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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东篱,你这言而无信的东西。你在城头答应过我什么,才这么几天。你就当说过的话是放屁吗?”
劲节,劲节,我曾答应过你什么?
那一个月色温柔的夜晚,
他问他:“东篱,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那一个晚风轻柔地夜晚,
他答他:“当战争停止的时候,我会把你带回故乡,将来得暇,我会接了婉贞,在靠近你的地方,结庐长居。你喜欢饮酒,我会代你常饮美酒,你心在长风意在云,我会代你踏遍天下,看尽大好河山。每一年,我都会带上各地的美酒,到你坟前祭你,每一年,我会把我看到美景画下来,至你坟前焚尽。我会告诉我那渐渐长大的孩子,我有一个极好极好的朋友,我每时每刻都思念着他。”
在他与他共度地最后一个夜晚。
他也曾问他:“劲节,若是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在他与他最后一次并肩遥望天地苍漠的夜晚。
他曾笑着答他:“我活着,你就活着,我死了,你也要活着。”
卢东篱极慢极慢地闭上了眼。他怕只要再看一眼,会有热泪从那明明干涩的眼中涌出,他怕再看一眼,所有的理智都将不能阻止他奔过去,拥抱他的朋友,大声呼唤他的名字。
过了好一会儿,在心中鼓励了自己许多次之后,才能睁开双眼,才有足够的勇气,去凝视他一生最好的朋友。去看他眼中的担忧和坚持,去看他眸里的责备和威胁。
“你若是一定要做这种蠢事,我永远永远不会原谅你。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十世三生,百世轮转,我都会记恨你。卢东篱,你忘了你地责任,你忘了你的忠诚,你要害我死得如此不值吗?”
理智徐徐回头,自制力慢慢地一点点找回来了。
啊,他地责任,他的家国,他所牵念地百姓与君主……
一切一切,全都回来了。
极慢极慢地松开剑柄。好吧,他会活下去。
尽管,他不知道这是为了那些所谓的理智,还是仅仅因为那人不肯原谅的眼神。
他当然要活下去,至少现在得活着,至少不能让那人至死仍然愤怒,仍然担忧,仍然牵挂……
卢东篱凝望风劲节,淡若柳丝地一笑。
刚才他冲动之时,想要与他共死。而现在,他应当选择生。
这是对的,不为理智,不为大局,不为家国。
只是因为,舍弃了朋友,背叛了朋友,牺牲了朋友的卢东篱,一个人,独自地活在,再没有风劲节的尘世之间,这才是最重的惩罚。
第四部 风中劲节
第八十一章奇痛
风劲节的忽然怒骂,卢东篱的住手不动,让本应立刻开始的斩首一直停顿下来。
贺卓忍不住又催了卢东篱两声,而何铭的脸色已是极之难看了。
但此时卢东篱正刚刚睁开眼,与风劲节对视,身外之事,竟是完完全全充耳不闻。
在这段极奇特的沉寂中,一个疯狂的叫喊,打破了静寂。
“冤枉,冤枉啊。”
几千人的军队,外头还不断有闻讯赶来的士兵加入,此时根本无法确知是哪一个人叫的。
然而,随着这一声叫,几千人中开始出现骚动了。
人们一声又一声地应和着。
“冤枉,风将军是冤枉的。”
“大赵国有的是贪污军饷的将军,可风将军从没喝过半文兵血钱啊。”
“冤枉,这是大冤案。”
初时是一两个人叫,转眼变成十余人,又在瞬息之间发展为几百人,再到后为,竟是数千人都在大喊。
是谁第一个冲向前,已经没有人能说得清了。
只是几位将军拼命弹压劝止,犹难以拦阻。或许,这是因为劝阻地人自己声音也是哽咽的。拦阻的人,自己眼中也含着热泪,所以他们的努力根本起不了太大作用吧。
蒙天成脸色微变,随着他轻轻一挥手,早已在校场四周做好准备的士兵们,拿了长枪,拦了过去。
每一把枪都非常仔细地把枪头用包布了,确保不会失手伤人。长枪被士兵们当成临时的铁栏用。所有士兵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阻拦同样为赵国效力的定远关军士。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是苦苦咬着牙,拼命地拦着,挡着,撑着。
这些人拼了命拦阻。挨打挨骂也不还手。在推搡挤拉中,有人头破血流,有人满身灰尘,有人闷哼声声,有人痛得脸色苍白。然而,他们只是哀求,声泪俱下地哀求。
“各位,别这样,风将军已经情愿舍身了,你们何苦害了他地忠义名声。”
“兄弟们。就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也是奉旨办差啊。这差事办不好,大家一齐要砍头。风将军的事。已经是不能再说什么做什么的了,何苦大家一起送了性命。”
“你们这么做,岂不是让风将军为难,他该多么替你们担心啊。”
“大赵人不要打大赵人啊。”
“各位兄弟们,我们都是赵人啊,我们不怕死,为什么不在战场上一起和敌人拼杀啊。何必自己人伤害自己人呢。你们这么干,风将军看了多伤心?”
