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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呆呆看着方轻尘,咬咬牙,坚定地将自己被打断的话题继续了下去:“既然方侯别无他想,既然方侯愿意继续保护朕,保护皇家,保护楚国,那,为什么不可以做得更彻底一些呢?当今乱世,难道不是更需要英主明君,平定天下,创不世之伟业吗?楚国现在,最需要的,不正是……”
方轻尘脸色微沉:“了不起的皇帝,这世上还是少几个为妙。越是什么英主豪雄,越是以侵占别人的国土为乐,口里说着什么拯救天下苦难百姓,骨子里还不是为着当独夫的野心。现在的楚国各方势力虽众,但是已经达成了一种平衡。旁边有诸国环伺,这些诸侯就算想争权夺利,也不敢随便挑起内斗。现在地楚国,并不是需要一个强力的皇帝的时候。有一个众人认可地朝廷代表大义,有我暂时镇着,便没什么可担心。皇上也就不要想得太远了。”
他心情不好,语气也就不佳。既然想表达的心意他自认已经说得很明白,皇帝听不听得进,他也就懒得再费心思去管了。转身正要离开,却听得身后少年极低沉的声音响起来:“方侯与太上皇的深情厚义,一直是楚国的佳话。这些年来,我虽然不甚懂事,却也也一直仰慕着方侯,羡慕着太上皇。我……我……本来没什么想法,是方侯这些天,总来见我,这样尽力想要开解我,教导我……我就不明白,既然方侯不想要皇位,也不允许别地人要,为什么就不肯为皇家做得更多一些?我只是……我只是想要试一试,重来一个君臣相知的佳话,重新,重新……”
少年因着激动,话都有些说不清了。方轻尘僵硬地背对着他,却只在心中冷冷地笑。
深情厚义,楚国佳话?
在那样地彼此出卖和伤害之后,人们依然认为这是佳话。
他们看到了太上皇后悔内疚的疯狂,看到了方轻尘重现人世后为国家做地一切,就自以为是的把一切美化,谁也不去再看那骨子里的污秽和朊脏。
他轻轻叹息:“陛下,我累了。我再没有力气。去和谁相知,和谁相厚,为谁拼命,为谁……掏心相待了。”
少年望着他,慌乱地试图做最后的努力:“可是,方侯,我有什么不如太上皇?我和他一样年少,一样需要教导,需要帮助。我……我比他坚强。更比他懂事,你看,这些年,这么艰难,我也过来了。我虽然懂得不多,可是绝对不笨,只要有一个好老师,我一定是最好地学生。方侯……我会相信你,我不会负你,我会……”
“你真的知道,你会做什么吗?”方轻尘转过身,带着出奇温柔的笑意,看着这个少年,心神恍惚地想着多年前,在这片御花园里。拉着他不肯放手的那另一个,和眼前之人,眉眼间有三四分相似的少年。
“如果我帮你成为真正的至尊。那么让我来告诉你,你会做什么吧。”
他看着小皇帝,眼睛却分明穿过他,望着时空尽头的那另一个人:“最初,你会很高兴。很快乐,很喜欢,很信赖我。我的要求你都会答应。我的愿望你都会满足,然后,年年月月,你习惯了那至高无上地权力,你会开始担心失去,害怕被推翻。因为拥有的太好,太美,太贵重,所以你的担忧也就日夜不停地折磨着你。你开始防备你身边每一个权重位高之人,这其中,自然肯定有我。别人任何一句无心之言,一点无意的表情,你都会去细细琢磨,疯狂分析,你的枕边人,你的儿女,你的一切至亲至近至信之人,都会成了你的敌人,你……”
少年被方轻尘那如同诅咒般地话语说得脸色苍白,疯狂摇头:“我不会的,我不会的……”
方轻尘低笑:“这是君主的地位使然,没有谁真能够摆脱这样的命运。只是看谁的理智更强,更能控制这样的猜忌,不至疯狂罢了。就算是最英明的君主,也曾猜忌防范,甚至使用不公正地手段对待他们的重臣和亲人,你又何能例外。”
他轻叹,伸手,拍拍小皇帝的肩膀:“放过你自己,也放过我吧。没有那
