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燚哥儿见他逗弄小儿,仰起的眸里,隐隐带了丝渴望。
到底是半大的少年郎,这时候已然分得清人情世故,亲疏远近。
七姑娘将一切看在眼中,若有所思。
进了门儿,自当四下瞅瞅。府上不缺名贵缎,于是只挑了少见的看。
也不知如何就在角落里翻出几件绫罗轻纱的裙裳,那质地式样,轻薄得很,一看便知不是正经人家姑娘穿戴的。七姑娘微一蹙眉,赶忙扔开去。
虽则明白店里是小本买卖,教九流之人的营生都做,容不得掌柜挑拣四。可这般露骨的女衣物,放在燚哥儿与那人跟前,却是不得当了。
于是寻了个借口,结了银钱,匆匆出了门。
因着出门在外,还带着诜哥儿,唯恐耽搁久了,诜哥儿饿了要吃奶,遂也没久逛。回去的时候,关夫人特意唤了燚哥儿同车。七姑娘一家口,总算得空处处。
“臂弯酸不酸?要不将诜哥儿给妾身抱着?”
那人不以为然,反过来将多话之人圈进怀里。让她半倚在他身前,母两个,一人占了他半边胸膛。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一刻特别宁静。
身后的怀抱异常结实,窝心又安稳。眼前稚聪颖讨喜,淘气的小手,正有一下没一下,拨弄她耳坠。小孩家喜爱亮闪闪的物什,好在力气不大,没什准头,倒也不会真个儿挠疼了她。
不会儿,将诜哥儿哄得睡了,她抬头看他,只见他微微仰着下颚,向后靠坐着,眼睑微垂。见她看来,他轻拍她背心,将搭在她与诜哥儿身上的薄毯向上拉了拉,掖好边角。无声示意她好好靠着他,养一养神。
她听话侧脸贴在他颈窝。薄薄一层毛毯,将她人,一并围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亲密相依。
耳畔是车轱辘捻过石板,枯燥的闷响,催人好睡。鼻端缭绕着淡淡的奶香味儿,还有他身上令人熟悉又安心的气息。她闭上眼,默默数他的心跳。
一五……,一十。没数几下,神思已恍惚。迷迷糊糊,仿佛又记起,那年山道上,秋雨过后,有一俊俏少年郎君,背她拾阶而下。柔声唤她,“快些长大”。
梦里春花秋月,与君相好,几寒暑。
再睁眼,车已到府门前。他抱诜哥儿下去,腾出手来,欲行搀扶她下地。这情形,一如多年前,他立在下边,向她伸手。彼时她心里惴惴,傻一般,拿阿狸搪塞他。而今她高高挽着妇人髻,笑意温婉,毫不犹豫,回握他大手。
他虽不知她心头所想,却也被她眼中情意所动容。心下一动,竟临时改了主意,手上一带,打横抱她下来。几息之后,稳稳放她落地。一手扶在她肩头,替她理一理钗环。
他一应举止,干净利落,行云流水。做来落落大方,旁若无人。
七姑娘脸颊微热,掩饰般,拽一拽裙摆,由他领着进了门。
春英几个跟在身后,只觉很是脸红心热。世妃进门也有好些年头,能与世如此恩爱,真个儿羡煞旁人。
回屋不久,凳还没坐热,便听冬藤来报,公孙先生在外头有事回禀。
他正由她伺候着更衣,点头命人进来。当她面前,公孙知分寸,不该说的,自然不会出口。
隔着扇插屏,七姑娘只听公孙先生言说,“小半时辰前,温良一袭单衣,孤身登门,负荆请罪。如今人已在春秋斋后堂拘着,这人要如何处置,还请世定夺。”
温良登门请罪?七姑娘一愕,手上动作稍顿,险些以为自个儿听岔了。
这温良,委实令人印象深刻。自上回温良利用她躲避那人的截杀,她以为,再见温良,已非易事。
怎么这会儿,这人反倒自投罗网,就不怕丢了脑袋不成?
