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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楠说摄影家想错了,她是说曾大嫂靠着一点玉米地敢于生下三个孩子,有罕见的勇气。还有她的丈夫,远走新疆打工挣钱来支撑这个家,也有点西出阳关的壮士之概。他们都活得从容而昂扬,不像大城市里的人活得战战兢兢的。
“你这是想错了,他们这样做是愚昧。”摄影家说,“大人都没活好,生那样多孩子干什么?这是受罪。”
这话刘盛以前也说过,尤其是艾楠不小心怀孕以后,刘盛便念叨着说条件还不成熟,他的惶恐中有种担当不起的感觉。艾楠坚持要留下这个孩子,在肚子里怀了四个多月,一直到公司要给她作重大升职的消息传出,刘盛的劝说才生了效,不过引产之后,艾楠总觉得自己顺应了这个决定是鬼迷心窍。
“但是,一个不敢生孩子的人,是不是太懦弱或者太自私呢?”艾楠望着摄影家黑色的面影说。在漆黑的夜里,艾楠觉得说话下意识地大胆一些。她接着对摄影家说:“蓝墨,你40岁了吧,就没想过结婚生子的事?”
“哦,我不想成家。”摄影家毫不犹豫地说:“成家就意味着你接受了这个社会的规则,你必须去争得财富和身份。有了孩子后,你还得将安全伞撑得更大。这样,世俗的规则就简直成了你的上帝,你得为了这个家的生存和荣誉而战,一直到你变老以后才发现你自己其实一无所获。”
“那么,我们究竟要什么呢?”艾楠在暗黑中问道。此时,他们已经不知不觉走进了风动镇的街口,再往前,黑色的屋檐狰狞地夹在两边。艾楠猛地清醒过来,随便散散步怎么会走到这里来呢?
往这个方向走,摄影家倒是有意的。不论是刚才喝下去的酒还是对摄影作品的创作冲动。这两样东西都使他现在浑身发热。他要将艾楠带到现场去说出他的想法,他要艾楠理解这幅神奇的画面,然后在现场破除畏惧后答应与他合作。
去镇东头必须穿过风动镇的街道,而这座多年无人居住的小镇此时像一头肚腹空空的野兽蹲在黑暗中。艾楠说该回疗养院去了,刘盛和蕨妹子他们会发现他俩不在而着急的。
“放心吧,他们已泡在了酒中,什么也发现不了。”摄影家对艾楠说:“镇东头那个老太婆显灵,你就不想去看一看?”
艾楠仍然说不,她害怕。摄影家说这事也许与你梦中遇见的小女孩有关呢。你想,老太婆显灵时,窗户上满是红光,而那个叫曾大嫂的农妇只远远地望了一眼,她怀中的婴儿就在她的胸部咬了一口。这事与你的经历有点相似,只是一个在梦中一个在梦外。我们得去看一看,证实一下万老板讲的是不是真的。摄影家当时就注意到,万老板将刘盛从酒桌边叫出来讲这事时,艾楠在旁边听得胆战心惊。
果然,要证实或破除这种惊恐的冲动给了艾楠勇气。他们像鬼影似的进入了风动镇暗黑的街道。为了给自己壮胆,摄影家高声说话。
他说903信箱还存在的时候,一到节假日,上万工人从天脊山上涌下来,这镇上一定热闹非凡吧。艾楠“哦”的一声没有说话,她想到了刘盛的老爸,她想到了人怎么过完自己的一生其实并不由自己做主。
突然“咪嗷”一声猫叫惊得艾楠毛骨悚然。抬头看去一对绿幽幽的眼睛正从屋檐上滑落下来。原来,他们已经走到万老板的小饭馆外面了。主人在蕨妹子那里喝酒,三只猫成了这镇上惟一的活物。
这死城般的气氛终于让艾楠和摄影家的故作镇静荡然无存,他们拉着手脚步混乱地往前跑,一直到出了镇东头才松了一口气。没有了两排黑色屋檐的压迫,镇外的山坡和夜空反而成了安全之地。
他们很快便找着了那座独立在山坡上的房子,远远望去,那房子就像死去的老太婆一样悄无声息,也不见窗户上有显灵的红光。
“我们进屋去看看。”摄影家提议道。
艾楠大惊,不仅对这个提议感到害怕,还对提出这个想法的摄影家本人也感到害怕起来。夜很黑,身边的这个男人顿显鬼魅之相。
“半夜三更的,你要进屋去干什么?”艾楠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正气凛然,但说完后牙齿却有点打颤。
摄影家正想解释,突然,他看见一个黑影正向老太婆的房子移动。艾楠也同时看见了这个黑影,像是一个人,从山坡那边飘过来,一直走进老太婆的屋里去了。
谁敢住进老太婆的屋里去,与这具干尸为伴?艾楠想凡是人没有这种需要和胆量。这时,老太婆的窗户上泛起了红光。那红光有点动荡,仿佛屋里有人在走动。
尽管作了不少思想准备,摄影家还是没有想到红光真的出现了,他一直以为这只是万老板听来的传言。并且,红光之前有一个黑影进了屋去,那是老太婆的魂回家了吗?
