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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瑛立在文王身侧,眼见文王硬撑着病体,拿殿下之人问罪。那人屈膝跪在御前,仪态是惯来的恭谨有加。只此时此刻,这份恭敬,反倒成了对王权最大的讥讽。
冯瑛听文王以顾氏满门胁迫,那位只垂着眼,整张脸隐在暗处,一句“微臣知罪。”就这么不软不硬,给挡了回去。
要真能让他认罪,便能了结此事。哪里还用得着三更半夜,提他来见?想想眼下情势,太子眼见要被罢黜,公子成杳无音信,公子丹起兵谋反,公子义是个怯懦避祸的。这场夺嫡之争,到头来,竟是哪个也没能称心如意。
文王急火攻心,随手抓了案上玉石笔座,当头冲他砸去。那人也不躲,就这么不偏不倚,生生受下。
“好,好得很!于你顾衍而言,既是顾家满门都舍得,寡人后殿关着那个,也一并斩了!”
后殿那人……冯瑛瞳眸一缩,悄然抬眼,果然见得那位终是有了动静。
“启禀王上,微臣并无篡位谋反之心。这天下,是司马家的天下。大周天下,不容窃夺。”
他这一席话,不止冯瑛,便是文王也怔住。闹出这般大动静,牵连甚广。如今才来表明衷心,岂非迟了?
“照你这么一说,我司马家天下,合该寡人传位给公子丹那逆子?”见他额角被砸出道口子,伤得虽不重,却也见了血。血珠顺着额角滑落,一滴滴溅在光可照人的玉石金砖上,鲜艳夺目。
再听他言之凿凿,无心王位。文王向后靠进宝座,莫名就舒了一口气。终归是病中,又上了年岁。便是帝王,也有心力不济的时候。
文王高深莫测打量他,思量得深,一双眼眸,光华明灭。
何以就到了这田地?文王自问,自他十三登基,在位已数十余载。这其间,他勤政爱民,无一日懈怠。连下七道罪己诏,祭天祈福。便是如此,自昭和元年始,西北连年干旱,颗粒无收。饥荒遍野,民怨沸腾。加之世家作乱,朝局动荡,京畿亦不安稳。
他自认比先王更勤于政事,奈何……文王冷然望着堂下之人,心底疲倦,越发抑制不住。
顾衍,好一个顾衍!
仿佛未察觉文王眼中透出的凛然杀心,他自袖袍里掏出一方雪白的绢帕,抹一抹沾湿眼帘的血迹,肃然回禀。
“公子丹受封秦王,属地交州。历朝历代,得封王爵者,自当远离京畿,治理藩地。”这话明面上是说,早在公子丹受封秦王之时,便与储君这位子无缘。他与顾氏,并无扶持公子丹上位的打算。
可偏偏,这话还有另一层深意。秦王既与大位无缘,那么,同样受封惠王、齐王那两位,便该一视同仁。不该有的奢想,早些作罢的好。古往今来,储君之选,祖宗礼法,左不过立嫡立长。
文王眸子一眯,仿佛要在他身上盯出个窟窿来。冯瑛心下急跳,怎么也猜不到,这位大费周章,不惜与公子丹联手,更命人擒拿公子成,为的,不过是为确保太子,储位不失?
要说这位有这份衷心,冯瑛眼皮子直抽抽。这位当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再之后,冯瑛被文王屏退。虽有心窥探,却也无计可施。
外间如何风云波诡,人人自危,七姑娘被关在后殿,压根儿不知晓。白日与春英絮叨些幼时待在太太身边,家中和乐融融的光景。每每回想,只觉心窝里暖洋洋,好似能驱散被关押在此的阴冷。夜里她独自蒙在被窝里,偷偷掰着手指头,默默牵挂那人。
隔日早起,她与春英两个刚用了饭。春英还在收拾食盒,便听院子里仿佛来了许多人。脚步声接二连三,颇为零碎,其间还掺杂着侍卫身上披甲胄,行进间铜片碰撞的声响。
春英吓了一跳,这阵势,叫她想起赵公公当日,强行将姑娘带走时的情形。
“小姐!”
冲春英摇一摇头,七姑娘扶着食案,缓缓站起。心里那份紧张,不知是怕的,还是期盼太久。七姑娘悄然握紧两手,手心微微冒了汗。自那日与他相会,已是第八日上头。
会是他么?
