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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不同于那人的另一种温和。温和的不是话语,而是人心。既然不爱,半分不予侥幸,何尝不是莫大的怜惜。
求而不得苦,比求而不得更苦的是,陷在其中不可自拔。或许四姑娘也是明白的,故而嘉和四年元月,由国公夫人做主,为她定下京中太仆大人家的长子。得闻此事,四姑娘含笑点头,多的话一句也没问,毫不迟疑,当即应下。贺帧回绝四姑娘情意,在大周朝,除了四姑娘的原因,不掺半点儿利益‘私’心,不可谓不难得。
第三八零章 画中谜题
已是压抑过的咳嗽声响在屋里,贺帧握拳稍掩,垂眸静待老侯爷训话。
“侯府眼下已是如此境况。为父误你,王上虽重用吾儿,到底因前事心有芥蒂。贺氏一族,除你外,竟无一人能在朝中入主显要之职。”
前江阴侯两鬓斑白,望着堂下因哮症拖累,自入冬以来总是面色不佳的嫡子,目色复杂而疲惫。
若非此子,侯府已亡。同样因他,原本被先王视作心腹的江阴侯府,于怀王治下,再无锦绣前程可言。
此间因果,辩不明白,更怨不得他。
谁又能料到,先王一生谋划,末了,竟坏在顾家小子手上。
老侯爷暗自叹息,挥手招人再添炭盆,就近摆在贺帧脚边。朝堂之事,他已无力插手。只他这嫡子的亲事,却是再耽搁不起。
“外间事,你与世子如何计较,只记得莫要忘本就是。然祖宗香火,却不由你任性妄为。你母亲去得早,此事,便由为父替你做主。此三家贵女,你且好生看看,更中意哪家。”
将早录好门第的册子递到他手中,老侯爷话到此处,已透出几分不容违逆的威严。
贺帧闻言翻开册子,如此前几次,对结亲一事,兴致缺缺。眼波极快自右向左瞥过,显是不怎么上心。
只平淡的目光在中间那列略过,忽而一顿,见“覃府”二字,眸中倏然一凛。
是她!前世本是他发妻的女子。
指尖在“覃”字上面轻抚描摹,贺帧目中散漫,顷刻间便淡了去。懒懒向后靠进圈椅,一腿搭在膝上,抬眸,望着不远处小几上点燃的香炉,恍惚中,似又见了前世他不顾一切冲进产房,只换来见了姜氏最后咽气一幕。
彼时她眼中再没有他,屋里那许多人,独她,凄凄冷冷躺在血泊中,见他赶回,她解脱般,面露痛楚,力竭合眼。
一眼,斩去的,岂止前缘。
贺帧心里蓦地一痛,抬手抚上胸口,强忍住快要冲出口的咳嗽。好半晌,缓过气来,他拿上册子,留下句“容我细想两日”,便起身告退而去。
屋外寒风瑟瑟,不久前才扫洒过的门廊,靠外那一侧,浅浅积了层雪。惯来侍奉他的老仆,只见侯爷拢着氅衣,咳嗽时微微弓着肩头,单薄的身影,迎着回廊那头投来的微光,似融进傍晚灰沉的天幕里,让人一见,莫名心酸。
侯爷,也是时候娶亲了。
嘉和四年元月,四姑娘亲事议定不足半月,京中又传出当朝江阴侯与覃氏嫡次女,已合过八字,想来无甚意外,两家亲事,已是八九不离十。
消息传进国公府,四姑娘人前装得再漠然,夜里也捂在被子里,偷偷哭了一回。
她知晓他心里有人,他不曾否认,更借此一口回绝她,只道不欲耽误了她。然而如今,言犹在耳,她心里伤疤未好,他却出尔反尔,与旁人订了亲?
这是“不欲耽搁”,还是从来就看不上她?