权力,对你未必就是不幸。那个至尊之位,真就那九出的宫殿,比七进七出的,到底高贵舒适在哪里。绫罗绸缎,也不是总比棉布麻衣贴身和暖。明黄色的用具,是否真的就比别地颜色顺眼。一旦坐在那种位置上,你就会不自觉地去在意很多事,防备很多事。那些从衣食住行,到朝堂应对,尊卑上下,种种繁琐的规矩,限制的不但是他们,也是你。那样,其实很累……”
他摇摇头:“像现在这样,你还可以保有自己一颗柔软地心,做个有血有肉的人。你还可以敢于爱,敢于恨,敢于拥有一些普通人的快乐。因为权力不够大,所以你不用那样胆战心惊,草木皆兵,时时刻刻警惕着瞪大了眼,生怕别人来抢夺。因为权力不够大,所以它便不值得你为此牺牲你的婚姻,你的人生。你可以尝试寻找你喜爱的女子,你可以放心地爱你的孩子,而不是将尚在襁褓之中的每个皇子,也都当成潜在的对手。你可以信任你的兄弟,你的亲族,而不用担心手足相残,骨肉相争。相信我吧,眼前的失意,再过若干年回头再看,也许反而是一种幸运。”
少年怔怔看着他,只觉心中空荡荡,又是失望又是失落,终于黯然道:‘我不相信,方侯,我不相信……象我这样软弱的皇帝,怎么会是幸运的人呢?你既然不肯要这一切,为什么又不肯帮我助我,我这样当皇帝,还不如做个普通老百姓……”
方轻尘眼神一凛,低斥道:“当皇帝不如当个普通百姓?你真知道普通百姓过的是什么生活?你知道农家男女,才不过三十岁,就操磨得象是垂暮老人吗?你知道普通人,一生辛劳,得到的也不过是最微薄的衣食吗?而你呢,锦衣玉食,前呼后拥。你的亲族家人,甚至旧日仆役,现在都有了官职,得到礼遇。朝廷政务,你可以直接参予意见,虽说大家不是样样依你,却也不会不加理睬。哪怕是卓凌云这样坐拥数万精兵,千里河山的藩镇,对你也会低头下拜。上次耕籍礼,你一时忽发奇想,要多耕一会,累得文武百官都要辛苦下田种地,可就算是权威高贵如秦旭飞,情愿自己出丑,也不曾驳过你半个字。这样的日子,你真就觉得生不如死,不能忍受?”
小皇帝低了头,黯然不言。
他现在的安逸尊荣,比之当年战乱时飘迫无依,真不知好了多少倍,他何尝不知道,京城内乱时,无数宗室惨死,他何尝不知,国家纷乱时,多少凤子龙孙,在流亡中生生饿死。他又何尝不知道,普通百姓一辈子做梦都想要有他这样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的尊荣富贵。
说什么这种皇帝当着没味道,真要他现在去过普通人的日子,只怕三天下来,他就得饿死了。
方轻尘轻叹一声:“你看……人心从来不得足。如果有朝一日,你大权在握,其实并不会觉得比现在更好。”
他转了身,终于不再停留,飘然而去。
小皇帝怔怔望着他的身影,忽然大叫一声:“我到底哪一点不如太上皇!”
“你没有不如他,你比他好得多。只是,你来得晚了。而我,已经累了。”
这一次,方轻尘没有回头,没有停步,淡漠地答了一句,转眼已然远去。
小皇帝呆若木鸡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忽觉心中一片悲凉苦痛,眼中酸涩,竟生生坠下泪来。
方侯,你为何不信我。
我不会负你,不会疑你,不会忌你,不会伤你!只要你能助我,只要你待我,能如你待太上皇一半那么好……
你说那些史书,那些故事,那些帝王,那些权位猜忌,君臣相疑,我相信,都是真的。
可是,我知道,我将来就算会变,也绝不会负你的。
方侯,你从来不知道,在楚国人心中,你是怎样的传奇,你从来不知道,所有的皇族少年,都有多么羡慕,多么向往,你和太上皇的君臣相知的故事。
你为了他,为了楚国做的一切……
方侯,我只想做你另一个知己,另一个值得你相信,值得你付出的君主。我不会象他那么傻,那么疯狂,那么无知。我见过宫外的世界,我当过真正的傀儡,我不会将最宝贵的东西视为理所当然,我知道什么才最值得珍惜,值得保护……
可是,你为什么不信我?
