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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让我呼吸困难,我必须把它吐出来,否则我会被它憋死。
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吐出了那团浓痰,因为用力,我身上的伤口仿佛苏醒了,剧烈地疼痛起来,像有人用钢刀在挖着我的伤口,我的左眼上又有冰冷的血漫进去,循环着流出。
我的左眼被黏乎乎的东西糊住了,完全看不清楚迷蒙的光亮,糊住我眼睛的东西不像是血,有点像我刚才奋力吐出的浓痰。
那迷蒙的光亮给我传递了一个信息:天很快就要亮了。
这个时候,女儿李小坏明亮的眼睛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往常只要我带她睡觉,她很早就会醒过来,睁着明亮的眼睛看我,还会伸出她肉乎乎的温暖的小手摸我的脸。
此时她是不是也醒了?
她是不是睁大明亮的眼睛在寻找她的爸爸?
就在前两天,《凤凰生活周刊》的编辑郭蔷还向我约了一篇写给女儿的文章,准备发在第六期父亲节的专栏上的。
我那篇题为《小坏,你和爸爸心连着心》的文章是这样写的:
小坏,爸爸离开你没几天,就特别的想念你。爸爸现在离你很远,在川西的一座大山上写作,而你是在上海的家中。我离开时,你哇哇大哭,我的心酸酸的,想起你稚嫩的哭声,我就想,离开你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去年你降生的那天,当你妈妈被推进手术室后,我一个人在外面的休息室里焦虑地等待。我突然听到了婴儿的哭声,哭声很响,我第一感觉,那就是你的哭声,我的心抽紧了,浑身颤抖了一下。第一个出来的麻醉师告诉我,你妈妈顺利地产下一个女孩时,我的眼睛潮湿了。过一会。一个漂亮的护士把你推出来了,我看到了一个清秀的干净的你,那么的小,那么的让人怜爱,你睁开了一只眼,我看到你没有经过尘世污染的眼睛,是那么的纯净,那一刻,我相信我们父女的心已经紧紧地相连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那个晚上,我一直抱着你让你感觉到爸爸的温暖。
小坏,这一年多来,看着你慢慢地长大,每一点微小的变化都会让爸爸充满惊喜,让世界充满惊喜。比如你第一次翻身,比如你第一次露出笑容,比如你第一次生病,比如你第一次爬行,第一次站立起来快乐地歪歪斜斜地迈出第一步……最让爸爸惊喜的,还是你叫的第一声“爸爸”,我的内心幸福极了。
小坏,你还记得去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吗?去年冬天好像整个南方都在下雪,很多人因为雪灾无法回家过年,也有很多人在雪灾中过着艰难的日子。而你却是幸福的,爸爸抱着你,走进大雪之中,让你感觉到雪的寒冷,爸爸把你搂得紧紧的,用体温温暖着你,只要爸爸存在一天,你就不会被严寒侵蚀。在这个大雪天里,爸爸还为你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小坏,
下雪了,
爸爸抱着你到雪中去。
雪花落在你脸上,
无声无息,
你笑着,伸出小手,
要抓住那美丽的雪花,
你的瞳仁里,充满了好奇。
这是你降生后的第一个雪天,
整个天空都在为你歌唱。
其实你就是一片雪花,
精灵般落在爸爸的心上。
小坏,雪花温暖呀,
你和爸爸脸贴着脸,
心连着心。
小坏,这个温暖雪天,
你被爱包容。
小坏,这是爸爸在二○○八年的第一首诗,
是写给你的,
宛若一片雪花,
温暖你明亮的眼睛。
前段时间,爸爸每天下午用小推车把你推到公园里去。那是春天的公园,各种花儿在阳光下竞相开放。有山茶花、樱花、牡丹花……看着那些怒放的美丽花朵,你挥舞着小手嘎嘎地笑着,你的小脸阳光般灿烂,你幸福的童年就从此开始。爸爸的童年是苦难的,充满了寒冷和饥饿,回想起过去,爸爸就不会让你的童年留下苦难的记忆。小坏,你就是那些花朵。在春天的风中开放,爸爸会用生命呵护着你成长。
小坏,你知道吗?昨天晚上,爸爸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在清晨醒来就像往常一样寻找爸爸,找不到爸爸就哭了……爸爸醒来时,也是清晨,窗外传来山林里鸟儿的叫声。爸爸迫不及待地往家里打电话,果然听到了你的哭声。那一刹那间,我的眼睛湿了,内心柔软似水,女儿呀,我们真的心连着心呀。于是,我在这个清新的早晨,写下了这些文字,写下了爸爸对你的深情,给你。
小坏不知道她的爸爸给她写的这篇文章会不会成为绝笔,我也不知道。我一阵神伤,在这个清晨,我真想抱着她柔软的小身体,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特殊的奶香……可小坏和她妈妈一样,离我那么遥远,也许我永远也见不着她们了……我想流泪,却怎么也流不出来,外面沙沙落下的雨水,就是我的泪吧,也是天下悲伤人的泪水!
