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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概是在风雪中步行了很久,以至于肩头满是积雪,苍白一片,有些刺眼。
他的手里拿着那顶纯黑色的棒球帽,一身风衣踏雪而来,而今没有见面时狂热的拥抱或者别的什么,只有一个孑然一身的背影。
可是这一刻,却正是这个孑然一身的背影令尤可意感到无比踏实,就好像连日以来的不确定都终于烟消云散。
她的眼眶有些湿润,被风一吹又冷得惊人。她上前半步,忽然身后牵住了他。
她望着前方的夜路,终于弯起了嘴角。
“你都不知道等等我,真是不解风情。”
严倾的回答是这样的:“你跑得比谁都快,地址也不留一个就跳上火车走人,害我一顿好找。到底是谁等谁,谁不解风情?”
尤可意咯咯直笑,瞥了严怨妇一眼,说:“那你还不是找过来了?”
她看看表,“喏,十一点四十一了,今天大年三十,我还打算你要是跨了年都没找到我,我就把你给忘了呢!”
“我知道。”他瞥她一眼,不咸不淡地说,“小女生就是这个德行,要讲究什么浪漫,什么守时,什么心有灵犀。我就猜到要是今年最后一天还没找到你,你肯定要说东说西的埋怨我。”
“所以你就找来了?”她还在咯咯笑。
“嗯,找来了。”他握紧她的手,唇边也泛起一抹笑意,“查你发短信那会儿离开上海的火车有哪些,挨个挨个查路线,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个地方,然后又要挨家挨户打听有没有一个淘气任性的小姑娘跑来镇上……”他侧过头去凝视着她,“尤可意,你说说看,我跟你在一起我容易吗我?”
恰好经过的是一盏昏黄的路灯,漫天飞舞的雪花纷纷扬扬,洒落一地。
她抬头看他,却借着光看见了他有些淤青的眼睑,皮肤有些苍白,神态有些疲倦。
她心头一顿,问他:“你没有休息好?”
他摇摇头,没说话。
“该不会好几天没睡觉了吧?”她的语气开始着急,眉头也皱了起来。
严倾好笑地看着她,“我像是那种痴情男儿吗?找你归找你,睡觉也得睡好不好?”
尤可意才刚刚松了口气,就听他又淡淡地补充一句:“但总也睡不着。睡着睡着就会惊醒过来,想到你不知道在哪个陌生的地方没日没夜地等着我,就一个安稳觉也睡不上。所以总是这样闭着眼睛到天亮,然后又一次踏上找你的路。”
她的眼眶又湿了。
“你是怎么猜到我在这个地方的?”
“我们梦想中的生活。”严倾低低地重复着短信的内容,然后笑了,“我猜我们梦想中的生活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大概就是像普通人一样,活在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也没有那么多舆论与复杂的地方。吴镇和杨县一样,都是这种适合居住的,有家的气息的地方。”
他一边摇头一边叹气,“还好这条线路只有这个地方是个不知名的小镇,其他的都是大城市或者旅游胜地,要不然……”
“要不然我也不会给你这么简陋的提示了。”尤可意接嘴说,“万一你找不到我,那我岂不是把自己给坑了?”她撇撇嘴,“我可不想在这儿嫁个汉子,然后当个村妇开个小店,守着一群孩子成天为柴米油盐酱醋茶瞎操心。”
严倾挑眉,“我以为你叫我来这儿找你就是为了让我当个庄稼汉,然后你嫁给我当个村妇开个小店,守着一群孩子——”
话没说完,尤可意跳起来捂住他的嘴,一边笑一边佯装恼怒地数落他:“一见面就跟我斗嘴,不开心不开心!”
他却忽然捉住了她的手腕,然后将她的掌心放在唇上轻轻一吻。
那是一个温热又柔软的亲吻。
尤可意忽然间说不出话来,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任由他把他拉进了怀里。
抬头是无月无星的纯黑夜幕,背景是大片大片白得鲜明耀眼的雪花。
路灯的昏黄光芒如同轻纱一般洒落一地,笼罩在两人身上,无声无息,朦胧轻盈。
这又仿佛是一个憧憬了多年的梦境,美得惊人。
严倾低下头来问她:“尤可意,如今我真的一无所有了,你还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从头开始,过着未来一片迷茫的日子?”
