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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春英浇了盆凉水,七姑娘揉揉鼻尖,不觉有些心虚,嘴上却不肯服软。“这事儿很快就能了结,等世子察觉时候,事情都过了。那位是何等身份,总不能老揪着我翻旧账的。”
一听这话,便知姑娘自个儿也没底气。春英不禁暗自感概:那位还能是什么身份?不就管教得您不敢吭声的身份。世子对姑娘,恐怕比寻常人家老子管闺女还要费心。衣食住行,一路照看过来。忙完政事还得过问功课。这是将姜大人、太太、二爷该操心的,全数揽世子身上了。
说出去谁信呐,公子玉枢那样高高在上,超凡卓然的人物,原本跟天上的月亮似的。可自打姑娘不知怎的被世子相中了,春英脑子里那轮皎皎的月亮,渐渐便被世子动怒时黑黢黢,阎罗样子给取代了。原本跟寻常人一般,对世子尊崇仰慕,到头来,只剩打心眼儿里畏惧……这么一想,绿芙那丫头大咧咧嚷嚷“姑娘将世子给糟蹋了”,仿佛也有那么一丝丝道理。
七姑娘不知春英心头所想。此刻偷偷盼着,老太太要能多传召她几次,岂不正中她下怀?
只之后两日,事情像是有了变化。荣寿堂那头,半点儿没有传她过去的意思,倒是史妈妈,不知忙活什么,整日里迎来送往,大老爷还在热孝里头,府上一夜之间,竟多了许多登门的妇人,看打扮,该是出自南阳郡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全数都往荣寿堂去。
七姑娘瞅着廊下挂着的素白灯笼,偏着脑袋瞧一瞧,门廊下每隔几步远,便高悬着惨白惨白,写了“祭”字儿的风灯。一整排齐齐整整,风吹穗浪,带出亲人离世的哀痛。可后院这般熙熙攘攘,不知道的,还以为府上宴客听戏呢。
晚上姜大人竟来了她院子。招手叫她到跟前坐下,语重心长,话里带着几分醉意。“阿瑗安心,再过几日,五丫头能起身了,你兄妹几人便一同回麓山去。再见面,怕是要等到年节。太太心里一直惦记你几个,回去时候,多陪她说会儿子话。”姜大人面色越发红润,显是饮多了酒,酒气上了脸。
仔细打量片刻,七姑娘垂着眸子,点一点头。“阿瑗的事,令爹爹操心了。”
姜大人轻笑起来,拍拍她发顶。这动作是幼时父女间常有的亲昵,只是七姑娘年岁渐长,姜大人便少有如此。倒是被姜二爷学了去,再之后,那人也喜欢如此待她。
看着她爹被人扶着,便是醉酒,也自有一派文士的儒雅。七姑娘眼中隐隐闪着光,刹那像是明白了什么。姜大人好美酒,却鲜少喝醉。若非事情太过烦扰,不至如此。且方才交代她那番话,显是存着叫他几人尽早离去的打算。七姑娘望着不远处荣寿堂青砖黛瓦的外墙,指尖拨弄着腕间珠串,眸子里星星点点,璀璨生辉。
原是如此,她低估了老太太的决心。姜老太太,是想趁着太太有孕,给姜大人身边塞人了呢。与其说老太太这一手,是冲着太太许氏去的,不若再想得深一些。这是敲山震虎,声东击西呢。她若不肯答应,二房,怕是就此要生乱了。
“春英。”
“嗳。”
“去随意挑选个不值钱的物件。明日,随我去荣寿堂给老太太请安。”
“小姐?!您莫不是要妥协了?这可怎么成,万万使不得……”
“瞎叫嚷什么呢,早些歇了,明儿便知晓。记得,挑个不值钱的。”七姑娘不顾身后花容惨淡的丫头,绕过屏风朝内室去,嘴上呓语似的嘀咕,“好东西,还舍不得呢。日后去燕京,花销不知得多大……”
翌日一大早,春英不情不愿,被姑娘唬着脸瞪看一回,只得磨磨蹭蹭,一路跟到荣寿堂去。本还想着偷跑去给二爷通风报信,可姑娘太精明,没给她空子钻。
“姑娘,要不咱去求世子给做主?”春英一脸希冀,瞧在七姑娘眼里,真是好气又好笑。不信她这做主子的,满门心思就惦记那位的威风了。头也不回,款款前行。
春英耷拉着脑袋,眼睛老往姑娘腰间佩带的荷包偷瞄。那里头装着一只金坠子,本是一双的,后来不知怎的弄丢了一只,便一直孤零零躺在首饰匣子里无人问津。七姑娘眼尖,一眼瞅见了直说好,那欢喜样子,跟拣了多稀罕的宝贝似的。
荣寿堂里,老太太也才刚起身,尚未用饭。对着铜镜,执起梳篦抹了桂花油,抿一抿鬓发,头发便光可照人了。“你瞧她那样子,可像是服了软?”