西山居里,七姑娘得了这信儿,静默良久。夜里窝在他怀里,肉嘟嘟的小手抓着他手背,一根根掰他指头。有一搭没一搭的絮叨,仰头冲他长吁短叹,“四妹妹怕是心里又要难受。”
那人俯身亲亲她眉眼,眼里流烨着莫名的光彩。柔声宽慰,“整日瞎操心,先顾好你自个儿。”说罢长臂一展,微微侧身,替她揉捏已然有些肿胀的腿脚。
她也不过随口一说,哪里是真就稀罕管旁人家事。近日里被他养得娇了,她歪着脖子靠在他颈窝,被他揉得舒服了,便秀气哼哼两声,挺着圆圆的肚子,像极了吃撑了在他跟前讨好卖乖,翻白肚皮的阿狸。
他看在眼里,隐约带笑。见她面色红润,目若秋水,更是喜爱。就着揽她的臂膀,抬手抚上她鬓角,徐徐道,“估摸最迟两日,泰隆寄的家书,便该到了。”
果然,她眸子一亮,瞬时来了精神。不出一月,肚子里这个便该瓜熟蒂落。可惜路途遥远,加之在国公府上,不可坏了规矩,太太不便进京作陪。能得家书,聊以慰藉,也是好的。
先头去的那封家书,还是他提醒她写的。这个男人的细心体贴,一如既往,平日默默无声。只到了时候,方显出一二。
念及他的好,她心里暖暖的,笨拙挪挪身子,小手摸上他右腿膝盖,略微担忧道,“您别只顾着训我,倒是您那腿,管大人如何说?”
若然换了旁的时候,寒冬腊月,最冷的天儿,他的腿伤易反复,总是她照料。今岁却是例外,她身有不便,他便不许她操劳。
她心里早有疑虑,怕他又瞒着她,尽挑了好的说。便欲寻了管大人来问,却被他再三拦下,只道是在书房时已招管旭看过,施了针,实无大碍。
不想她这会儿提起这事儿,他眼底幽光一闪而逝。趁她埋头试探着摁压他膝盖,极快敛了异色。
他的伤,将养得好,远不似他面上表露的那般离不得推拿药浴。只往昔有她在,娇娇小小的人儿,担忧起来,凡事亲力亲为,不假人手。他自然乐得见她一副珍而重之的模样,由得她摆弄。
尤其她伺候药浴,其间多有旖旎。她被他逗弄,羞红着脸,披衣带水,甚是可人。
如今她身子重,他自然舍不得她过多劳累。于是这“侍疾”的差事,便落到管旭头上。管旭照看他,循的是正经路数,有一是一,哪里用得着如此繁复。他肚子里那些个坏水,也只在她面前使。
她看人惯来厉害,恐管旭被她问出猫腻来,遂以安胎为名,令她静养,轻易不见外人。听她重提此事,隐隐有召管旭来问的架势,他眸子一眯,低头含了她耳朵,含糊道,“夫人且安心。管旭看过,业已告假,家去探望老母,算是提前过了年节。”
她是知晓管大人家在燕京的,听他说得头头是道,更相信管大人为人。加之体谅管大人身为国公府家臣,难得告假一回,实属不易,于是点点头,几句话便被他哄得睡了。
却不知隔日一早,天还没亮,管旭便被公孙告知,世子放他家去。管大人咋舌不已,怎么都觉得公孙那口气,似有催促之嫌?
这厢七姑娘被顾大人教养得服服帖帖。左相府上,后院屋舍,温良微微皱眉,盯着不知何人送来的年节贺仪,满心困惑。
将这用画筒装好的帛娟取出,解下系带,于案上铺陈开。
及至整幅画跃然入目,温良赏看许久。这一幅天子春狩图,气势恢宏,着笔处处精致,栩栩传神。
温良起初惊叹,折服于作画之人技艺精妙。然则盏茶功夫后,细细一想,只觉画来得蹊跷。手托着下巴,直起身来,于案后来回踱几步。终是不得其解,欲往前边寻六爷相询,猜想这画,莫不是六爷或是其帐下之人相赠?到底,他温良在京中声名不显,且不入仕途,外间并无交好之人。
收拾一番,温良带上画卷,沿着游廊往前边书房而去。人还没走出院门,几步后,脚下突地一滞。跟在他身后的两名侍从,见状只得跟着急急止步。
却见先生不知何故,当先好好迈着步子,一转眼,魔怔了似的,竟就这般不管不顾,丝毫不讲风仪,飞快取出画卷,哗一声展开来,用力摁在墙上,死死盯着,看得入了神。
第三八一章 出其不意,分崩离析
天子春狩图。好一副天子春狩图!
周天子率众围猎,方才竟不察,画中天子身后,近身几人,佩的乃是诸侯品阶之佩绶!
