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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都不管,碎花小鳄不抱任何希望了。她全身软塌塌的,只想闭上眼睛。
她怀疑自己在做梦,作为一所学校,不可能这么粗鲁地对待一个夜不归宿的女学生,这种强制手段,更像警察对待嫌疑犯,精神病院对待患者,歹徒对待受害人……
如果是做梦,那么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离开了弗林学校,住进了海天旅馆,然后躺在了床上……可能那时候她睡着了,她听到有人敲门,那已经是在做梦了。
不,她躺在床上之后,十分清醒,绝对没睡着。
那么,“她躺在床上之后,十分清醒”,是不是梦中的感觉呢?
也许,她离开汉哥之后,回到学校的寝室就睡了,并没有人替换她脸盆里的东西,没有人替换她的衣服,没有人替换她的电脑,没有人送给她iPad,她更没有翻越铁栅栏逃离学校……那都是梦。尤其是她在寝室楼的走廊里两次撞到那个女人身上,那正是梦中经常出现的桥段。
不,她记得她爬上铁栅栏之后摔下来,几秒钟之内都喘不过气。小时候,虽然父亲天天带她玩儿,但A型血的父亲十分谨慎,很注意安全问题,因此,从小到大,她从来没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过,那种身体撞击地面的疼痛太真实了,不可能是做梦。
那么,“那种身体撞击地面的疼痛太真实了”,是不是梦中的感觉呢?
再往前,也许,她一直在做梦,包括她给饭饭拍照,照片中出现了那个神秘女人,包括她在配电室墙根下见到她的真人,包括她去跟汉哥见面,包括汉哥的同居女友突然出现。说不定,汉哥是个单身,根本没有什么同居女友。那样的话就太好了,可是,如果那个同居女友不存在,汉哥就有可能也不存在,他只是碎花小鳄梦出来的一个魅力大叔……
如果是这样,最早出现的那瓶永远中奖的可乐,那根扔不掉的棒球棒,那张被邮局退回的床单……很可能都是梦里发生的事儿。
现实跟梦境的分界线究竟在哪里?
也许,她从进入这个所谓的弗林学校就是在做梦,饭饭和季之末都不存在,侯先赞老师也不存在,单眼皮和双眼皮的保安也不存在,学校西南角的那个凉亭也不存在,学校墙上的那些名字也不存在,地下室那三个反文旁的门牌也不存在,暗处的那个女人更不存在……
可是,有这么长的梦吗?
专家说,一个感觉很长的梦,其实对于睡眠者来说,只是几秒钟的事情。它甚至不需要时间的长度。就像一篇小说,可能讲到上下几百年,阅读它需要时间,但是它装在你的大脑里,那其实跟时间已经没有太大关系了。
如果这么说,那么再往前也许还是梦。
她没有跟着那个陌生的母亲来到乘州生活,父亲也没有酗酒身亡,她依然和父亲生活在佳木斯的那个农场里,也许她正在读高一……某天晚上,她睡着了,做了一个非常古怪的梦,梦见爸爸死了,她去了乘州,进了一所弗林学校……
也许,现实中的父亲并不是梦中的这个父亲,现实中的母亲也不是梦中的这个母亲,他们很恩爱。也许,她更小,只是一个读小学的孩子……
也许,她的家并不在佳木斯的那个农场,这都是梦里的“事实”;也许,她只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孩,一天到晚更多的时间都在襁褓中酣睡,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在做梦……
碎花小鳄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假如这些都是梦,她真的不敢醒来了。她已经熟悉了梦中的生活,她不知道梦醒之后自己身在何处,又是什么身份……
也许,她是个男人,是古代的一个奴隶,或者是大牢里的一个死囚犯。这个男人睡着了,梦见自己生活在未来世界里,变成了一个女孩,在一所夜校读书……
面包车颠颠晃晃地朝前行驶。冷冷清清的公路上,不见车不见人。
碎花小鳄突然睁开了眼睛,对旁边的保安说:“我是在做梦吗?”
这个保安单眼皮,就是他穿着那双蓝白色的运动鞋,鞋带是红色的。碎花小鳄手腕上的鞋带也是红色的。他鄙夷地看了碎花小鳄一眼,似乎根本不屑回答。
碎花小鳄就不再问了。
她只想早点儿回到学校。进了校门,他们就该放开她了吧?如果需要表态,她会说,永远不会再私自离校了。自由了之后,她会去买来炸药,如果这两个保安是双胞胎,那她就把两户人家炸上天。如果这两个保安不是双胞胎,那她就把三户人家炸上天。
到了。
弗林学校大门口依然亮着水银灯。碎花小鳄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这所学校好像只有两个保安,现在,两个保安都来抓她了,校门口是不是就没人看管了?
