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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出来。”那手指轻飘飘,捻了个花样儿,落在第一排左手数过去第三人身上。
七姑娘悄然瞭起眼眸,向斜前方极快瞄一眼,模糊瞥见个背影,便又低眉敛目了。是京里来的姑娘,好似姓赵。
只见那女子福一福礼,跨出一小步,姑姑面前规矩极好。可惜宫中出来这位,显然不是容易讨好的,也极不好说话。
隔空比划两下,丁点儿不给人留情面。数落的话箭头似的,直戳心窝子。
“女学之中,首重内秀。上品贵女,讲究珠圆玉润,仿若上好瓷器,由内而外透出温泽细腻,而非扎人眼球的琉璃珠子。如她这般,头上满插大红大绿,镶宝珠的翠玉珠钗,张扬而辱没了身份,不堪仿效。今儿是第一次,容你一回,只罚了午后廊下‘立桩’一个时辰。若有再犯,藤条十仗。”
不过多戴了几副首饰,头面上太出挑,便被逮了错处。最叫人诧异,这规矩之前可是从没有提过。
转瞬就从“上品贵女”中被除了名,那姑娘绷不住颜面,脸色不免就难看起来。
这便又是一处错了。
“名门闺秀,切记风度娴雅。多大的事儿到了头上,自顾从容应对就是。里子再不堪,面子也得风风光光。”指着又罚她一个时辰。
连带的,那姑娘身旁女子也就一并受了罚。这教训深刻得,七姑娘眨眨眸子,决定回屋先与冉姑娘告个罪。她眼力劲儿再好,也不是神棍,猜不中天下掉下来的罪名。
直到田姑姑满意了,这才带着众人往前山教舍行去。一路鸦雀无声,没人会自找不痛快,傻乎乎当了出头鸟。
穿过竹林小径,蜿蜒曲折,清净的山道两旁,有鸟雀为伴。半晌后到了教舍门外,三间开的朱漆大门,只中间两扇大敞着。廊下挂了泥金彩底的匾额,透过洞开的大门,可见里边儿人影绰绰,已经有别院的姑娘们早到一步。
跟着姑姑跨进门去,两人成行,到中庭寻了空位挨个儿站定。因着裙裾需得铺陈开来,这许多人凑一处,中庭的青石板路上便展开一匹匹华美锦缎,甫一望去,贵气逼人,不似在山中,反倒像到了琼楼玉阁。
教舍是三进大院儿。前头是正殿,也是女学的讲堂。后面设有书斋、绣坊、琴室,连诵佛的静室都有。最里边是一湖活水,做了莲池,假山掩映间可见石桥水榭,精致极美。西北角建了芜房,供女官歇息之用。寻常女学生不可入内。
等到人齐了,又是昨个儿见过的宋女官从大殿里出来。目光扫过底下站着的诸人,似不十分满意,轻蹙了眉头。
“打明儿起,再有人摆出副棺材脸进门,不懂得礼数尊卑,赏藤条二十仗。”静谧的眼波向玉漱斋看来,隐隐落在倨傲不知收敛的殷姑娘身上。
七姑娘暗叹一声好险。一头为那性子别扭的姑娘嗟叹,一头谢过世子救自个儿于危难,好歹逃过与殷姑娘同甘共苦。脸上便慢慢堆出三分笑意来,温温婉婉,若有似无,比田姑姑只是守礼的笑靥,更显自然和煦,几乎寻不出痕迹。
宋女官见底下有几个机灵的,她一说棺材脸,几人便柔了神色,便将她几个牢记在心上。打算再观望些日子,若是当真值得栽培,便多下些功夫。毕竟,这一批贵女,将来前程,连宫里昭仪娘娘都说,指不定就能大富大贵。如此,也算结下一桩善缘。
“你等记住,既入女学,便是一视同仁。想仗着家世耍横不服管教,此处容不下这样的大佛。”
这却是明着敲打,这位大人对各人背景都是了然于心。不论燕京各府,或是江阴侯府的招牌在外面如何响亮,女学之中,也就是背景光鲜些。该罚的,依旧要罚,别指望能网开一面。
七姑娘偷偷回味昨儿个偷吃的糯米粽子,软黏黏,肉馅儿炸得又酥又香。她得谢过世子,侯府的手伸不进来,国公府还是挺靠得住的。
觉着震慑够了,宋女官允了众人进入教舍学堂。七姑娘住玉漱斋甲字屋里,自然与冉姑娘并肩跟在田姑姑身后,仪态端庄步上台阶,跨过一尺高的朱红门槛。
进去了,才发现里头格外宽敞。正中摆了四列桌案,中间是甬道。每一列都是两张矮几并排着,一行可供八人列席。每一列便是一个院子的姑娘,头排起,甲字房当先,依次往下罗列。
上首是一张黄花梨书案,与女学生不同,案后置有圈椅,女官授课,能够居高临下监察四方,而她们只能跪坐在案后布着的绒毯上。