第三九零章 九死一生
温良被拘在后堂,堂内点了油灯,温良倒也自在,丝毫没有阶下囚的惶惶不安。只盘腿坐下,膝上捧一卷书册,安静翻看。
吱呀一声,门由外推开。
那人就着一身换洗过的直裰,就这么趁夜而来。
温良以为,这人会等到明日,磨尽了自个儿的耐性,再提他到前边审讯。不曾想,这人仅带了随扈,形容随意,就着搬进屋的杌凳坐下。并不盛气凌人,逆光的面容上,一双凤眼,深邃有神。
这是温良第二次面见赵国公府世顾衍。去岁秋节在宫中也是见过的。
彼时在宴席上,他身侧伴着世妃姜氏,旁人上前敬酒,他似不喜姜氏沾酒水,低声告诫几回。后来见姜氏碍于礼数,面浅,不好推脱,性命人撤了她案前的酒盏。如此一来,余下的那些个还存了巴结之心的贵妇们,有眼色的,还未凑到世妃跟前,已识趣的,如潮水散去。
温良合上摊开的书页,置于一旁。本就是盘坐,稍稍使力,挪一挪腿脚,跪坐起身,恭敬拱手道,“罪人温良,见过顾大人。”
许久不曾听头上那人叫起,就在温良以为这人是刻意为之之时,余光瞥见那人一挥袖,不说话,却是许他起身。
温良在打量他,他又何尝没在打量温良。
顾衍凝眸,目光扫过座下之人温润澄净的眉眼。想起她曾在他面前嘀咕,“生了那样一双眼睛,天生是个会欺瞒人的。下官被欺得不冤。”
嘴角勾出抹冷笑,顾衍起身,弯腰自他身旁捡起蓝皮的书卷。将跪坐之人晾在一旁,只管翻书。
温良埋头,暗自苦笑。论心计,他未必就输他。可论气势,十个他,也不及这人分。
大势已尽在这人手中,事到如今,他温良也不得不屈节折腰。
不会儿,那人已快将书翻看过十来页,似对书中所讲,生了几分兴致。
“《传习录》。所言不无道理。换个时候,书是好书。”说罢扬手将书毫不客气,掷到温良眼皮底下,冷颜道,“无止境,普天之下,问何其深也。终顾某一生,也未必能习得多少皮毛。然则于大周,诸般说,却只分,该出世,与不该出世。”
言下之意,温良欲行宣扬的说,只他顾衍在朝堂一日,便没有存世的必要。而温良此人,也就显得多余了。
温良低垂的眼眸中,瞳孔一缩,暗自吸一口冷气。
公玉枢!这便是名满京畿,强势扫除诸般障碍,一经上任便牢牢把持廷尉大权,一昔间血洗燕京,令诸多朝臣闻风丧胆的公玉枢!
闻名不如见面!
温良叹服。说到底,他自身不过一谋臣。若论杀伐,远远不及这人狠辣。
要说心头不惧,那是骗人。温良额头微微出了层细汗,只觉栖身的这间堂屋,原本还带着些暖意的烛火,此时此刻,也透出些寂静的诡秘。偶尔炸响的灯花,森森然,惊悸砸在他心口。
生死当前,这人不过简简单单坐在他面前,已令他感到如山峦般的沉重。
回想这些年风餐露宿,四方游历,一日不敢或忘师恩。奈何天不由人,任他温良寒窗苦读,一腔抱负,最后却落得“出师未捷身先死”,温良心中苦涩,越发泛滥。
很是爱惜,将被扔在地上的书拾回去,用袖角拂去面上沾染的尘土。温良将书端端正正摆在自个儿身前,深深一叩。
“大人既认定,恩师所开心一脉不该出世,温良在此愿以身家性命立誓:但凡大人在朝一日,温良便携恩师所著之说,退隐山林,永不出世。”
这却是迫不得已,自绝仕途,深深辜负姬舟在他身上寄托的期许。
说完这席话,温良眸中挣扎,终是散去。只余下一潭风轻云淡的听天由命。
顾衍眯了眯眼,只道这温良不愧为贺帧所忌,倒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物。
“你又怎知本世会应你所求,留你性命?”
在他暗示杀心之后,这温良并不急于求他饶命,反而不慌不忙,进退有。当即表明心迹,立誓不出。
单只这份审时势的心计,与临危不乱的气,便不是谁都有的。
这问落在温良耳中,无异于绝处逢生,仿若天籁。
握拳的五指,悄悄抹一抹手心的汗湿。温良心知最危急的关头已然过去,此时再回话,方恢复几分应有的风采。
“大人爱重姜氏,且姜氏不久前刚为大人诞下大。大未满周岁,按老人所言,小儿不满周岁,便算不得在这世间立住。如此,温良斗胆猜测,而今大人必定不愿妄造杀孽,损了姜氏母福泽。”
山寺供奉的长明灯,为他在十面埋伏的杀机里,破开一线生机。
温良一边回话,一边无比惭愧。
想他温良也是堂堂正正的读书人,竟为活命,自去岁秋节利用了姜氏,如今更是厚颜,不止借姜氏的光,连稚也一并算计上了。
如此番四次做了小人,辱没人操守,往后他温良,还有何颜面,下去见恩师?