侯先赞下车打开了铁大门,面包车开了进去。学校里一片漆黑,更像一个废弃的工厂。面包车一直开到了办公楼前,停下了。
碎花小鳄十分警觉,她看了看侯先赞,说:“老师,你要带我去哪儿?”
车灯灭了之后,车里更黑了,她看不见侯先赞的五官,只听他说:“你要见到她了。”
碎花小鳄一哆嗦。
虽然在对话中分不出“他”和“她”,但是碎花小鳄有个直觉,侯先赞说的是“她”!
她的嗓子都冒烟了,咽了一下口水,声音涩涩地问:“她……是谁?”
侯先赞:“明亮。”
碎花小鳄一怔——明亮?
她忽然想起来,明亮就是汉哥的同居女友!汉哥说过,她是老师!
她有点儿糊涂了,难道汉哥的同居女友就在弗林学校工作?她试探地问:“明亮是谁?”
侯先赞说:“你的私人辅导老师啊!她不是一直陪在你身边吗?”
碎花小鳄又哆嗦了一下。明亮是她的私人辅导老师!而且一直陪在她身边!她咬了咬下唇,心里说:“在做梦,在做梦,在做梦……”
侯先赞打开了车门,说:“下来吧。”
碎花小鳄就下去了。
离开了车里的汽油味,外面的空气无比清新,碎花小鳄狠狠吸了几口。她好像闻到了一股水的味道,可能是从凉亭那里飘来的,说不定,那个池塘又出现了。
侯先赞说:“走,我们去明亮的办公室。”
碎花小鳄说:“她的办公室在哪儿?”
侯先赞说:“在我的办公室下面。”
碎花小鳄一愣:“办公楼有两层地下室?”
侯先赞淡淡地说:“三层。”
说完他就顺着楼梯朝下走了。在夜里看起来,那个黑洞洞的入口更加凶险。
碎花小鳄的双手依然被绑着,鞋带把手腕勒得很疼。她感觉太不安全了,万一遇到什么危险,她跟个残废一样。于是她说:“老师,到学校了,你把我手上的鞋带解开吧。”
侯先赞说:“不行。我们先见到明亮再说。”
碎花小鳄不再央求,跟着他朝地下走。就算放开她,她也不会跑的。她能去哪儿?回寝室的话,又会是老样子,天天怪事连连。她必须见到这个明亮,把一切搞清楚,不管什么结果。
两个保安紧紧跟着她。
来到了地下室,侯先赞在前面跺了跺脚,灯亮了。
碎花小鳄四下张望,一直走到尽头,才看到通往地下二层的楼梯,下面很黑。
她生出一个恶心的猜想——这个侯先赞是个色狼,他想强暴自己。可他是弗林学校的老师啊,还有两个保安在场,应该不会吧?
走到地下二层,侯先赞不停地跺脚,灯一盏盏亮起来。他带着碎花小鳄再次走到尽头,碎花小鳄又看到了通往地下的楼梯,下面更黑。
碎花小鳄突然停住了。
侯先赞回头看了看她:“怎么了?”
碎花小鳄说:“我们……去哪儿?”
侯先赞:“明亮的办公室啊。”
碎花小鳄:“你不是说她在地下二层吗?”
侯先赞:“我说她的办公室在我的办公室下面,没说她在地下二层。她在地下三层。”
地下三层!
此时此刻,碎花小鳄没有选择,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朝下走。
地下三层好像没有照明灯,不过,走廊尽头那个房间却射出刺眼的光——这么深的地方,这么亮的光,很吓人。
他们来到门前,侯先赞敲了敲门。
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进来吧。”
侯先赞拉开门,把碎花小鳄推进去,她刚刚跨进门槛,门“哐当”一声就关上了。侯先赞和那两个保安都没有进来。
碎花小鳄看了看,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床摆在正中间,根本不像办公室。这张床和碎花小鳄的床一模一样,包括上面的被褥和枕头,就像有人把它从109寝室移过来了。不过,碎花小鳄发现,两张床还是有所不同——她的床头有刀刻的痕迹,这张床却是新的。这让碎花小鳄更害怕——如果两张床一模一样,那更像是做梦。而它们有所不同,就说明这张床是仿冒的,那肯定是现实了。
她反身拉了拉门,竟然锁上了。
她慢慢转过身,朝前走了几步,颤颤巍巍地叫了声:“明亮?”