温良无力放下胳膊,收起画卷。怎么也料不到,那人,打的竟是如此算盘。这样一来,诸事也就说得通了。早年公子丹远赴属地交州,王上登基,下令将公子成流放毗邻交州之安鹿原。至于公子义,温良仰头喟叹,幽州,恰在大周西北……
史载,大周庆王之前,是为西周。前朝遗留动乱不止,故天子分封有功之臣,镇守边疆,分而治之。
庆王后期,天子立郡县,经庆王以下三代君王,终废黜诸侯列国,集权中央。
“庆吴之乱”期间,各地兵戈不止,烽火连天,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乃是大周取前朝而代之后,少有的乱世。
回想至此,温良于廊下,伫立许久。
好半晌后,步履沉重,手持那人处心积虑,穿堂入室送到眼皮子底下的画卷,去往书房。甫一见朱曦的面,将画卷置于身侧,屈膝便是一礼。
“先生这是何故?”朱家六爷一愣,自王上封笔后,府中筹备年节筵席,已有近半月未见温良。不想他登门请见,一语不发,当先一拜,却是行了大礼。观其神色,肃穆中竟带了抹决然?
“在下有一事请奏,还请六爷速速定夺。”
见朱曦放下身段,不吝亲来搀扶。温良暗叹,只依旧跪拜不起,避过他虚扶的手掌。朱曦又一愕,今日已是第二次对温良举止,颇为不解。何事值当他如此慎之又慎?
“先生有话,不妨直言。”却是好脾气,也不计较被一谋士拂了好意。退回案后,抚膝而坐。不负他在外“礼贤下士,胸襟广阔”的贤名。
温良闻言,抬头深深看一眼案后端坐之人。见他面容和煦,颇有君子之仪。心知暂居府上这段时日,此人待他,确是心诚。可惜,事关天下大势,只有诚心,远不足矣成就大事。
譬如那位,不惜舍掉一世清名,当真算是不择手段。
将心头万般感慨暂且摒弃,温良俯身,额头抵着交叠的手背,掷地有声道,“在下恳请六爷,即刻遣人擒拿公子义,暗中扣押。倘若事不可为……”话音一顿,片刻,屋里响起令朱曦惊骇莫名之语。
“温良……请反!”
一个“反”字,咬得极重。像是费劲力气,砸得朱曦呆若木鸡,耳畔嗡嗡直响。
“想必那画,也该送到温良手上。”春秋斋内,公孙执着羽扇,即便是隆冬天里,依旧扇不离人。不熟悉他习性的,怕是要嘀咕一句“附庸风雅”。
顾衍挑眉,处置完族中要事,心情大好。斜一眼公孙,瞧出他眼中对那温良,似颇有几分“时不待他”的怜悯。浅笑言曰,“这一手‘迫离’,若无朱家帮手,未必成得了事。”
言下之意,他虽使计逼迫温良,令他知晓,这一盘棋,早已布下,只等收官落定。眼下想要翻盘,除谋反一途,再无它法。然则这般身家性命相交的大事,能做主的,非是温良,而是另有其人。
“他既投靠朱家,且看朱家是否如他一般,有那破釜沉舟之毅勇。”
常言道,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温良之才,堪与良驹匹配。如今只看那朱家,是否容得下这分才学,又能否识得,温良此人,日后有大用。
公孙听世子此言,禁不住连连摇头。那温良,入了左相府邸,怕是要可惜。
也难怪,世子当初便有言,此人避祸避入相府,除逃得一命,何尝不是作茧自缚。这却也怪不得温良,初一进京,凡事尚未洞察前,便惹来杀身之祸。一时半会儿,哪里又知晓,京中这滩水,乍一看波澜不兴,实则水深得很。尤其有这位在,既可说温良一脚踏足朱顾之争,情急之下,掺和得早了;又可说他,入局太迟。
七姑娘不知京里这趟浑水,已搅得暗涛翻涌。这会儿她得了家书,慢慢读来,却意外得知,没等到开年,江家老太太到底撑不住,人已是去了。
“真就去了?”春英咋舌,脑袋凑过来,直瞪瞪盯着信笺瞧,犹自不敢置信。
当日那般刁难姑娘的老太太,讲心里话,春英替姑娘不值,自然少了分敬重。可真真得知这人没了,春英心里五味陈杂,不知是该安慰姑娘,还是庆幸自此往后,大房那边,再不能仗着老太太的势,事事都想白白沾二房的便宜。
七姑娘见信,原本欣喜得很,只读到末尾,意外获悉老太太病故,心底也是复杂难言。
到底是血亲,亲祖母不待见她,她识趣儿躲得远远儿的,真要说有怨,倒也未必。倒是四姑娘姜娥知晓此事,怕是会觉得夙愿得偿,抚掌相庆的。
“信里还说,老太太这一去,老太爷那头,比往常更是不如。”这夫妻两个,堵了大半辈子的气。一个去了,余下另一个,随着这怨气没处撒,强撑着吊命那口气,仿佛也跟着散了。
傍晚那人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