方侯,为什么,你不肯夺走我的一切,你还愿意教我,保护我,开解我,却再不肯全力帮我。
少年怔怔得看着前方,尽管那一身白衣的飘逸身影,已经不可寻覓。
方侯,你是不是……你是不是真的被太上皇,伤得很重。你是不是,已经再不敢相信任何人,你是不是……是不是……一直在恨他……”
已经远远而去的方轻尘,听不到他的心声。纵然听到,他也依然不会停步,不会转头,不会对另一个用着期盼的双眼,苦苦凝视他的少年,伸出手去。
方轻尘的心,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不在他的胸膛之中了。
宫禁重重,出了一道宫门,还有另一道。方轻尘抬脚迈过又一道门槛,却见前方一个太监,满头大汗地跑了来,远远见着他,便扑通一声跪下去,喘息着大声喊道:“方侯,太上皇……”
第六部 风云际会
第一百七十八章 … 物是人非
太监伏在方轻尘面前两步之处,几乎语无伦次:“奴们照料不周,让……让太上皇撞着头了。”
方轻尘眉头一锁,不过伏在地上的太监,自然看不见他的脸色,只是在那里汗流浃背:“太上皇……太上皇说话了……”
方轻尘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硬了。
“奴才们刚扶起太上皇,还没来得及去呼唤御医,太上皇就说话了。他在叫方侯,他喊着是他害死了方侯,他一直在问,奴才们将方侯的尸体藏到哪儿去了。”
太监越说越是慌乱:“太上皇的喊叫很混乱,可是神志却并不象疯狂,只是不管我们怎么解说,他都不信方侯没有死,他一直说,他害死了方侯,他……他不断挣扎着要去撞墙撞柱子,现在还打碎了宫里摆放的花瓶,拿着碎瓷片就要割脉割脖子……奴才们六七个人,还是几乎拦不住……”
他抬起头,想乞问这楚国事实上的第一人,他们下一步应该如何应对,眼前却只有一片空寂。
方轻尘,早已踪迹渺然。
听到太监说楚若鸿在呼唤自己,方轻尘便再没听下去,直接一掠而起,奔甘宁殿而去。
几重宫院,转瞬即至,甘宁宫外,人迹渺渺。
这被尊崇,却也同样被幽禁的太上皇居处,从来就是皇宫中最冷清的所在。
甘宁宫内,自成一个世界。太医驻守,宫人轮值。而这甘宁宫外,无论是巡逻的侍卫,还是来往地宫人,从来都只是远远地避着那寂寞的宫墙行走。
没有一个外人听到了甘宁宫内的异声,除了方轻尘。
他武功通玄他耳力远胜常人,因此遥遥尚在甘泉宫外,他就已经可以将那嘶哑凄惨尖利到极点的声音,听得清晰。
“放开朕!你们放开朕!我要去找轻尘。”
方轻尘真气一滞。如受重击,竟是提不住气,飞掠中直接从空中跌落下来,脸色一片苍白。
那疯狂而凄厉的声音,沙哑生涩,几不成声。然而,方轻尘太过熟悉这个声音,因此。他十分清楚地知道,那变了调的,尖锐到刺耳的声音,其实是属于谁。
方轻尘定定地看看前方的宫门,闭上眼,静静听着那个声音在门的另一侧,疯狂呼号。
“放开朕!全都给朕滚开!你们逼我害死了轻尘,现在又把他藏起来。不让我去找他?全滚开!只有轻尘才会在乎我,关心我,朕不用你们装出这假惺惺地样子来……放开朕……朕……朕要将你们满……满门抄斩……放开朕……”
那声音如此熟悉。仿佛多少年来,一直印在心头。只要听一个音节,半个词,他便可以知道,是那个人。在呼唤他。
那声音却又如此陌生,那么多年相守相伴,他却何曾听过他这般哀恐震怖。凄厉惨号。
只有那一日……只有他摘出自己那一颗心的时候,他曾经听得那人呼号如狂。然而,却只一瞬。
只有一瞬,那颗离开了胸膛的心,便在他自己的手上,停止了跳动。他魂归小楼,从不曾再回头查看过小楼中记录的那一幕绝望的毁灭,从来不曾再去听过,电脑之中,那无尽的呼唤。
只是到了现在,他才完整地听到他的哀号和悲鸣,他地绝望和恐慌,他的无助和悔恨。
方轻尘徐徐睁眼,目光中,竟是一片平静。
他一步步向前行去,不急不缓,不停步,也不犹疑。
“为什么你们要拦着我?你们骗朕!骗朕!轻尘死了,他死了!他把他的心给了我,我却害死了他,我要去找轻尘,我要和轻尘在一起,不要拦着我,我求求你们,不要拦着我……”
由愤怒,到疯狂,转至哀求。那人要的,不过是一个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