史妈妈一脸堆笑,赶紧凑近些,将门外那情形,一一道来。
“怎还不是服软?老太太你这一手,收效可是明摆着的。七姑娘来的时候,态度异常恭敬不说,她身后那婢子,急得眼眶发红,险些没哭出来。盯着奴婢,眼里全是不善,这是替她家姑娘不值呢。再说了,七姑娘哪儿能跟您拧着来,您吃的盐,不比她吃的饭还多?撑了两日,怕是听了消息,扛不住了。”史妈妈一通逢迎,听得老太太心头舒坦,人也来了精神。
“既如此,去,叫底下人多添几个菜。待会儿请安的人都到了,留下一并用饭。再去前边请了二老爷过来。倒要叫他看看,是我这做祖母的不慈祥,迫了他闺女。还是那丫头自个儿懂事,愿意接下这担子。”
老太太手上一颗颗拨弄着佛珠,想起昨日二老爷处处替许氏母子说话,叫他纳新人,也是句句推搪,心头就来气。
“那七姑娘那头……”
“既是请安,候个一时半会儿,还能翻天了不成?任她那日如何张狂,今儿也得乖乖低头,俯首帖耳。”手掌使力压在梳篦在,镜中老妇人精神矍铄,哪儿还瞧得出半分病容。
七姑娘被晾在偏厅里,听史妈妈阴阳怪气,透了待会儿众人一道用饭的消息。笑着微微颔首,心头了然。老太太这用意,哪里是用饭。分明是要众人做个见证,当着她父兄跟前,叫她自打脸面。
撑着下巴,七姑娘专注望着窗外渐渐敞亮的天光。
——晨曦露了头,霞光煌煌然,金灿灿布满天际。阴霾,还能遮人的眼么?
第124章 莫大惊喜
这还是自打第一日回府,众人聚得如此齐整。早饭摆在花厅里,爷们儿坐了一桌,女眷们围着分座两席。
四爷姜立年初刚满了八岁,这样大的场面见得不多。随了大老爷三分的小脸上,透着股活泼劲儿,眼珠子四下张望一番,眼波落在七姑娘身上,立马雀跃起来。
“新嫁娘,七丫头是新嫁娘!”隔着圆桌遥遥指着人,巴掌啪得震天响。
屋里众人倏然一惊,谁也没料到会闹出这样的乱子。与七姑娘一桌的十一姑娘姜珊撑起身子,探头探脑,想也没想便凑了这出热闹。“七姐姐要嫁人了么?原是你抢了二姐姐夫婿。”
两个半大不小的孩童,童言无忌,一人一语,说话却是惊世骇俗。他两个能知道什么,不过听了屋里丫鬟婆子们碎嘴,或是背后有人说三道四,听了原话搬出来讲,却不知这话摆到台面说,恰好显出大房教养如何没个体统。
姜大人眉头一皱,为官这些年,一身官威摆起来,已是不怒自威。转头望向对桌童氏,沉声问道,“大太太,此事是否该给二房个交代?”姜二爷索性搁下茶盏,冷眼一扫,谁的脸面也没给。“妄言之罪,当请家法,藤仗二十。”
七姑娘一旁看着,四爷姜立不敬尊卑,一声“七丫头”唤得顺溜。十一姑娘更是直指她“抢人夫婿”,真是将大房对她的不待见,彰显无疑了。
今儿来是与老太太过招,好戏还没开锣,大房已先声夺人。瞧老太太那脸色,方才还春风和煦着,如今已是阴云密布。
童氏早惊得傻了眼,当着二老爷跟前出了这般岔子,叫她脸面往哪儿搁?又羞又怒,起身拧了十一姑娘胳膊,使劲儿将人往门口拽。一头还忙着招呼,让人领了四爷,赶紧回屋去。她颜面扫地已是铁板钉钉,姜二爷冰冷的话刀子似的戳她心窝里。姜立可是她的命根子,少一根头发她都得哭天抢地。
屋里正乱作一团,四爷与十一姑娘哇哇大哭。被人妄议姑娘家声名品性的七姑娘,总算悠悠开了口。只这话听在姜二爷耳朵里,满意点了点头,却叫大太太目眦欲裂。
“大太太忘了二姑娘是如何逃家的么?今儿若换了个人,说的不是姜家七姑娘,这事儿又要如何收场?”
五姑娘方才好些,坐了一会儿已是犯困。屋里陡然哭闹起来,吵得她脑门儿直犯疼。这些天她都养在院子里,辛枝寸步不离病榻。旁的事儿主仆两个一概不知。听了三言两语,总算闹明白,二爷跟七姑娘兄妹两人,这是跟大房彻底撕破了脸?