摄影家和艾楠跌跌撞撞往回跑。艾楠说别看那窗户,也许眼睛会瞎的。摄影家说没那么可怕,也许还是该进屋去看一看。他想尽量掩饰自己的恐惧,不然以后的摄影创作就完蛋了。他坚持说着鼓励艾楠的话,但声音却是颤颤的,他感到自己的背上已经出了冷汗。
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在小镇漆黑的街道中心亮着,摄影家狠狠地嘘了一声,那只猫像精灵似的窜上了屋顶。
第五章 艾楠和摄影家失踪了
刘盛当天夜里并没有意识到这事。他喝了很多酒,连怎么回到房间的也记不起来了。大约是蕨妹子和石头搀扶着他回房的。醒来时已近中午,这才发觉是他一个人在房里。努力回忆昨晚的事,依稀记得喝酒的后半段就少了艾楠和摄影家两个人,而天亮前回到房间时,也没看见艾楠的影子。
艾楠和摄影家失踪的事惊动了南边院子的蕨妹子等人,是徐教授慌慌张张跑过去告诉她的。徐教授说当晚没等到这两人回来心里就一直七上八下。蕨妹子也有些紧张,便叫黑娃带着他的兄弟们赶快分头去找。
刘盛在疗养院外面的山坡上站了一会儿。在灼人的阳光下,他半眯着眼望着远处的山脚和树丛,艾楠到哪里去了呢?无论如何,在这荒凉的山谷里她是无处可去的,刘盛相信她在下一刻就会从山坡下迎着他走来。然而,一直到他被太阳晒得发晕钻到一棵树下的阴影下时,一阵凉风才使他意识到艾楠可能就此消失了。
房间里一切如旧,艾楠的衣箱、牙刷、毛巾摆放在老地方,刘盛看见这些东西时心里像是被钢针扎了一下。艾楠和摄影家昨晚出去遇见了什么呢?在疗养院外面的山坡上遇见了黑熊?或者,他们走到山上去了,在黑夜中坠下了悬崖?而这种推测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那么,在风动镇这个人气稀薄的地方,真有鬼魂出没,将半夜走出房子的艾楠和摄影家勾走了?这是荒唐的假设,而接着发生的事却离这种荒唐近了一步。
不可思议的现场是由万老板发现的。他天亮前回到镇上的时候,远远地便听见他的那只黑猫在房顶上叫着。黑猫叫,鬼魂闹,这是非常不祥的兆头。万老板喝了酒胆大气粗倒也不怕,走到自己房前对着黑乎乎的房顶呵斥了几声,那黑猫少见的不听招呼,继续阴森森地叫。万老板也没多想便进屋睡觉,上床前叫二愣子将外面的抵门杠抵紧了。在这无人的镇上住了七八年,万老板第一次感到心里不踏实。
下午便听说了艾楠和摄影家失踪的消息,联想到昨夜的猫叫,万老板站在门外的石板路上惶惶然地张望着,他的鼻孔里仿佛嗅到了什么气息,这是他多年收购药材练出来的本领。他向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走去,不时推开一些摇摆欲坠的房门往里瞧瞧。这样,他发现了可怕的景象。
刘盛被二愣子叫来察看现场时,万老板蹲在那间空屋的阶沿上发呆。这是一间已废弃多年的餐馆,一口足以盛得下一个人的大铁锅已锈迹斑斑。有两张已落满灰尘的木桌,其中一张桌上放着一个香炉,里面插着几根细长的香,已燃掉了三分之二。万老板说,这香是昨天晚上才燃过的,鼻子一嗅就知道了,推门进来时他还闻到了一丝尚未散尽的气味。可怕的是,这是一种迷魂香,万老板拔出已经熄火的香仔细辨认着,这种香一量吸入肺部后人就会昏迷,它是山里的神婆用来“走阴”的。一个人如果病得要死,就会请来神婆“走阴”。她点燃这种特殊药材制成的迷魂香,然后在昏迷中替病人去阴间看一看,如果阎王爷尚未去掉这个病人的名字,神婆就会代病人向阎王爷求情。一个小时后,人们用冷水将神婆浇醒,她就会告诉病人可以安然无事了。
这种“走阴”现场,怎么会在昨夜出现在这废弃的空屋里?怪不得黑猫叫个不停,猫是精灵,它什么都知道。更可怕的是,在这插香的桌旁发现了一颗紫色的衣扣,刘盛一眼就看出这是艾楠衣服上的。她昨夜穿着一件紫色短袖衬衣,刘盛对她的这件上衣很熟悉,是出发前在上海的一家有名的女装店购买的。