甚至有些人。居然叫起亲戚,扯起关系。喊起老乡来了。
‘老哥,你别冲动啊,军法无情,扰乱行刑,刑场喧哗,这都是大罪啊。我们好歹也是老乡啊,何必呢……”
“臭小子,算起来我也是你同宗的大伯,只要再撑过半年,就到了军户可以卸职归家的年纪了,你要让我一辈子出生入死,结果把性命送在这里吗!”
“三哥,三哥,是我啊,二狗子啊,快让你的兄弟们别打了,我已经受伤了,撑不住了。”
蒙天成安排好到校场来维持秩序地人,都是来自军户。军户,是那些自是一出生就入军籍,只要成年,国家需要时,不管你愿不愿意都一定要当兵的人,世世代代,宗族相传。当初风劲节就是因为名字被加到了军籍里,想辞官回家种地都做不到,卢东篱甚至生出用自己辞官为代价,来请求当时的元帅为风劲节消去军籍的念头。
军户从军,天涯海角。这些人中,有很多和定远关的士兵,是同乡同村,甚至是父子兄弟。
他们哀求,声泪俱下地哀求自己那些愤怒到失去了理智的同乡和亲人。
一时之间,呼父觅子,求兄叫弟之声不绝,而用各种方言叫老乡的声音更是响个不停,情形无比混乱。
大家都是最底层的士兵,到底有些彼此相连,上头有什么错处,大家也不过是奉命行事,实在并没有什么罪过,别说还有很多是熟人亲人,就算是不熟看到和自己同样的大赵士兵,满身灰尘,满头青肿,还苦苦忍着不还手,只哀求,便是定远关这些悲愤至极的士兵们,终于也不忍心再乱冲乱撞乱踢乱打了。
因为定远关地士兵们没有带武器,只能用拳脚伤人,而蒙天成的人又一力忍耐劝阻,这骚乱虽生,到底还是没有人死,或重伤,只有一些维护秩序地人受轻伤罢了。
可是对定远关的士兵来说,举起来地手软了,踢出去的脚收了,心头终是不甘,意气终是难平,就在这混乱声渐弱,但仍无法平息时,风劲节忽得大吼出声。
‘你们这帮人瞎闹什么?‘他怒气冲冲望向众人:‘大丈夫死则死耳,谁要你们这样哭叫哀求,做出这么多丑态!我的脸都给你们丢尽了!‘
大家素来敬他,也多少有些怕他,积威之下,人人站个笔直,再也不敢向前冲。
‘妈的,全给我把腰挺直了,脸上有猫尿的给我擦干净了,才多大点事,就闹得象帮娘们似的,这么多外头人在呢,真不怕让人把定远关上上下下全给看扁了?‘
风劲节虽说不象卢东篱那么斯文有礼,但也极少说粗话的,难得这么一通骂,竟似把整个校场骂得鸦雀无声,再也没有人敢说一个字,敢乱动一下。
刚才发生骚乱时,何铭与贺卓都吓得全身僵木了,直到场面被控制住才暗松口气,哪里还肯再拖下去。
两人索性同时伸手推了卢东篱一下,声音都叫得很重:‘卢元帅。‘
卢东篱知事不可再拖延。眼睛依旧望着风劲节,手终于还是抬了起来,指间一松,那面牵着每个人心的令牌就落向了尘埃。
‘斩!‘
“斩!”这是圣旨,这是帅命,这是军令,然而,这却没能
到执行。
抱刀站在风劲节身旁的行刑手,一直在抖,从他接到命令,站在他所尊敬的将军身后时,他就没有停止过颤抖,倒象挨刀的人,不是风劲节而是他自己一样。
他本来也是个胆气极壮之人,在定远关军法队的行刑手中,刀法手劲都是数一数二的。行刑斩首,在军队里,这活儿他没少干过。
然而从来没有哪一次,让他觉得那把大刀,如此之重,如此之沉。
令牌落地的时候,他差点手一软,把刀也给弃到地上了。
他呆呆站着没动,何铭气得脸都青了,恶狠狠对卢东篱道:“卢元帅,这就是你定远关的军纪吗?”