大殿两旁各开三扇雕花窗户,支起窗屉,殿内便敞亮起来。此处位于麓山山腰,无需额外摆上冰盆子,已是凉爽宜人。
得令坐下,便见矮几左上角陈列着文房四宝,品质不差。另一头叠放着两卷薄薄的书册。靛青封面,纸张考究,标着《女学会典》,显是讲女学里各样规矩的书。
众人齐齐松一口气,总算有个明处的参照。自此往后,再不用瞎子摸象,时刻防备着又不知犯了哪条规矩。
至于底下那本,因着宋女官还带着四位姑姑,立在上首黄花梨书案旁,也就没人敢擅自妄动,不知是个什么名目。
看看角落里的更漏,几位管事儿的商量过后,只留下玉荣斋的段姑姑带着两名同样捧荆条的婆子,其余几人便从后殿退了出去。
那段姑姑个头儿不高,却是几位姑姑里头,最貌美的。说起话来柔声细语,宫里出来的,好似都是慢腾腾的性子。
“还有一刻钟,今儿来讲学的是尚宫局,司籍崔大人。趁着这空当,你等可自行翻看案上书册,全当囫囵着心底也有个数。只是切记,不可交头接耳,不可擅自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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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入学(下)
探手取过《女学会典》,下面压着那本,面上居然全素底子,没见书名。七姑娘好奇拿在手里,惯例的,十分爱惜翻开扉页,仅只一眼,心里便止不住生出些惊异。
极快翻看几页,越看心头越是迷惘。相对《女学会典》,这第二册书,居然收录了大周王朝,前朝后宫所有朝臣、女官、宦官宫女的品阶官职。从当朝三公,到里正、伍老,再到新划归御邢监掌管的司礼监,其下各式品级不胜枚举,繁复冗杂。
七姑娘纳闷儿了。第一天入学,学规矩尚且说得通。一下子跳到跟宫里头扯上关系,却是为何?
来此地的世家女子,将来不都是要嫁入门当户对的人家,做个当家主母的么?到女学里镀一层金,学些个宫中得意的手艺,说不得还能攀上高枝儿。正经主母,精力都放在查看账簿,教养子女,打理后宅上。除了夫家极贵,谁会与宫中扯上关系?
不说官场上朝臣如何,便是宫里头出来的阉人,拿她家里举例,十来年都没遇见一个。正迷糊着呢,手上再翻过一页,一纸素笺夹在其中,跃然入目。
眸子一缩,心跳扑通扑通,又急又快。赶忙合上书页,装模作样换了会典,胡乱摊开来,埋头死死盯住,心神却不知飞向了何处。
方才还感激那人,如今委实吓她一跳。世子一纸笔走游龙的墨宝,她岂会不认得。
匆匆一瞥,只记得那人吩咐她到教舍最里边水榭去寻他。就是那处有荷塘景致,寻常人不许进的地儿。时辰也没说,古怪得很。
七姑娘沉吟片刻,偷偷向左边儿冉姑娘一瞄,见她读得专注,也不知是否知晓那人的布置。正犹豫着要不要伸手拽拽她案下的衣襟,便见那姑娘忽而偏头,极快向她挤一挤眼。之后撑起脑袋,不时朝身后角落里张望。
“你,何故东张西望?不知学堂上需静心受教的么?”
被身后巡查的段姑姑逮个正着,冉姑娘慌忙起身,涨红着脸庞,深深垂着脑袋,指头绕着腰间穗子,扭捏半晌终于开了口。
“姑姑,早起时候口渴用多了凉水。如今肚子不安生,您可能行个方便?”
七姑娘万分惊愕,眼角直跳。该不会……
“岂有此理!学堂庄重之地,岂容你污言秽语。你与你身旁那个,下学后到佛堂净室自省己过。不许进食,任何人未经许可,不得探望。”
说罢挥手叫人带了她下去,两本书册也一并卷走。这样子,分明是不许人再进来。出恭之后,便是要罚了在殿外廊下“立桩”。
七姑娘顶着众人或是幸灾乐祸,或是怜悯的目光,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脸蛋儿羞得微微泛红。这假扮的功夫,炉火纯青了……
原是如此,她总算闹明白,那人安排这冉青,老早就打着“拖累”她的主意。世子还真是,不拿人家小姑娘脸面儿当回事儿。
因着心头存了事,她草草翻过两页,这里头规矩多得乱麻似的,看得七姑娘暗自咋舌。是不是以后每做一件事儿,都得随身揣着这会典,三不五时拿出来对照一番?
