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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睛湿漉漉的,怔怔看他,有些说不出话。他仿佛能体会她心头澎湃,将她侧身安放在身前,轻抚她背心。
她好像听见他低声宽慰,“卿卿休怕。”
她突然觉得,眼眶湿了,心也跟着湿了。心潮起伏间,五指紧紧揪住他大氅,对他,她舍不得松手。即便顶着再多人瞩目,即便成为众矢之的,为他,也值得。只因他一直在她身旁,诸般艰难,与她共度。她所承受的,他只会替她分担更多。
“坐好。”他叮嘱,带她策马向来时那处奔去。
她视线被他迎风招展的氅衣遮挡住大半,他一手把持缰绳,一手从她身后绕过,将她整个人圈在身前,安稳而妥当。像每一次她骑马累了,他便载她缓缓行在土埂路上,闲适赏看田地里,农人忙活农耕时的情景。那时的随意,比照此刻的亲近,近乎相差无几。
马上难免颠簸,一摇一摆,她半依在他胸前,感受着周遭无声的窥视。趁前方还有几步路远,她沙哑着嗓子,话里带着分明的忧虑。
“您这般作为,如何向家里交代。”
他听她温声软语,话里带着动容。这时候,她当先顾虑的,依旧是他。他眸中闪过丝疼爱,垂眸看她,不作回应。
有些事,终须迈出一步。或早或迟,既知必定绕不开,何妨坦坦荡荡做给人看。也免得被有心人歪曲,糟蹋了他对她的情意。
“这,这……”周太子身旁众人自方才惊变起,已是瞠目结舌。目光频频在马上那人与太子身上来回游移。今岁春狩,文王下令由太子统领。如今世子这般,乱了章法,春狩尚未结束,竟载了个女子归来,这是何意?
公子成下马,抛了马缰交给侍人,踱步来到周太子身旁。望向来人,眸中射出抹森寒。
“顾卿是为何故?”周太子面有不悦,待得他近前,看清了他身前女子的样貌,眼角余光瞥向身旁翩翩姿容,温润儒雅的公子成,前一刻还不豫的面色,片刻已是云销雨霁,和乐融融。
原是她。当日婉拒公子成请婚那女子。亦是从旁人口中,几次三番,听闻顾衍十分看重的女学生。
他掺她下马,冲太子一礼。她紧跟着屈膝,规矩里挑不出错儿来。
她只见他回头给候在一旁的周准打了个眼色,端正仪容,这才沉声回禀。
“微臣于狩猎途中,偶有所得。射杀容易,捕获却是难了,故而很费了些时候。想来此物该讨女儿家欢心,故而并未命人抬上前,一并清算。”
众人恍然,原是这位在途中遇了稀罕玩意儿,被分了心。难怪了,收获不丰。
周准带了随从上前,但见两名孔武有力的军士,一人一头,抬了朱漆开口的箱笼,上面覆了层喜庆的红绸。
他亲自上前,周准拱手退至一旁。她只见他两根修长的手指夹住红绸一角,顿了顿,回身盯看她,目光灼灼。
“阿瑗观此物如何?”
他唤她“阿瑗”。当着世人跟前,昭示她此刻在他眼中,只是姜氏阿瑗。而非她广为人知,他手下从史这一层身份。
随着他话音落下,她满目都是妖妖艳艳的红。绸缎飘然而起,轻薄的缎面,如烟似雾。展开来,衬着他身后黄沙弥漫的猎场,连并灰蒙蒙的天际,如此炫目而华美。
可她所有的注意,都被轻纱后,若隐若现,那双活物所吸引。她不敢眨眼,怕眼中腾腾升起的水雾,动一动,便会不争气的潸然滚落。
“雁鸟,是雁鸟!还是一双,白额头雁鸟。”
“这时节山里怎会有雁鸟?过冬的鸟雀,不该是下月才南返?”