没人说话。
不知道从哪里飘出了淡淡的烟雾,她嗅了嗅,顿时头晕目眩,好像一只眼睛变成了凸镜,一只眼睛变成了凹镜,眼前的东西迅速变形了。她意识到烟雾有毒,伸出被捆绑的双手想扶住什么,四面墙都很远,她踉跄了一下,弯腰摸到了床,软软地躺下去。
她顺利地倒在了床上,很快身体就不能动了,意识却清醒着。
她感觉明亮该来了,却始终不见有人出现。
过了一会儿,她试图动动胳膊,看能不能坐起来,左右两只胳膊就像她身上的第三只第四只胳膊,根本使不上劲儿。她很着急,想喊却喊不出来。小时候,有一天午睡,她有过这种体验,心里明白,就是身体动不了,东北话叫“魇”着了。看来,现在真的是在做梦,她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在梦中什么都可能出现,她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不要怕,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又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床板动了一下,似乎有个东西在朝上拱,接着就有一个活物从床下爬了出来。碎花小鳄想转过头看看,脖子却好像锈死了。
那个活物慢慢站了起来。
碎花小鳄终于看到了她——她并不是在“这地方”酒吧出现的那个女人!她是出现在照相机里的那个女人!
碎花小鳄完全蒙了。
她才是明亮?她才是汉哥的同居女友?而出现在“这地方”酒吧的那个女人,只是汉哥的另一个情人?
这个女人慢悠悠地捋了捋额前的头发,在碎花小鳄旁边坐下来,说话了:“你原来的牙膏已经扔掉了,换了一管新的。那是最后一件。”
碎花小鳄怔怔地看着她,大脑在急速地旋转——她是谁?她是谁?她是谁?
这个女人继续说:“现在该替换你了。时间会稍微久一些,你要有点儿耐心。”
碎花小鳄怔怔地看着她,大脑在急速地旋转——她是谁?她是谁?她是谁?
这个女人又说:“你是不是感觉身体不能动了?那不是麻醉,那是因为身体已经不是你的了。现在,我要替换你的大脑,替换完毕,你就不会再想我是谁了。”
碎花小鳄怔怔地看着她,大脑在急速地旋转——她是谁?她是谁?她是谁?
这个女人慢慢俯下身来,盯着碎花小鳄的眼睛,说:“你最好别知道我是谁,否则,你会被吓死的。”
她的话音刚落,这个世界就轻飘飘地没了。
——中部 弗林医院——
第一章 明亮的眼睛
其实,以上的故事都发生在一个电脑屏幕上。
有个中年女人,穿着白大褂,正在专注地观察着这个电脑屏幕。她就是碎花小鳄最惧怕的那个女人。
她叫明亮。她的眼睛清澈而明亮。
明亮姓李,大家都叫她明亮,顺嘴儿,甚至有些同事和患者称她为“明大夫”。
碎花小鳄躺在床上,手腕和脚腕都被皮带固定住了,惊恐地瞪着眼睛。她的头上戴着十六个电极,正把她大脑里的情景输入到电脑里,呈现在屏幕上。
这里是弗林医院的一个诊室,位于三层。
弗林医院位于乘州东郊,这里树多,鸟多,空气相当好,简直是肺的疗养院。实际上它是一所精神病院,不过患者很少,目前住院治疗者只有17人。
明亮的诊室算个试点,只接管一些罕见的不正常患者,带有科研性质。当然了,所有的精神病患者都是不正常的,怎么区分呢?很简单,有些患者明明精神不正常,却让人看不出来不正常,这些就算是“不正常患者”了。
这个诊室只有明亮一名医生。
她正在治疗的患者叫碎花小鳄。
通常说来,精神病患者大脑中的幻觉都是凌乱的,荒诞的,没有规则的。比如,一个精神病患者可能认为自己是一列骄傲的火车,或者是一抹晚霞。比如,他遇到一只鸡,可能会觉得那是一只色彩斑斓的冲锋枪;他看到父亲,可能会觉得对方是个很熟悉的魔鬼……
碎花小鳄不同,她生活在一种幻觉中,但那不是她真实的经历。不过,她的幻觉世界自成体系,前后呼应,甚至逻辑清楚,恩怨分明。
明亮把这种患者称为“偏移平行精神疾病”。
自从碎花小鳄被送进弗林医院的那天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