只是叫她左右想不明白,七姑娘惯来对谁都和和气气,怎地突然就硬气起来?还有那替嫁一说,七姑娘嫁人?原本的二姑娘人哪儿去了?五姑娘怔怔看着,只觉大病一场,再醒来,家里已是翻天覆地,生出莫大的变故来。
老太太额角青筋绷起,要早知道童氏如此拆她的台,大房之人,一个也不该留下。戴着玉戒筒的手掌狠狠拍在食案上,手心痛得隐隐发麻。坐席两旁童氏与五姑娘跟前茶碗,被老太太那力道,震得跟着跳了跳,发出嗑嗑两声脆响。
“还不统统闭嘴!将两个小的带下去,关了屋里今儿一整日不许用饭。跟前伺候的,杖责二十。”眼波扫过七姑娘,冷着脸,阴沉问她,“你看我这处置可说得过去?”却是对她方才提及二姑娘一事,极为不满。
七姑娘起身,向上座的老太太施一施礼,“老太太这般,确是合乎情理。”眼角瞥见姜二爷端起茶盏,茶盖子轻轻撇过面上的茶叶末子,好整以暇端坐着,一派肃穆严正。眼里不觉便带了抹笑意。
二哥哥装得似模似样。仿佛刚才姜大人问罪,落井下石,赶着递鞭子的人并非是他。
闹剧收了场,一屋人端起碗用饭,厅里异常静默。老太太今儿一早大好的兴致,早消散殆尽,隔着左手边儿尚带着些病容的五姑娘,一眼瞧见七姑娘粉嫩嫩的侧脸,白里透红,水色好得叫人羡慕。胃口也极好,又夹了块儿金丝糕,立马心头不痛快了。
接过史妈妈奉上的面巾,擦一擦嘴角,抬头环顾一周。
老太太搁了碗筷,旁人自是守规矩,都正襟危坐着,任由荣寿堂的婢子撤了席面。七姑娘遗憾看一眼碗里只咬了一小口的金丝糕,嘴里偷偷砸吧两下。要说老宅里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除了从小到大住的那个院子,便是老太太荣寿堂里做糕点的厨子。
“七丫头,方才不是说,有要紧事回禀?”
七姑娘闻言,收回落在金丝糕上的心神,正一正容色,施施然起身。埋头从腰间取下荷包,向后退一步,绕过五姑娘身后,款款向老太太跟前行去。
“是有这么一回事儿,老太太上回交代的事儿,我回去捣鼓一番妆奁匣子,寻出这么个物件来,您瞧合不合适?”
听她这么一说,姜老太太眼中瞬时有了神采,整张脸容光焕发。也不着急,眼睛盯在她捧荷包的小手上,原本微微佝偻的背脊,好像也挺拔起来。面上越发庄重沉凝。
“七丫头想明白了?”
她祖孙两人兀自打哑谜,除了那日知晓内情的,旁人都是一头雾水,只默然旁观。唯独春英面色焦躁,急急冲姜二爷那头可劲儿打眼色。亏得福顺发觉了异常,附耳报个信,又偷偷指一指隔壁桌,险些急得跳脚的春英。
姜昱顺眼看去,莫名就觉得怕是那荷包不妥,正待出声喝止,却见七姑娘抢先一步已从里头掏出只耳坠子来。眯眼看个仔细,却是最寻常的金坠子,式样有些老旧,该是她许多年前得的玩意儿。
“老太太你瞧可好?”七姑娘手心里捧着的坠子,金灿灿闪着光。手腕抬一抬,那坠子便跟着折了光,凑得更近些,紧紧抓住老太太视线。
“勉强尚可。”姜老太太点一点头,话里带着些迟疑。若是近处留心看,便能瞧出老太太眼里些许恍惚。
七姑娘嘴角缓缓勾起,眼看就要将坠子交老太太手里。不想门外突然传来婢子通传声,高高唱诺着:“四姑娘到啦。”
七姑娘神色一变,一把握了坠子在手心,直直站起身来,退后半步,垂首立在老太太身后。神情闪烁着,眼中光华急转。
老太太愣一愣神,只觉方才脑子有些不听使唤。左右看一眼,见七姑娘不知何时已退到身后,花厅门口四姑娘姜娥已跨进门来。耳坠子这事儿便也只能暂且缓一缓。
只这么一缓,却缓出一件叫众人始料不及的大事儿来。
四姑娘一身鸦青色襦裙,娟秀的面庞上不苟言笑。进屋给众人见过礼,目光在七姑娘身上多停留片刻。之后仰头看着姜老太太,双手奉上一纸薄笺。
“奉老太爷意思,今儿来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