她耳边已听不清嗡嗡的议论。心跳仿佛都停了,目光从托盘上,那对活生生的双雁上调转开,一分一厘,缓缓投向几步开外,玉容高冠的男人。
他一脸肃容,也正向她看来。潇潇朗朗的面庞,时常待人不假颜色。她觉得眼前只剩下他那双乌黑又温和的眼睛,他眼里藏了许多事,总是一点一点,需得在她与他,平淡又绵长的光景里,细心体会。
她见他望向她,无比慎重,浅唱低吟:
“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
滚烫的眼泪倏然就落下来。她眼前一片朦胧,他的面容在水汽里蜿蜒扭曲,分明瞧不真切,可又那样清晰,印在她心里。
不知为何,此刻她突然记起,他初次登门拜访那日,阴雨蒙蒙,寒湿又潮冷。他是江南水墨画里走出的皎皎郎君。彼时她从不敢想,便是这么个人,在往后的日子里,似一束最温暖的光,照亮她懵懂的前路。也照进她心里,前世闭塞,今生本也不宽敞的方寸之地,从此,落地生根,蓬荜生辉。
她想起那首诗。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他给她最好的情话,借由双雁“之死矢靡它”,摆在她面前:此生共度,浮生终老。
第二七零章 让她羞愧不已又感动莫名的抢亲
她背过身,揉一揉眼睛,她的那些个感动,一点儿也不想让旁人窥视。他们未必懂得他与她经历的不易。在场鲜少有人,能够抱着善意,去体会因他此举,他需得肩负的担子,与她的情难自抑。
她狠狠抹一抹眼角,深吸一口气,回身,依旧是垂眸敛目,人前一副恭谨的样子。只轻轻啄了啄脑袋,脉脉给了他回应。
即便她尽量收敛,丁点儿也不想张扬,仍旧压不住围场内,轰然乍响的喧嚷。
“这莫不是求亲?”
“本朝纳彩,多以鹅代雁。若真是求娶,公子循的便是庄重古礼。除王室嫁娶,实是罕见。”
她揪着手指头,不敢明目张胆打量他。到底此处只她一人是女儿家,规矩上,怕出了纰漏给他招祸。
她眼梢瞥见太子拍拍他肩头,似意外他也会干出这般少年人的风流事。周太子轻笑两声,便要带人转身步上高台,宣告今岁春狩各人赏赐。
这却是明着偏袒他,驳了方才那人对他不守规矩的质问。
可偏偏有人不乐意,公子成笑容儒雅,蓦然开口,使得太子本欲含糊了结此事的盘算落了空。这却是明着不给太子脸面。可见在公子成看来,这位当朝地位不稳的大周储君,已然不被他放在眼里。亦已生出明着与太子争锋,一较长短的雄心来。
“顾卿今日所为,与那日大殿之上,判若两人。莫非当日劝退本王请婚,为的不过私心作祟?更何况,两家结亲的大事,她一未及笄的姑娘,便是仰慕你比本王更甚”,话到此处,刻意将目光在七姑娘身上停留片刻。这意思,当日欺君罔上的,除他之外,她亦是为一己私欲,罪责难逃。
“既无父母之命,亦无媒妁之言。三媒六聘乃结亲之常礼,轻易不可违。顾卿莫不是糊涂了,一时为儿女私情蒙了眼,干出这等有违孝义,不遵礼法之事?”
说罢怅然摇首,仿佛在替他可惜。宛若已经能够预见,今日过后,他之声名,于北地,必会一落千丈。
七姑娘心头骤然揪紧。头一回直面有人能够仰仗身份,压在他头上,对他说话如此不客气。
她偷偷抬起眼眸,极快瞄他一眼。却见这人面上瞧不出丝毫异样,面对公子成毫不掩饰的发难,他神态安详,依旧保持着该有的恭敬。
她觉得他这份收发自如的气度,已然被他磨砺得融入骨血,练就成了本能。这个男人的心智,已然成熟到远远抛开“颜面”一说。他谋的,不是一朝一夕的长短。他之图谋,悠远到,她也不过些猜出些皮毛。
她只听他立在太子身旁,低沉平缓的语调,徐徐响起。
“殿下对微臣,许是生出了误会。微臣此举,非为求亲。”
他话音方落,不止几步开外垂着脑袋的七姑娘,便是余下诸人,无不惊愕万分,面面相觑。
世子这话何意?莫非先前所言,狩猎途中遇了稀罕玩意儿,停下来捕捉,只为顺手,赠了这女子耍玩,真还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并非人人心里暗自揣度,有更深一层的打算,意欲求娶?