刘盛只觉得头脑里“嗡”地一声。这是怎么回事?他紧抓住万老板这个瘦老头子的手摇晃着问,艾楠,还有摄影家,两个大活人呀,怎么说消失就消失了。
万老板也没有了主意。他说我在这镇上呆了七八年,还没遇见过这样的怪事。他说昨天夜里艾楠听见老太婆显灵的事后就脸色不对,会不会是你们要了老太婆的头发后,老太婆一生气便将艾楠收走了。至于摄影家活该他倒霉,谁叫他跟艾楠走在一起呢。万老板越说越觉得是死老太婆动了手,他拿来三炷香给刘盛,要他立即去老太婆屋里敬香恕罪,否则刘盛自己也可能性命难保。
刘盛突然对要老太婆头发这件事后悔得要命。他恨那个叫胡老大的家伙,他借给他的痴呆儿子治病为由给刘盛设下了这个陷阱。也许他和痴呆独生子来给刘盛推车时就没安好心。那个峡谷现在想来阴森森的,他的车陷在那里本身就是一个不祥之兆。刘盛现在觉得应该听艾楠的话,给那个老头子50元推车费算了。省下了钱答应帮他带头发回去,结果在峡谷口就遇见了幽灵似的农妇和孩子来搭便车。从那一刻起,他和艾楠实际上就已经陷入阴阳纠缠的险境了……
刘盛去老太婆的屋里敬香。人到这种时候,对不可把握的东西只能信其有,不敢信其无了。万老板陪着他走上了镇东头的那个山坡,到老太婆门前时,万老板却留在门外不进去了。他说不能扰乱了刘盛的诚意,敬香的时候,不能有闲人在场的。刘盛只好一个人推门而入,堂屋里还残留着香火味,案头上插着不少燃尽的香蜡留下的竹笺。刘盛恭恭敬敬地将三炷香插上,并掏出打火机将香点燃。屋里光线很暗,在打火机的火光中,艾楠的面容突然在刘盛的眼前一闪,他知道是自己的幻觉,便闭眼定了定神。他的鼻孔里窜进了香火味,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袭来———艾楠和摄影家会不会就在堂屋侧面的房间里呢?他的眼前浮现出那张大床,僵死的老太婆盖着大红被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而艾楠和摄影家倒在床边的地上,他们恐惧而僵硬的面容惨不忍睹。
刘盛不敢再往下想,他试图推开侧面房间的门进去看看,但双腿还没迈步便抖个不停。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向外走。站在屋外的万老板看见他出来时脸色煞白,便赶快扶住他说,敬了香就好了,刘盛嘴唇哆嗦着没敢说自己的想法,和万老板一起离开这座房子时,他看见山坡上游动着一团团阳光的黑影。
回到疗养院,进房间躺下,刘盛像生了重病一样。徐教授跟过来看望他,坐在床边说:“万老板离开时让我转告你,安心躺着休息,夜里千万别出门去。还有,如果听见有声音叫你的名字,千万不要答应。山里的人都知道,如果深更半夜有声音叫你,便是阴间的差使勾你的魂来了,你如果一开口答应,立即便没有了气。”徐教授顿了顿又说:“当然我们不相信这些说法,不过夜里不出门总会安全些,艾楠和摄影家失踪得稀奇古怪,蕨妹子派人找遍了山脚树丛也没发现任何线索。唉,这事让我也犯迷糊了。”
黄昏正在来临,艾楠和摄影家失踪后第一个白天过去了。高不见顶的天脊山吐出的雾气弥漫了整个风动镇,刘盛屋外的院子里也渐渐暗了下来,狰狞的芭蕉树由绿色变成黑色。
刘盛哭了,活了三十八年,他第一次感到这样恐惧和无助。他想起了他到了风动镇之后就做梦,两次梦见艾楠惨死的场面。开始以为是路上目睹了车祸后留下的印象,但现在想来,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中为什么会有艾楠的身影呢?梦修改现实是预演未来还是做梦者的心底有这个愿望?不不,他心底不可能想艾楠死。艾楠聪明漂亮、理性能干、他们相爱结婚,以家庭为堡垒迎接社会的挑战,他们算得上是胜方,这从不少人对他们羡慕的眼光中可以认定。总之,对天发誓,他做艾楠死了的梦绝无其他的意思,这只能是冥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