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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有人 樱桃版-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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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条城市边缘的水流叫獾河,河面很宽,早年还漂过一些渔船的。小时候,我和一些小伙伴光着屁股在这里游泳。下水之前,我们每人都要单手将河边的草叶打一个结,据说只有这样做了,才不会被水中的溺死鬼拉走。游累了,躺在河边的沙滩上晒太阳,我们也议论过背后的这座医院,说起来也有点胆战心惊的。但那里面开着很多玉兰花,强烈地吸引着我们,因为将它的花瓣含在唇边,可以吹出很响的声音。有时,我们会从河边的围墙翻进去偷摘一些花朵。直到有一次,当我们正趴在墙头上时,突然看见一座小楼的窗口露出一张脸来,那脸上的表情是僵硬的,双眼发直,并且冲着我们发出了一阵怪笑。我们跳下围墙跑回河边,从此再也不敢进那医院去了。
    我们对精神病院本能地感到悚然,也许是精神世界的变异比现实世界的变异更让人迷惑的缘由。因此,当我这天走进这医院时,看见几个路过的孩子在大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便不由得想起我儿时类似的感觉。
    我是为董枫而来,或者说,是为昨晚的不速之客为我勾画的那间黑屋子而来。整个人类都为无休止的好奇心所引领,我也没有办法不这样做。
    进门是长长的林荫道,高大的香樟树经风一吹,在我的头发和肩头上落满了盐一样的白色花粒,香气袭人,使这6月的下午一点儿也不沉闷。
    转过弯,是一个巨大的圆形花坛。从这里举目望去,董枫所在的那个病区的楼角正有一半被阳光照得明亮。花坛边有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在散步,他的嘴巴藏在杂草似的胡茬里。因此,他对我说话的时候,我几乎没注意到他嘴唇的开启。
    他说:“往前走吧,前面有红旗。你看这些花都流血了,哈哈,流血了……我才不怕呢,石头狮子咬我,真的,我才不怕呢。”
    这男人穿着条纹衬衣,一看便知道是这里住院的病人。我开始以为他在对我说话,可他的眼光却是越过我的肩头而去的,显然,他是对着我身后的空旷在说话。
    在他的眼中,也许并没有一个人对面走来,也许走来的人是另一种形象,谁知道呢?我像穿越一个梦一样从他身边走过,进了那片安静得出奇的病区。
    法式建筑的两层楼房,窗的上端是圆弧形,嵌着彩色玻璃。廊道一侧等距离地矗立着粗大的石柱。年代久远的地板已新刷过红漆,让人脚步轻盈,但每走一步,仍咚咚作响,像是脚跟后面的回声。
    护士值班室里没有董枫。一个圆脸护士说,董枫病了,在家休息。这使我确认昨晚的事是真实地发生过了。
    我在走廊上犹豫了一下,决定去找吴医生了解一下情况,重要的是立即去看看那间黑屋子。昨夜发生的恐怖现象也才过去了十多个小时,或许还有什么痕迹留在那里。比如,半截蜡烛,一把小梳子之类的东西。
    我认识吴医生是在一个朋友的婚筵上。当时来了很多客人,就餐时他就坐在我旁边,中等个子,但身架很结实,手臂粗壮,给人以果敢有力的印象。知道他是精神病院的副主任医生后,我便好奇地与他攀谈上了。没想到,谈话非常投机,他认为我们搞写作的与他干的是同一个行当,都是对人感兴趣,尤其对人的隐秘内心和迷乱疯狂感兴趣。这以后,我们便常常交往,俨然一对出没于半明半暗中的探险者。
    他的名字叫吴畏,我没问过他这名字是父母所给的,还是从事这一独特工作后为给自己壮胆才改的。总之这名字让人受鼓舞,并且他才三十四岁,就已是这个病区的负责人了。精神世界幽深莫测,他的前途还很远大。