这世上自来不缺落井下石之人。高台上起初失落不已的娇娇们,打量七姑娘的眼神,由恼恨转为喜极。带了那么些幸灾乐祸的奚落。像是嘲讽她不自量力,妄图高攀,如今被世子明着拒绝,也是她活该。众人嬉笑着,相互挽着胳膊,很有一番看笑话的兴致勃勃。
七姑娘心里有一瞬惊慌失措。可那一阵子慌乱过后,她只深深垂了眸子,垂手立在当中。默默的,仿似呼吸都变得清浅,一动不动。
他四下环顾一周,遍观各式嘴脸,目中闪过丝冷芒。回头再看她,娇娇软软的小人,孤零零立在场上,受人指指点点。
他目光落在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她低着头,额前的美人尖,精致柔美。如初次召她近前,她也是这般,安安静静,埋头藏了心绪。
他不喜她当他跟前,闪躲他的注目。即便是当下。
于是他深深看她一眼,继而开口。打消旁人对她,方才兴起的鄙薄。
“下官所为,当得抢亲。情之所至,对她却是极为唐突。之后必遵循六礼,另备下贽礼,周全礼数。连并登门,向她父兄亲长谢罪。之于御前,下官明早入宫,当亲自向吾王请罪。如此,殿下可满意?”
之后的事,她云里雾里,整个人跟做梦似的,被他如提线人偶般,散场过后,领上了马车。
怎么就成了抢亲了呢?她怔怔然看他,一张小脸上,憨态十足。时而忧虑,时而欣喜。
抢亲跟提亲,一字之差,意思却是天壤之别。抢亲是早前,比前朝更久远那会儿,男子掳掠心头中意的女子,硬生生抢了结亲。史书有载,抢亲实为“掳掠亲”。随着后世六礼兴起,抢亲也就渐渐被“三媒六聘”所取代。当今除南疆极偏远之地,还时兴这般旧礼,时人几乎早已忘却还有“抢亲”一说。
抢亲的蛮横之处在于,只论结果,其间礼数,一概不问。譬如当下,他一口咬定是他将她抢了来,自此之后,她便是他的人,名份已是铁板钉钉,落定的事儿。至于古今于结亲一事上的差异,他说了,先抢人,礼数之后补齐。
这般与“先礼后兵”,全然逆着来的行事,自然招来许多人拼死谏言,只道礼数不可废。他冲当头那人眯了眯眼,眸中泛起抹阴仄仄的光,即刻便沉了脸。
“吾之家事,与尔何干。”
他一语落下,周准已大步上前。持枪重重杵在地上,悍然砸起一片翻飞的尘土。此刻诸人方才记起,眼前这位,多数时候喜怒不形于色的,却是惯来说一不二,手底下掌控着御刑监,暗地里不知拿了多少人性命的赵国公府世子。
于是纷纷打起退堂鼓,得了周太子适时递来的台阶,打着哈哈,后怕着散了场。
她还在回想方才种种,整个人面人儿似的,被他揉进怀里。此处无人,他打横抱起她,将她沾染上脂粉味的披风解开了扔到一旁,再裹了她进还带着他体温的氅衣里。目光专注描摹她眉眼,柔声问道,“回神了不成?方才自顾垂着脑袋,又在琢磨何事?”
她胡乱摇着脑袋,只管埋头往他怀里钻。双臂绕过去,紧紧搂住他腰身,尽量贴合他近些,才能感受他身上真实又安心的体温。
她从来不知道,人可以在一瞬间,生出那么多念头。听他说不是求亲,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很快又浮现出往昔与他相处的一幕幕场景。像电影的快镜头,哗哗的,就翻过了。之后,那些美好,被回荡在耳边一句“非为求亲”,撕扯得支离破碎。可她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在嘶喊,在声嘶力竭的提醒她,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不会对她出尔反尔。于是那些破碎的画面又渐渐聚拢,恢复成当初完好的模样。
她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受。她想要相信他,冥冥中又惧怕失望。这就好像是对她的考验,在拷问她,是否是否始终如一,对他信赖有加。
她觉得惭愧,之后的事儿,一丝不掺假,证实了他对她,远比所有人猜想,更坚定的情意。可她在那一瞬,竟然会对他生出不确定。
如今他这般温存问她,她更觉没脸见他。心头充塞着满满的愧疚,被堵得难受。她伏在他肩头,鼻子一抽,羞愧与无法言说的感动,交织着,铺天盖地将她淹没。
第二七一章 怎么她比罪魁祸首还心虚?
时隔不久,他再次将她带到别院,避开京中的纷扰。只此次,他却是被文王下令,借口春狩一事,停了他的职,命他静思己过。
其间他曾被唤回国公府两次。她起初很是担忧,可每每见他归来,面上瞧不出难色,她也就只能顺从他安排,不多问,安安心心在庄子里住下。上峰都停了职,她这做人从史的,自然也就跟着得了清闲。好在关夫人母子也在,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