸色日益苍白,老爷也是愁眉不展。饭桌上,只有筷子与碗边憔悴的碰撞声,而在我听来,那天它们是在催我说出真相。我放下碗,鼓起了勇气。夫人和老爷看着我,那两双疑惑而关怀的眼睛在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直直地看着老爷,脑子里想象着把秘密说出来的后果。就在这时,一张脸出现在了老爷的脑袋后面,是小姐!我没看花眼吧?她在对我摆手,笑着摆手,我拍了下那呆木的脑袋,再看去时自然是没有了小姐的踪影。
“怎么了,刘管家?”老爷问。
“没、没什么,这几天我都在想小姐的事,精神有点恍惚。”我淡然一笑,换来的自然是老爷的安慰和夫人心酸的眼泪。
“早知道你这么爱小姐,就把她许给你了,也不会发生这种事。”夫人边擦着眼泪边说,“我知道她喜欢你,可惜我们……谁能想到这一天呢?”
我勉强地笑了一下,那笑仿佛带有一种凄凉。笑声过后,便是叹息,一声接一声,叹息声很杂,谁的都有,包括我。刚才小姐她是在笑吗?她知道我的意思的,她知道的,她是在赞同我的决定?那么她又为什么向我摆手?这是我的幻觉吗?或许我的内心深处是不想交代自己的罪行的,它用这种非常的手段劝阻我。也或许那真的是小姐的灵魂,她是在拒绝我的认罪。她是爱我的,她知道我的意图后,她一定是原谅了我,她一定是不愿见到我悲惨的下场,所以才……是我自作多情了。但我还是要感谢她,要不是她的出现,谁也劝不了当时的我。
今天我之所以写下这日记,却不是为了这些事。这些事发生后,我相信我在有生之年是不会得到报应了,只不过死后会惨点罢了。我不在乎,我要多活几年,余下的这些年里,我要享受人间奢华,品遍世间百味,这一辈子就活得值了,死后受的罪又算什么呢?还有,就是我要永远铭记老爷家的恩情和对他们家的忠诚,除了我害死小姐这件事外,那是我最大的、永不改变的信念。
但这种超脱的想法只存在了一天的光景。昨天晚上,当小姐的灵魂再次来到我的梦中时,我又被拉到了痛苦的人间,不得不想起所谓的“道德的谴责”。道德是什么?我以前从不相信所谓道德所具有的束缚力,不管是什么时候,都很少有人会相信道德的存在。大家以为只有那成文的法律才是规范人最厉害的东西。我们都错了,道德的约束完全是一种无形的利器,它就在你的心里,它的折磨使你无法摆脱。一个人不可能忘却自己的罪恶,而道德的惩罚就依附在那无法摆脱的罪恶感上。
我见到了小姐,我知道我见到她了。但我不知道见到的是她的灵魂还是幻觉。我很爱她,但我也很想摆脱她的鬼魂的纠缠,没有人能理解我。所以我不告诉任何人这一切,即使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告诉别人这些,如果他对我的遭遇感到同情的话,他会说我能理解你,日夜都看到一个亡灵是够痛苦的,我知道你为什么想摆脱她。但事实上,他根本不了解我,所有有这种想法的人都不能了解我。我之所以想摆脱她,是因为她的出现都在提醒我,我是那么爱她,这一点也是我在写日记时渐渐发现的。我爱着她,疯狂地爱着。而她已经死了,这真是让人伤心,但更加让我无法忍受的是,害死她的人就是我。
昨天她进入了我的梦里,她告诉我,她太孤独了,她要我去陪她。我说我会去的,但不是现在。因为我怕死。她对我蔑视地笑,我没有生气,没有恐惧,她是对的,我是个小人。我告诉她,为她的死我也感到很悲伤,像她的父母一样悲伤,或许更甚。但也正因为如此,我要在活着的时候给她的家人做补偿,那就是尽力协助老爷夫人做任何事情来偿还对他们的伤害。等我死的时候再去另一个世界里陪她。反正那一天迟早会到来的。
小姐似乎也同意了,她说:“那好吧,但为了给你惩罚,我要你死的时候用上吊的方法,让你的尸体直直地挂在我的房门口,用我给你买的那块红丝绸。”
我欣然同意。
写完这些的时候已经天亮了,这些事情恍如梦中,是我迷乱大脑的错觉还是真实的事情?我舒了口气,找出小姐送给我的红丝绸,把它放在我坐的这把椅子上。时刻提醒着自己这个梦,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一定会按照她说的那样死去。
其实她说的这些,以前也跟我说过,那时她还要求我死后,如果在阴间得罪了她也要去她的门前上吊。这话只有孩子才能说得出吧?我一直都记得。她真是幼稚,我死后必定是要下地狱的,那里的惩罚会让我痛苦万分,完全比上吊严厉得多。而且,一个鬼魂去上吊,他会有什么感觉?真是可笑,但既然是小姐的意思,我愿意那样做。
大门有了轻轻的动静,其余的人都还没有醒来。这时有谁会出去呢?我把头从窗户探出去,看到大门的门闩完好地在门上横着,没有人出去。我又缩回身,看一眼日记上的日期,这才记起,今天是小姐的生日。她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一早出去,到远在几里地外的寺院上香,不过以前都是与夫人一起去的,现在她只能一个人去了。她一定落寞得很。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参加了她的生日聚会,有许多达官贵人送来珍贵的礼物。他们有的太老了,就把儿子带来。这位美丽脱俗的小姐,是人人都想跟她沾点边的,即使自己与她无缘了,也要自己的家人与她有来往。这么想来,我多么幸运呵,而我却暴殄天物。