第三百零一章 高墙内外,两样温情
哐当一声落了锁。房门被推开,当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男人的手掌,与半幅宝蓝色朝服袖摆。
这还是七姑娘头一回,在甘泉宫后殿,见到几位公公以外的人。
“贺大人。”心里微微带了些失望。此刻再见他,她谨慎的,存了提防。之前她在冯公公跟前旁敲侧击,知晓这人自有保命的手段。
人心叵测。危难当头,若要保命,还有什么比临阵倒戈,来得更不费吹灰之力?
贺帧负手立在门外,轻易便能从她眼中读出戒备与猜疑。他握在身后的手不由紧了紧,目光从她身上调转开,在这不大的屋子里四下打量一番。
这半月来,她便是关押此处?门窗密不透风,大白天的,除了他身后照进来的光,屋里阴暗潮湿。再看她身前已然剥落了漆面的案桌,他眉头皱一皱,端看她的神色,渐渐变得柔和。
他独自跨进门,径直来到当中的食案前。吓得春英不得不向左侧避让一步,免得与这人冲撞。
“这几日顿顿都只两个菜?”他掀开春英已合上的食盒,向里瞅了瞅,仿佛很有些嫌弃。
七姑娘猜不准这人为何来此,抿着唇,慎言道,“只我主仆两人,却是足矣饱腹。”
他斜瞟她一眼,又去查看托盘里只余半壶水的茶壶。揭开盖子,摇一摇,被气得笑了。“吃凉水,照你这套说辞,便是‘足以解渴’?”
她面上露了丝窘迫。被人关在此处,哪儿来这许多讲究。夜里有热水梳洗已是不错。再几日便要入夏,干渴的时候,勉强抿几口凉茶,不算个事儿。上辈子不是没吃过苦,她不是娇生惯养的主。
这人是来瞧她的笑话?七姑娘木讷杵在原地,显是没与他叙旧的打算。
观她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他眸色暗了暗。自上次与她一别,多日不见,他心里,总对她放心不下。见她这般小心翼翼的应付,他也知晓,她一姑娘家,无依无靠,深陷宫中,已是不易。见来人不是她全心信赖那人,必定失望,他也能够稍许体谅。
“罢了。”他压下心头那份不快,随手掷了茶壶回去,转身下令,语气也跟着变得冷淡。“你且随本官走一趟。”说罢仿佛一刻也不欲在此间久留,宁肯拂袖出门,背对她立在廊下等候。
又走一趟?近日来被人这么随意使唤惯了,七姑娘也不觉有异。回头拍拍春英握她的手背,冲她安抚笑笑,打理一番衣裙,听命跟出去。
这么一出门,七姑娘这才看清,来的不止是他,石阶下还侍立着随行的宫婢太监,连并七八侍卫。瞧这派头,便知他在文王跟前,极有脸面的。至少,这人能顶替冯公公,亲自来传她不是?
本以为他会带她往甘泉宫正殿行去,算算日子,文王那头,怕是不大妥当。哪里知晓,走出一截,身前那人却突兀的拐了个弯儿,撩起袍服,姿态洒然,阔步踏上前往宫外的游廊。
她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回头瞅一瞅。这留给她的印象,绝对算不上美妙的帝王寝宫,的的确确,是在身后的。
心里有个疯狂的念想在滋生,她抬眸,不敢置信凝视着那人略显单薄的背影,激动得不知该如何开口。
“怎么,还生出了不舍?”没听她跟来,他也不停步,只脚下稍稍放缓,等她一等。
果然,身后噔噔瞪,她提着裙摆,小跑几步,气息有些急切。“大人,这可是您替下官求的情?”怕心里那点儿希冀又落了空,她揪着裙摆,不安的问。心里还在盼着,一定要摇头才好。
因她慌慌张张追上来,他在脑中勾勒她鲜活笨拙的模样。背对她刚刚牵起的嘴角,甫一听闻她显是不情愿的话,笑容还没绽放开,已是悄然落下。
原来他一番好意,被她视作多此一举,反倒成了她负累?