鸟鸣
光明是一帖药,它让我的心灵暂时平静。
我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舌头上都是黏黏的糊状物质。
我听到了外面山林里传来的鸟鸣声,鸟鸣声和光明一样,刺激着我的大脑皮层。我从小就喜欢听小鸟鸣叫的声音。每天清晨,从睡梦中醒来,听到清脆如玉的鸟鸣,我自然会想到草叶间的露珠和乡村美丽的景致,那时,我会觉得特别幸福,觉得自己是真实活在大自然之中。这是一种淳朴幼稚的感情。我现在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厌倦城市的生活,总是逃离城市四处追寻风景地的原因。
很多时候,我宁愿维持这种淳朴幼稚的感情,这样能够让我的心灵保持敏锐,城市生活对我的伤害导致我思想的麻木。
就是被埋在废墟中,我还是这样认为。
我可以想象风自由地穿过山谷的情景。
我贪婪地呼吸着从那个小裂缝中透进来的山野的清新空气,我固执地认为是清新的没有杂质的、让我生命得以维系的、像水一样的空气。
我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
我想我必须活下去。就是为了听到清脆的鸟鸣,或者呼吸清新的空气,也该活下去。
甚至就是为了一滴渴盼的清水,也得活下去!
这样死去太不值得了。
我再次希望被营救。
我使劲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尝试着继续呼喊。
我朝着那个透进光亮和空气的缝隙扯着干燥得冒火的嗓子,大声喊道:“救命啊——”
我一连喊了几声,呼吸急促,心在狂蹦乱跳,伤口剧烈疼痛,每喊一声,伤口就像被撕开一次,扎在伤口上的东西就会不断深入皮肉,血又会重新漫出来。
我静下来,等待着外面的反应。
还是鸟鸣声和山谷里訇訇的流水声。
此时,我多么希望小鸟能够听懂我的呼救声,飞到山外面去找人来救我呀。可惜小鸟听不懂我的话。
我又一次隐隐约约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我竖起了耳朵——没错,的确是有人说话的声音,而不是我的幻觉。
于是,我又把堵在喉头的一口黏黏的浓痰使劲地吐出,忍着身上伤口的剧痛,继续大声喊叫:“救救我,快来救我呀——”
喊了几声后,我再次听到有人朝我走过来,踩着废墟的烂砖破瓦朝我走过来。
我听到有两个人在说话,他们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是两个男人。
“上来了吗?”
“很快就上来了,在山下了。”
“……”
这时,有个男人对我说:“李老师,你怎么样了?”
我听出他的声音了,就是昨天傍晚和老板娘一起来的说要救我的那个男人。他们的到来令我感动,我说:“我很难受,快来救我呀——”
他没有回答我,又和另外的那个男人在说什么,他们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我觉得他们是在商量怎么救我。
过了一会,我又说:“求求你们,快来救我呀——”
这时,和我说话的男人的口气突然变得很生硬,“再忍耐一会!”
说完,他们就走了。
我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渐渐远去,直到消失。
可他们还是给了我一线生机,我想,只要我坚持下来,他们一定会来救我的。我不能放弃,一定要忍耐,只要还有一口气,内心就要充满希望!后来我才知道,救援的人没有能够上山,那人后来也下山去了,再也没有上来。
我在凄清的鸟鸣中开始了漫长的等待。死亡记忆
我一直认为我是个不怕死的人。
因为我见过太多人的死亡,也在鬼门关徘徊过。
那两个男人走后,很久没有听到人的声音。我的心渐渐地冷了。我再次想到了死亡。
我在《死亡之书》上说过:死亡是另外一条道路的开始。
难道真的有另外一条道路让我的灵魂和肉体通过?