公孙守在后堂门外,只见一刻钟后,世推门而出。
“且再关他几日,使人按时给他送饭食。”
公孙眸色一闪,拱手应是。
世不杀温良,大是出乎他意料。
瞧出公孙眼底疑惑,那人拢一拢压领,只留下一句简单交代,“留他有用。”
闻言公孙颔,倒不怕那温良逃出自家世手心。如今朱家那边,早已被惊动。温良既主动登门请罪,这便是公然背弃朱家。
如此打朱家脸面,朱家杀他还来不及,在这燕京城中,除国公府外,再无温良安身立命之处。
果如公孙所料,那厢朱六爷得知先前还在左相面前力保之人,转眼竟忘恩负义,改投顾氏,朱六爷面色黑沉如锅底,狠狠砸了新得来的碧玉纸镇。
晚间那人回屋,意外见得诜哥儿留在内室,挤在她胸前,一双小手松松勾着她微微敞开的前襟。母两个皆闭着眼,头挨着头,自顾睡得香甜。
陶妈妈小心翼翼观察世脸色,这才掩嘴低低回话,“世妃母两个玩得累了,奴婢们不敢擅自……”
未说完的话,被他挥手打断。
府上有府上的规矩,照规矩,诜哥儿每晚该睡在旁屋。
他命人退下,抬手去了外袍,放下帷帐。轻轻将诜哥儿抱起,放到寝榻里侧。之后躺下,翻身将她搂进胸前,手却越过她,搭在诜哥儿小身上。
她在梦中似有所觉,哼哼两声,撅一撅屁股,后背依偎他胸膛,嵌入得更紧些。
第三九一章 不同的选择(一)
隔日他从宫中回府,七姑娘瞧着离摆晚饭的时候尚早,便叫冬藤洗了一盘南边儿新送来的芦橘。
她挽他坐下,自个儿净了手。也无需婢动手,亲自给他剥果吃。
葱尖般的纤长手指,蝶儿般,灵巧翩翩。去了皮的果肉,汁水儿丰足,黄橙橙凝做一滴,顺着她指缝,向手腕滑去。
她挽了袖口,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小臂。眸微垂,神情臻顺而专注。
她做事总是认真,剥好一粒,笑眯眯递到他嘴边。
他眉头浅浅皱着,似有不赞同。张嘴衔了芦橘,目光盯在她脸上,目色幽幽,有意伸舌头舔舔她指尖。
“很甜。”果刚含进嘴里,酸酸甜甜,还没出个味儿来,夸的另有其人。
她嗔他一眼,绣鞋在桌案底下偷偷碰碰他,提醒他留心场合。
其实哪里用她提醒,陶妈妈与春英几个都是有眼色的。这屋里伺候惯了,早伶俐退出房门。
屋里再没旁人,她也放开些。探手再抓一枚,半是狐疑,“真甜?”
正想自个儿也尝尝鲜,不料却被他突地握住手腕,俯身相就,就这么将刚才那枚果,咬了一半,推进她嘴里。
“甜不甜,试过便知。”
说罢退回去坐直身,没事儿人似的,就这么钳着她腕,牵她到房里搁水盆的木架前,替她擦手。
她嘴里砸吧两下,果真是甜的。依稀还带了丝淡淡的茶香,是他嘴里的味道。不讨厌,比亲吻更撩拨人心。
她由他将两手摁进水里,乖乖摊平手掌,十指张开。
她的手白嫩细滑,而他的骨节分明。
如给小儿净手一般,他一根根替她洗净手指,这才作罢,取下架上搭着的巾栉,揩干了牵她回去。
她以为他要开口训她将甜腻腻的汁水儿糊了一手。哪知他不过接下她的活计,不紧不慢,细细剥芦橘。
他凡事细致,剥皮就真的只是清清爽爽,薄薄去一层皮儿。那撕掉的果皮迎着光,瞧起来很是清透。自然就少了不当心挖着果肉,沁出来的汁水儿。
不像她,用心归用心,骨里的性就决定了,她做不到他这般考究耐心。
有他代劳,她无事托着腮帮,很是愉悦欣赏他举手投足间的美态。
“记得最早的时候,那会儿还在泰隆。周大人奉命大半夜里,偷摸到佛堂槛窗底下,悄悄塞给妾身的,也是这芦橘。”
多少年前的旧事,如今回头看,一幕幕生动得很,记忆犹新,仿佛就发生在眼前。
她身畔那人眉心动了动,唇角微微牵起个弧。
“有人合该受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