尤可意笑了,“这话也是我想问你的。我如今也是真的一无所有了,唯一的身份证还不敢用,怕我妈顺着电子记录找过来。”顿了顿,她又说,“我不太会做饭,家务活做得也不太好,唯一会的就是跳舞,但这个小镇恐怕还真找不到什么跟跳舞相关的职业。所以综上所述,我不仅一无所有,还可能会成为一个无业游民。那么严倾先生,现在我郑重地问你一个问题,你——”
“我愿意。”严倾沉稳有力地打断她的话。
那眼神那神情那语气,活脱脱是在回答神父的结婚誓词。
尤可意呆了片刻,面颊轰的一下红了。她伸手推他一把,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我还没问,你急什么急啊?”
“怎么不急?等了这么久,从c市一路追到上海,再追到这个地方,我急得头发都白了——”他特别正经地捉住她的手往自己的头发上摸,“你看看,这里都白了!”
白什么白?那些分明是雪!
尤可意又开始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夸他:“黑道大哥的冷笑话技能又升级了!”
她笑得爽朗清脆,笑声在这样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像是随时随地都会惊动枝头屋檐的积雪,一不小心就会洒落一地。
严倾其实很累。
他是真的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无数次从梦里惊醒,担心她吃不饱穿不暖,担心她在陌生的地方遭遇什么不好的事。
心里有了一个牵挂的滋味就好像是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上飞奔,哪怕迷茫得像是无头苍蝇,心头也沉重得丝毫不能放松。
他只想一路飞奔到小姑娘身边。
他只想用自己单薄的身躯为她撑起一片天,哪怕不够晴朗广阔,但求保她风雨无忧。
可是这一刻,当他听见尤可意的笑声,那些疲倦和担忧就都离他远去了。
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就好像正在与全世界相拥。
***
鲁迅先生曾经写过这样一段话:
南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
江南的雪,可是美艳滋润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健壮的处子的皮肤。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尤可意并不是北方人,她是一个南方姑娘,是书中小说里描写的吴侬软语的姑娘,是性格有些优柔寡断、有时候不够果敢坚强的女孩子。
可是人都会变的。
那些因为成长过程里逐渐累积起来所以导致性格也变得有些柔软儒弱的经历,因为爱情与梦想的浇灌,忽然间由一粒脆弱的种子呼啦一下冲破泥土,舒展开了翠绿色的枝条与藤蔓,终于长成了参天大树。
就好像这个北方小镇的雪花,在纷飞之后永远如粉如沙,绝不粘连地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流浪着,自由着,然后迸发出耀眼璀璨的光。
她的心是一粒尘土,可她的勇气来自参天大树。
而严倾就是她的泥土。给予她支持、鼓励与信心的泥土。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纷纷扬扬的大雪铺天盖地地飘落下来,像是要把小镇就此淹没。
气氛正好,尤可意抬头看着严倾,踮起脚尖慢慢地凑拢过去,想要给他一个迟来的见面吻。
谁知道还差几厘米的时候,忽然听见砰的一声,头顶响起了烟花冲天的声音。
她吓一大跳,猛地刹了车,就这么愣愣地停在了原地。
接下来是一连串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声音像是来自四面八方,在群山之间连绵起伏。她恍然大悟地低头看了眼手表,时针分钟恰好重合在十二点。
是一天的结束,也是一天的开始。
是一年的终点,也是新年的起点。
她有些难以抑制心里的激动,也许是因为终于得到的自由,也许是因为这来之不易的大团圆一刻。她跳进了严倾的怀里,大声叫着:“严倾,新年快乐!”
严倾观察力向来敏锐,早已察觉到刚才尤可意忽然凑近是源于什么目的,顿了顿,他低下头去十分自然地捕捉到她的嘴唇,给了她一个短暂而急促的吻。
鼻端有北方小镇的草木与雪花芬芳,唇上是恋人滚烫熨帖的温度。
他留恋地用指尖轻抚尤可意的嘴角,然后也笑了:“新年快乐,尤可意!”