我想到了爷爷的死,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直面死亡,那年我七岁。
那是个春天的清晨,我陪在爷爷的身边。很长时间以来,我都陪着他。我很早就醒了,看着躺在床上的爷爷,他灰色的脸胡子拉茬,瘦得只剩下一层皮。那些日子,看到他的脸以及木然的眼神,我就十分伤心,他和奶奶一样疼爱我。年幼的我不知道他的生命正濒临绝境,他的内心一直在死亡线上挣扎。
爷爷一生苦难,早年,他和祖母一起当过红军,我们那里当红军的人很多,当土匪的也不少,都是一个穷字逼的!爷爷五十多岁就下身瘫痪了。他瘫痪后不会劳动不会赚钱了就遭人恨了,连家里人都欺负他,因为他脾气不好,老引来训斥!别人训斥他时,他就会气得发抖,因为不能行动,只能朝他们吼叫。吼叫没有任何用处,没有人会害怕一个瘫痪的人,尽管他以前是多么的勇武有力。爷爷的吼叫换来的是变本加厉的欺侮,他们会动手打爷爷。
只要发现谁欺侮爷爷,我就会扑上去和他拼命,我不怕任何人!从小就什么也不怕!可我不能整天陪在爷爷身边,保护他,我要上学读书,还要帮家里干很多的活。我一有空就陪着爷爷,帮爷爷做着一切,连他把屎尿拉在裤裆里也是我帮他擦洗干净,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他。
爷爷最后的那些日子是痛苦的。
我理解爷爷的痛苦,可我没有办法替他承受痛苦。
他经常看到我脸上写着的忧伤,那时,他会显得特别的慈和,伸出干瘦的手,摸着我的头说:“闽儿,你不要想太多,一个人一种命,都是注定的。”
我从来没有想过爷爷会在那个春天的清晨死去。
那是个阴霾的清晨,我一大早就听到了死鬼鸟的哀叫。死鬼鸟是我闽西老家一种黑色的鸟,据说它能够闻到死亡的味道,它飞到谁家的屋檐上哀叫,谁家就凶多吉少。死鬼鸟的哀叫并没有让我感觉到什么不妙,因为我的注意力是在爷爷的脸上,那时,死鬼鸟在我眼中仿佛不存在。
后来我才发现死鬼鸟的魔力,很长的时间里,我都那样认为,爷爷的魂魄是被死鬼鸟叼走的。那些日子,我会刻意地寻找死鬼鸟,希望它能把爷爷的魂还回来。
我看着爷爷突然大口大口地有节奏地喘着粗气,他的腮帮鼓起来又瘪下去,他的眼睛圆睁着,直直地看着我,他的眼角缓缓地渗出浑浊的泪水。
我觉得不好了。他伸出手摸了我一下,他的手已经冰一样凉了,我看着他的手瘫了下去就再也没有抬起来。他的手曾经是那么有力。我大叫起来,等祖母他们赶过来,爷爷已经永远闭上了他的眼睛。
他死的时候摸了我一下,我看着他像油灯一样熄灭,我怎么也哭不出来。我人生中第一次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死去,竟然毫无办法,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绝望!就是送葬的时候,我也没有哭。我姑姑看我不哭,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说我不孝!我还是没有哭!可我爷爷下葬后,我经常在深夜哭醒,我不知道我深夜的哭声爷爷能不能听到?
如果我死了,我还能见到我爷爷吗?他是不是还瘫痪着下半身,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遭人冷眼,被人欺侮?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从缝隙里透进来的光亮是灰色的。
我又一次鼓足吃奶的气力呼喊起来:“救命呀——”
没有人回答我,也没有回声,只有外面落雨的声音和山谷中流水的声音,清晨鸣叫的鸟儿已经没有了声音。
我经历过多次的生死考验,都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这一次不会那么幸运了吧?一个人一生不可能总是死里逃生,我是不是该像我爷爷那样认命,让死神无条件地把我带走?
很多事情其实我不愿意想起,希望永远能够将它们遗忘,它们是我内心的一个个伤口,每次触碰它们,伤口都会流出鲜红的血,可它们却固执地出现在我的脑海,像黑白电影一样回放着。
那年的大年初三深夜,天下着微雨。我和战友任继锋骑着一辆摩托车去查岗,因为深夜马路上人迹稀少,摩托车开得飞快,结果不小心撞在了马路边的水泥电线杆上。一刹那间,我的身体飞了起来,那一刻,我想到的只有两个字:完了!我的右脸着地,重重地砸在了三米多远的马路中间,觉得心脏刀扎般疼痛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