正幽幽抱怨,便听前面传来窸窣脚步声,不止一人。段姑姑疾步走到前头,朝两个婆子使个颜色,两人极快退到她身后,其中一个高声唱诺,“女官大人到,开课!”
底下人齐齐整整肃立起身,见前头配殿打起珠帘,赶忙躬身执弟子礼。两手平举至额前,宽大的袖摆如半幅垂帘,低低坠着,直触到矮几上。
“请女官大人安好。”除去第一堂课便被赶出去的冉姑娘,这问安的声响,于正殿之中异常洪亮。
那人没立时叫起,当头一排几位姑娘只能微微抬起眼睑,看她踩着水红色蝠纹软履,款款到了书案之后。只发出微末声响,就这么静静落了座。
“起罢。”声音既轻且柔,咬字极准,典型的京腔。
七姑娘听命挺直腰板儿,只半抬起眼眸,避开与人直视,依稀发觉这人五官寻常,只周身气度十分不凡。真要说起来,容色算得中上,太隆郡里也是一抓一大把的。偏偏通身都透出股书卷味儿,颇有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稳重大气。
她沉下心来,屈膝跪坐着用心聆听头顶那人,潺潺如水声,婉婉道来。今儿只讲了一项,便是衣着打扮,里边儿的学问竟是多到令她叹为观止。
这人是个有真本事的,拎着一个话头,千丝万缕,便细说了下去。并非拿着那会典,照本宣科。
四季衣衫各有不同,遇上节令,讲究便更多。再遇上待客赴宴,家中红白喜事儿,族中推不过的席面,林林总总,竟是没个重样儿。
七姑娘暗自一估算,得,这么着每样都要讲究下来,一年里头,用在制衣一项上,身为世家贵妇,这花销也不止几千两白银之数。当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难怪世家最大的进项,绝非朝堂俸禄,而是名下田产粮食,还有各类作坊店铺。
自然,官场上的“孝敬”银子,还有各方投石问路,求荐书、捐官儿的“门路”钱,如此丰盛的油水,各家都是明里暗里,中饱私囊。
如姜家这般门风清正,太隆郡辖下数县,每至岁末,底下人给的供奉,姜大人也会酌情收用。官场风气如此,绝难独善其身。只能摸着良心,酌情考量。
一堂课只一个时辰,堪堪讲到入夏时各类轻衣薄衫,旁的发式妆容,压根儿没来得及提起。时辰到了,段姑姑近前提个醒儿,便见崔女官略一颔首,要求众人谨记今日讲学内容。每旬考校,若是过不了,便交由宋女官禁足,单独关了屋子,直至默背下来为止。
能调教到每人都能默记下来,且不出大错儿,其中手段,七姑娘想想都觉背脊发寒。待到崔女官被人簇拥着离去,她掂量着手上会典,敢情这就是一粗纲?难怪女学课业,能与隔壁官学课时比肩。
下午晌还有堂音律,被排在申时过后,堂下便是饭点。
姑娘们各自收拾一番,抱着书册三五结伴,轻声议论着崔女官口中令人欣羡的宫中华服。可惜那都是祖宗定下的规制,宫外女子不得仿效。
微笑着与玉漱斋中几位京中贵女“客气作别”,那几人看了好戏,假意到她跟前安慰几句,只真心实意的话一句没有,除了一叠声儿“妹妹可怜”,这要换一个人,还不知要难过成如何模样。
好在七姑娘软绵绵,从始至终赧然低着头,等众人摆足了姿态,她羞羞怯怯抬头回一句,“姑姑们也是为咱们好,用心良苦,轻易不能辜负了去。”
一句话堵了悠悠众口,方才凑热闹的,这会儿赶忙闭嘴,挽着臂膀,脚下急急而走。七姑娘占在大义上,谁敢再呛声儿,便是没领会姑姑们的善意,觉着姑姑是心肠歹毒。这哪里还敢接她的话?
不费吹灰之力得了清净,七姑娘慢条斯理合上书册,终于觉得耳根子自在了。
五姑娘笑看她,恍惚间不觉唏嘘。彼时在家里,她与她较劲儿,这人也是轻描淡写,温吞吞驳得你没了兴致。此刻见旁人犯到她手上,五姑娘竟觉心头好受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