那天,老爷特意允许她喝了点酒。小姐自然不胜酒力,只喝了一杯,在聚会开始后不久就醉了。老爷很后悔,只好让我把小姐送回卧室去。在回去的路上,小姐又唱又喊,我扶着她,手克制地轻轻地碰着她的皮肤。她就是我心中的明珠,我都不舍得、不敢触碰一下,我要她永远都那么纯洁高贵。小姐让我一起唱,还要亲我,我害羞地躲闪着,只说她醉了,要她快回屋休息。她纠缠了几次,到门口时,她才放弃。
我为她打开门,小姐站在门口,我用劝孩子般的口气让她进去。小姐推开我的手,那酒醉的样子一下没有了。她一下出落成了一个标致妩媚的女人。她抿着嘴,认真地看着我。我一时不知所措,尴尬地站在她的面前。
“我不是一个随便的女人。”显然她是怕我误会她刚才的举动,显然,她也误解了我对她的看法,“但我要告诉你的是,我真的很喜欢你。”
她没有给我解释的机会,转身合上了门。第二天见到她时,我还拘束得不知该怎么说才好,而她却表现得跟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地跟我打招呼。我还以为她昨天完全是醉话呢。天知道我当时的想法是多么愚蠢。于是,那时的我错过了一次表白的机会。那个生日,那天她说的话,我永远都记得。
知道她出去了,我的心并没有感到一丝的放松,我知道,她还会回来的。她一直都没有离开,至少没有离开过我的思念。我继续在人世的煎熬里挣扎、装扮。
赵德山合上日记,呆坐在椅子上出神。刘管家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的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是多么复杂,又是多么简单。复杂到他不得不为生存而背叛自己的爱,简单到生存其实就是一场骗局。他有真心,也有假意,他的真心在日记里,他的假意在现实中。那么,如果现实里有这么一个人的话,我们该怎么看待他?我们是否有机会真正地去了解一个人?我们很少会对自己进行这么细致的剖析,思考往往只进行到一半便戛然而止。不是我们的思想没有深度,也不是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审视自己,原因很简单,我们在检讨之前已朦胧地感知到我们自身所拥有的罪恶,甚至有人感到自己是罪不可恕的人。于是,他们干脆避免深刻的思考,不让自己厌恶自己。
赵德山不由得开始牵挂起家人来,想到了年迈的父亲和躺在床上慈爱的奶奶。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想他了吗?父亲那张在烟雾中惆怅的脸在赵德山的眼前一晃又消失了,把赵德山晃出了两行泪花。
赵德山赶紧擦去咸而苦涩的泪水。当他从思绪里走出来,正视眼前的这间屋子时,屋外已是落霞一片了。夕阳的残晖把屋子里的一切都映得红彤彤的,比起之前的衰残景象,赵德山感觉到了一种古朴的质感,像是重新认识到一种失真的历史质感,游览故宫和圆明园的时候,他也曾出现过这种感叹。这是赵德山来这里后第一次感到生机,却伴随着一种破败的感觉。
赵德山绕过桌子,经过一片暗红而残破的墙壁,跨过一扇敞开着的门,从枯萎却依旧竖立的草上踩过,接着是有些坍塌的砖地,拉开纹理深黑的门闩,一条悠长的胡同出现在了眼前。赵德山走进胡同里,来到大街上。此时,已出现绛红色、紫色与灰色相掺的云朵和天际。
赵德山拿出粮票和几元钱准备到餐馆里好好吃上一顿。今天他不想吃馒头和白菜了,他要了一瓶酒、两个凉菜、一碗米饭。这些东西不多,他却吃了许久,品尝成为他最近不多有的奢侈享受。享受是需要时间的。
抛去享受刘管家文字里的奥秘,如果非要说赵德山还有什么享受的话,那就是漫长深夜里的恐惧了。在那屋子里才待了几天,赵德山就觉得有必要出来透透气,缓解一下紧绷的神经。
游行的队伍浩浩荡荡地从餐馆旁经过,赵德山忍不住往里瞄了瞄,里面又有许多新的面孔,有男有女,有高有瘦。他们有不一样的身份,但现在都处在同一支队伍里,不分彼此。赵德山突然有种想回家的冲动,住在现在的地方,虽然鲜有人来,可他的确没有感到什么安全感,这种安全感不仅是因为闹鬼而消失的,还因为心里空落落地缺少了什么。而在家里就不一样了,虽然楼道里天天都有红卫兵查来查去的,那时他也只是担心,等他们一走,他还是觉得家里最安全。所谓的安全感或许就是一种内在的踏实的感觉吧。赵德山向外看了看,夜幕把他的冲动瞬间冷却了。从这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