卢东篱淡淡答:“公公请稍安勿燥。”眼睛却还只是定定看着风劲节。
不会因为内疚而转眸,不会因为惭愧而退缩,最后的时光如此短促,他想要凝视朋友的眼睛,记住朋友的容颜,不允许自己错失一分一毫。
“这不是你的错,动手吧?”风劲节的声音在这一刻出奇地温和,只是他的眼神却还是没法从卢东篱身上收回,去看一眼身边的行刑手。
在这最后的时刻,他不敢放松哪怕只是一个弹指的瞬间。他要一直一直看着卢东篱,一直一直,用眼神,表示他的坚持。
刚才的恐惧分分明明还留在他地身上。他的心头,他依然感到害怕。他依然唯恐一个错失,那个白痴又会去做疯狂的事情。
所以,他只得柔声安抚,希望一切快些结束,他知道卢东篱的性情与责任感,只要熬过了这最痛苦的一刻,以后。应该就不会再自寻死路了。更何况,他自己也还有别的安排。
然而,等了一会儿,身边依然没有动静。
他依旧不敢收回目光,只轻轻问:“一切已经注定,早早晚晚。拖多久也是一个结果,你何苦再多拖延时间去害旁人。”
行刑手颤抖着把刀举高,却迟迟落不下去。
风劲节终于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眉,低斥一声:“你要让我这么狼狈得象狗一样叫人绑着一直示众下去吗?你就不能给我个痛快?斩!”
最后一声断喝,冷厉而肃杀,行刑手身子一震,身为士兵对将领本能的服众让他在这一刻,疯狂地大叫一声,一刀用力挥落。
然而,在这最后的一刻。风劲节地眼睛,也依然只看着卢东篱。因为他的心思,依旧紧紧系在卢东篱身上。所以,以他的目耳之灵,竟没有发觉,这一刀的不对劲。
所有人的心在这一刻都几乎停止了跳动,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准备忍受这至为痛苦的一刻,只要熬过去了,那么,这痛苦。总会慢慢淡去,然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一刀挥落地结果,会让他们痛到那种地步。
刀落之时,风劲节一声惨叫刺破了天与地,刺进了每一个人的心头,然而,无数声震恐至极的惊呼,也跟着响了起来。
没有人想过风劲节会惨叫,几乎所有人都以为那个骄傲的,天塌下来,还笑得那么漫不经心的家伙,就算死,也会是带着笑的,就算是砍头,这一刀过去,也不过是碗大个疤。
风劲节也没想过自己会惨叫,不过就是死,不过就是砍头,他也不是没死过,他的脖子也不是没挨过刀。
然而,他真的没有想到,没有想到,会这么这么痛?痛到他所有的意志力瞬间崩毁,痛到他全部的骄傲和坚持,都无法控制住这一声惨叫。
不该叫地,不能叫的,本希望一刀来个痛快,至少让卢东篱知道他去得很干脆,并没有承受痛苦,为什么竟然忍不住叫了,为什么竟会忍不住叫出来。为什么这一瞬间,会这么痛,这么痛,而他,竟会忍受不了这样地痛?
行刑手一刀用力挥落,然而刀到半空,他想起刀下的人是风劲节,手中地力气,已是消掉了大半,只是刀势极沉,仍就重重地落了下来。这一刀,竟没能把风劲节斩首,刀锋深深卡在风劲节的颈骨上。
那一声惨叫兀然而起,行刑手全身发抖地睁开眼,四面八方,已是一片惊呼,每个人的脸色都无比震怖。
行刑手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么可怕的错误,惊慌地拔刀,手脚发抖,刀子一拔出骨头,被堵住的鲜血立时迸溅了出来。
经常做刽子手的人都知道,斩首时,血从忽然断了的血管里喷涌而出,会喷得惊人得高,但他还是没有想到,风劲节的血,会喷得这么高,这么多。
仿佛只是一瞬间,漫天漫地整个世界都是红色地鲜血,然后在下一刻,那鲜血便溅落了他一身。
行刑手晃了两晃,忽然弃刀跪地,放声哭嚎。他明明知道以自己的职责,现在应该做什么,他明明晓得为了所有人好,为了风劲节好,必须加一刀结束这可怕地一切,然而他的意志在这一瞬,已溃散如尘。
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