原来不知不觉就跨了年。
他抬头看这漆黑的夜空,只看见零零星星的烟火和铺天盖地的大雪。
他们都是渺小到和这些烟火与白雪一样的存在,但渺小与平凡都无法阻止他们自得其乐地活着。
***
“脚抬高,再高一点!不不不,不能弯着,你得绷直了才行……对,对,慢慢来,就是这样……”
这是一件窗明几净的教室。
教室不大,大概也就二十平米左右,进门的那一面和旁边紧挨的墙壁都铺满了镜子,另外两面墙壁安了长长的扶手。
十来个小姑娘排成长长的一排,左腿搁在扶手上练习压腿,末尾还有个*岁的小男生。
尤可意挨个挨个检查大家的姿势,偶尔停下来纠正一下错误的动作,走到最后那个小男生旁边时,伸手按了按他的膝盖,“这里要打直,不能弯哦!”
她伸手按下去的同时,小男生泪眼汪汪地叫了一声,膝盖又弯了。
尤可意顿了顿,又一次伸手按下去,这一次没松手,很严格地说:“不许弯!”
小男生连连哀嚎,一边奶声奶气地叫着,一边抹眼泪,“痛,好痛……”
前面的小姑娘们全部都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打头的妞妞睁大了眼睛充满惊奇地说:“卢思远,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还比不上咱们这些女孩子,又怕苦又怕痛的,还来学什么芭蕾啊?”
叫卢思远的小男生一张白皙圆润的小脸涨得通红,嗫嚅着说:“可是,可是真的痛死我了……”
“死都死了怎么还在说话?”他前面的小姑娘回头笑嘻嘻地说,然后伸出食指在脸上刮了两下,“羞羞脸,说谎话!”
卢思远的脸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委屈地撇了撇嘴,一副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尤可意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这一幕,蹲下身去捏捏小男生的鼻子,“怎么了怎么了,又要哭了是不是?”她斜眼看着他,“这是每天都要哭一发的节奏吗?卢思远,你可是咱们这里唯一的男子汉代表,真的确定要这么丢男孩子的脸?”
有晶莹的泪珠子从眼眶里掉了出来,金豆豆一颗接一颗往下掉。
卢思远一边伸手抹眼泪,一边说:“尤老师坏!尤老师是大坏蛋!每天都跟这群丫头片子一起欺负我!”
听着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娃娃说同龄人是丫头片子,尤可意也是哭笑不得。她把卢思远抱进怀里,用鼻子去蹭他的脸,一边蹭一边说:“谁欺负你了,啊?尤老师每天在这儿鼓励你,帮你纠正姿势还帮你课后辅导,你居然说我欺负你?”
卢思远被这种攻势弄得又羞又臊,一边躲一边嘟囔:“不许碰我!不许碰我!你是大坏蛋!”
严倾就是在这个时候踏进教室的。
他拎着一只便当包站在门口,抬起左手,指节微微曲起,叩了叩门。
清脆的声音唤回了尤可意的意识,她回头一看,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到怀里的小男生哧溜一下逃了出去,然后哇哇大哭着奔向严倾。
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头栽进了严倾的怀里,一边捂脸哭,一边声情并茂地控诉尤可意:“严叔叔,尤老师欺负我!”
尤可意:“……”
小姑娘们哈哈大笑起来。
严倾也是忍俊不禁地看着小男生,堂堂男子汉能哭成这种梨花带雨的模样也是不容易。
“哦?尤老师欺负你?”他蹲下来,把便当包放在一旁,然后将卢思远揽进怀里,“那你跟我说说,尤老师是怎么欺负你的?”
“她压我腿!”卢思远扬起泪痕犹存的小脸,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迫不及待地控诉说,“我一直喊疼,她还一直压!她还用鼻子来蹭我!想把鼻涕都蹭我脸上!!!”
尤可意的脸黑了一半。
她哪有他说得这么可怕?活脱脱一老巫婆。
严倾却十分严肃地对卢思远点点头,认真地表示:“行,我知道了!等我今晚回家好好收拾尤老师,叫她以后都不欺负你了,行吗?”
卢思远郑重地点点头,然后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