    我走进医生值班室的时候,他正在和几个医生说话,谈的事似乎很重要,因此他不愿意停下来,只是用手对我做了个“请坐、请稍等”的姿势,便又接着说下去。
    “这男孩患的不是广场恐怖症。吉医生,照搬西方经典不适合这男孩的病情。一个高中生,每天骑自行车上学,看见路人就害怕,就躲进路边墙角不敢动弹。从表面看,他惧怕迎面而来的任何陌生人,内心有被害妄想,但这不是实质,事实上,这男孩从没有过受到陌生人伤害的经验……”
    吴医生的话被电话中断了,接完电话,他才转向我热情地握手。“有事吗?”他问道。他显然感觉到,我在上班时间来找他,绝不是因为闲来无事。
    “有一点小事……”我欲言又止。
    他感觉到了,这“小事”一定还很重要,便拍了拍我的肩说:“不过,你得再等一会儿,院长有急事,叫我去一下。”
    他走到门口,还回头对我作了个抱歉的手势,便转身消失了。
    屋里的几个医生开始各做各的事。那个叫做吉医生的瘦削男子理了理白大褂的衣领。好像一只好斗的公鸡,还没来得及投入争斗对手便跑掉了似的。“这社会多乱啊,”他自言自语地说道,“看看报纸,学生受到伤害的事多了。”
    吉医生的面容有些苍白,像是有病的样子,可眼睛里的光却告诉我,这是个健康人。当我问这里能否抽烟的时候,他最先响应说:“可以抽可以抽,我们这工作,不抽烟要闷死的。”他伸出瘦瘦的手将我递给他的香烟挡回来,同时从抽屉里拿出他自己的烟来,热情地递给我一支,“你是客人嘛!”他说。
    这时,有护士进来问他,31床的电休克治疗,是不是现在就做。这让他从椅子上一弹而起:“做,做,现在做。”一边说一边就在桌上找那人的病历。
    吉医生的这种积极敬业让我有点害怕,好像他对这种让人死里逃生的电休克治疗具有一种由衷的热情。

    那天,我去精神病院的探访不但没将黑屋子事件弄明白,反而让我更加迷惑。
    吴医生大约是在离开半小时后回到值班室的。当时,瘦削的吉医生和其他几个医生都出去忙乎去了,我正好将事情问个明白。
    “董枫病了……”我说。
    “哦,是,是,”吴医生很了解地打断我的话,说道,“昨夜停电,又下大雨,她可能是感冒了。”
    “不,”我说,“据说是病区那间黑屋子出了怪事,吓着她了。当时……”
    吴医生用笑声打断了我要讲的事。“怎么,你也相信这些?”他说,“那间屋子是正常的病房,里面死过几个人,病房里怎么会不死人呢?几年来里面没住过病人,只是因为漏雨。你知道这些房子建了都快百年了,那间病房又在楼上的最尽头,墙角浸雨的问题越来越重,屋子里潮乎乎的,所以就闲置了。近来对这间病房老有些奇怪的传闻,你怎么也相信这些?”
    我正想解释,我不是相信传闻,而是想弄明白董枫昨晚遇见的事,作为这里的护士,她的亲身经历可能与传闻不同吧。
    但是,我还没来得及追问,护士长已带着一个小护士走了进来,说是该查房了。吴医生站起来,抱歉地说:“你看我这工作,还没喘上一口气,又来了。”
    这一瞬间,我突然脱口而出:“我和你一起去查房,行吗?”
    吴医生顿了一下,可能是理解了我的职业好奇心吧,说可以,同时还从墙上取下一件白大褂让我穿上。
    “还有,这个。”他又抛给我一顶白圆帽,戴上后我觉得这帽子有点像厨师。
    同行的护士长和护士都有些异样地望着我,她们一定将我看成新来的医生了。其实我更像侦探,想借此机会看看黑屋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座楼房的结构很奇特,一段不长的走廊上,除了几间医生护士的值班室外,就什么也没有了。病区在哪里呢?我正纳闷,护士长已经从腰间掏出钥匙,打开了走廊侧面的一道小铁门。咣当一声,门开处,有乱嘈嘈的人声从里面涌出来。我随着医生护士鱼贯而入,眼前才出现真正的大天地——长长的走廊,很多很多屋子,这才是病区。
    走廊的入口处挤着七八个病人,在我的一瞥中都是长得有点蛮横的男子。他们自动地分向两边,给我们这群穿着白大褂的人让路。在我挤过他们的时候,听见背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哼!又来了一个新的!”