“受人所托。”他答得漫不经心。此刻恰巧她赶上,他面上已回复了平静。一干心绪,掩藏得恰到好处。仿佛刚才他嘴角兴起又收敛的笑意,由始至终,从未出现过。
她心里怦怦然,脂粉不施的小脸上,刹那间,明艳如春花烂漫。一双清亮的眸子,仿佛盛着星子,亮得出奇。
她眼中欣喜,呼之欲出。贺帧别开脸,平静望着前路。在她满心沉浸在自个儿的欢喜之中,不曾留意的时候,男人紧绷的侧脸,稍微露了丝僵硬。
这会儿无需他催,她步子也跟得紧。许是长久以来的期盼要如了愿,她迫不及待,耳畔能听到自个儿急促的心跳声。
“便送你到此处。”来到前殿一处角门,他侧身,门前守着两个十来岁的小太监,见她看来,从腰间结下钥匙,殷勤替她开了锁,脸上堆出讨好的笑来。
她点一点头,疾步过去,错身从他身前经过。跨出几步,忽而站定。尴尬着回首,赧然冲他福一福礼。“是下官失仪,还请大人莫怪。下官谢过大人今日带路的恩情。”有些羞愧自个儿得意忘形,她红着脸,庄重一礼,与他道别。
他与她都知晓,出了这道门,往后的光景,便是大不相同。
随着她轻盈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她此生也不会知晓,她转身那一刹那,被她抛在身后那人,平静的眼眸里,鲜少露了丝挣扎。
男人指尖动了动,仿佛有抬手挽留的意思。只顾念她脸上情不自禁展露的笑颜,那般开怀。他凝眸,仿佛要将她这笑,收了入眼,也收了入心。男人欲抬起的手腕,终是按耐住,分毫未动,放她离去。
此生已远。她对他,从来客套有礼,待他也就比寻常人,多了分熟识。他赠她的花草,她虽喜爱,却也只养在屋外院墙底下。
许是那会儿,他便该死心。
一墙之隔,七姑娘抬眼便望见那人身影。他一身华服,锦衣玉容,整个人避在道旁的屋檐底下,正对着门,像是等候许久。公孙立在他身后,扶着木质的推椅。他安坐其上,腿上覆着方整齐又轻薄的毛毯。男人眉眼沉静,见了她,从容抬手,含笑,招她近前。
第三零二章 都听阿瑗的,休要恼怒
她的笑僵在嘴边。
他身后有公孙,还有两队她一个也不认得的内廷侍卫?两步开外,还停着一顶绛紫色帐顶,通身朱红的肩舆。
她在宫里待过,自然认得,这般规制的轿辇,非九卿品阶能够染指。以他来接她的气派,的确配得上一个“迎”字。
多风光呀,没见过往宫人,见了他一行,无不点头哈腰,远远贴墙根儿避让,连偷觑的胆量都没有。
她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直瞪瞪盯着公孙把着的那张推椅。与他重逢的喜悦,被他以如此扎眼的方式,出现她在面前,消磨得一干二净。
仿佛没听他唤她,她木然怔在原地,提着裙裾的指节,掐得隐隐泛白。
“腿怎地了?”与他隔着条狭长的甬道,她这问,自个儿都觉着多余。他这副样子,还能是怎地了?不就是大不好。
抿唇执拗看他,心急之下,连“大人”的称谓也顾不上了。
她心头有火,这火轻易便烧到了眼睛。烧着,烧着,眼眶便红了。
他那天是怎么许诺她的?是了,他说要迎她出宫。自打与他相见,他训她,吻她,宽慰她,句句都围绕“他会保她周全”这事儿上。可他一句也没提,他打算如何与文王周旋,又可否在这场关乎身家性命的较量中,全身而退。
她懊恼自个儿愚笨。从最初被这人诱哄,稀里糊涂听他一句“阿瑗,快些长大。”从此便动了心。现如今,他说什么她都信。他也的确没骗过她,无非只是有心隐瞒。
她从未如此刻这般后悔过。她以为于她并不擅长的政事上,少插嘴,便是不与他添乱,替他分了忧。
她眼里的痛,与出离愤怒的火气,紧紧交织在一起。那样灵动而鲜活。衬得她平日略显素净的小脸,微微泛着潮红,无端就多了几分明丽。
他向她伸出的手,顿在半空。她这副模样,只叫他心下一震。虽贪看她对他,鲜少形之于外的情愫,却也不舍得,她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
“伤势未愈,一时半会儿起不来身。阿瑗过来可好?”他扶在把手上的手,动了动。说是要她过去,却使唤公孙,将他推至她身前。
到底是他来迁就她。
“阿瑗,随我家去。回府再细说不迟。”他漆黑的凤目里,一片和煦。拨开她拧裙裾的小手,他宽大干燥的手掌,掰开她蜷曲的指头,与他交握。
她耳畔轰隆轰隆,惊惊乍乍的响着“起不来身”这话。居高临下,茫茫然看他,动也不动。
她如今能体会当日她贪凉伤风,丁点大的毛病,这人竟冲她勃然动怒。照他骨子里那份坚韧,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