    这使我背脊一凉,同时对这个病人的智力感到意外,没想到精神病患者竟能从一群白大褂中迅速分辨出新面孔来。
    我们走进了一间病房。患者是一个接近老年的胖子,条纹住院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短小。他坐在窗下,眼睛看着地面一动不动,对我们的进入一点儿没有反应。护士长对吴医生汇报说:“19床,早餐吃了稀饭50克,馒头100克。午餐吃了米饭150克,蔬菜没剩。体温正常,但还不能到走廊上与人交流。”
    吴医生很权威地点了点头,然后叫了几声病人的名字,胖子仍没反应。吴医生在病历上记了些什么,我们便进了另一间病房。
    病房里没人。护士长汇报说:“27床,呆在房里仍然烦躁,但尚无攻击行为。按照您的允许,让他到楼外花坛一带散步去了,有护士跟着他,但不能离他太近,他希望没有监视的感觉。”
    我突然想起了我在花坛边遇见的那个病人,便对吴医生说:“这人很有趣,说的话像诗一样,我刚才遇见了的。”
    吴医生淡淡一笑,对我说:“白日梦,这是病人常有的现象。”
    我们来到又一间病房。患者是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瘦高个。见我们进来,他便主动问道:“吴医生,我什么时候能去上学呢?”
    “快了快了!”吴医生爽快地答道,“想一想,如果遇见路上的陌生人,还害怕吗?”
    男孩犹豫地回答说:“可能不会害怕了,也许,有时候,唉,我也说不清楚。”
    “再有几天,你妈妈就回来了。”吴医生告诉男孩说,“那时,你就可以出院了。不过,出院之前,我得和你妈妈好好谈一次话。小伙子,你快好了。”
    护士长和护士在旁边也很高兴,看着病人病愈出院,对她们也是一种享受。
    走出病房时,吴医生对我说:“这男孩在路上老产生恐怖感觉,实际上是孤独造成的,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潜意识里,是想用这种病的方式将母亲留在身边。他两岁时死了父亲,一直被母亲带大,可母亲去年到深圳工作去了,留他一人在内地,他就崩溃了。”
    吴医生的这个判断让我折服。人对自己的行为,有多少能得到最真实的解释呢?
    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病人主动地从走廊上跑过来,拉住吴医生的白大褂说:“医生,我缺营养。医生,我缺营养。我在王保管那儿还有五十元钱,替我买五斤猪肘子、五斤香蕉。医生,我缺营养,医生……”
    “知道了,知道了,”吴医生拍拍他的头说,“回到你病房去吧,快点,回去。”
    那病人很不情愿地向他的病房退去。我差点笑出来,但随即感到沉重。确实,当理性的光芒在一个人的头脑中熄灭以后,他所呈现的混乱状态,是多么需要救助啊。
    我想到了那间黑屋子,在它还做病房使用的日子里,死在里面的病人在自杀前,是比正常人更轻松还是更痛苦呢?我不得而知。并且,我想去看看那间屋子的愿望也落了空。因为那屋子在二楼,二楼是女病区,吴医生告诉我,女病区的查房是在上午9点,他早去过了。
    我们从男病区出来,已是下午5点了,走廊上已很幽暗,从屋檐望出去,天空飞动着乌云。我向吴医生告辞,他说,要下雨了,你带把雨伞走吧。我心里无端地“格登”了一下,望了望天说,不用了,还来得及。
    我快步走出了这座楼房,在天空下作了个深呼吸,空气已显潮湿,今夜看来又有一场大雨。

    俗话说,久走夜路必碰鬼。这句话在我身上真是应了验。本来,我的《背后有人》这本书写得正顺畅,发生在医学院里的十四年前的惊悚往事让我在写作时也有些心悸。但是,更让我心悸的事却在现实中发生了。雷雨之夜,一个自称为桥梁工程师的大汉登门打断了我的写作,并给我描绘了董枫在医院黑屋子外的恐怖遭遇。
    然而,当我那天从精神病院出来,在暴雨来临前夕赶到董枫家时,更恐怖的事发生了。
    董枫听完我的叙述后,惊讶地大叫:“我并不认识这个人呀!严永桥,我的丈夫?桥梁工程师?天哪,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顿觉脑袋里“嗡”的一声,眼前浮动着昨晚的不速之客,他的高大个子、疲惫的面容还有捏在手里的那把黑雨伞,组成一幅怪诞的画面在我眼前旋转起来。
    “余老师,你怎么了?”我听见董枫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接过她递来的一杯水,茫然地问道:“那是个什么人呢?”
    幸好二十六岁的董枫真没结过婚,不然,我在混乱中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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