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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徐家获弄璋之喜,夫人诞下一麟儿,取名士清。满月那天,家里盛设汤饼宴,六街三市的宾客齐来贺喜,还送来礼品无数,把云台山庄的一百多间屋子挤得满满当当。大厅里坐的都是有头有脸的贵宾,正当觥筹交错之时,内堂抱出新生儿徐士清,果然生得壮实齐整,众宾客赞叹不已。
忽然门外发出一阵喊叫,冲进一群明火执仗的盗贼,蜂拥而上抢走了堆在案桌上的各种礼品,更有人到内堂翻箱倒箧,劫得不少宝物。
徐家也有一些家丁、护院,只是个个功夫不精,人人胆小怕事,见了盗贼,早就逃之夭夭。贼首见财物得手,也怕惊动官府,便欲全身而退。
猛地,此人看到徐父怀里的小孩,在一片哭喊声中,竟然毫不害怕,反嘻嘻笑着,煞是可爱。这匪首虽有几位抢来的“押寨夫人”,却未有子息,当下一纵而上,从手无缚鸡之力的徐父怀中夺走了孩子。徐父奋不顾身追出,但哪里追得上?盗贼瞬时就跑得无影无踪了。直急得徐氏夫妇哭叫得死去活来。
此时陈南城三十岁左右年纪,是徐家的大管家。他见主人日坐愁城,便献一计:重金聘请一两位江湖上身怀绝技的英豪,深入匪巢,伺机夺回公子。徐父大喜,欣然依从,遂开出三千两银子的银票,让陈南城前去行事。
陈南城乃烟台人氏,年少时与一街坊之子、名唤沈英杰的为总角之交。此人从小即爱舞刀弄枪,小小年纪已学了不少功夫,为人又很仗义。当时邻里中有一干无赖子弟常以强凌弱,欺侮幼小的陈南城,他总是挺身相护,即使被打得头破血流也毫不退让。
无奈他家境贫困,到十岁上父母又双双染疾身亡,他无依无靠,遂被一武林人士带到青城山学艺去了,几年后回家乡与陈南城见过几面,后来陈南城到宿城营生,两人就此失去了联络。但陈南城偶向江湖朋友打听他的消息,很多人都夸他武功了得、为人仗义,只不过在江湖上混久了,有点落拓不羁,得了个外号——沈疯子。
陈南城向东翁拍过胸脯后,便赶到烟台老家四处打听。皇天不负苦心人,等了一个月后,终于等来了回家祭祖的沈英杰。
两人叙旧后,沈英杰便单刀直入地问他:“陈兄,你特地从宿城来找我,究竟何事?”
陈南城见他说话爽快,也就不转弯抹角,把徐父之事和盘托出。
沈英杰剑眉一挑,笑道:“这几年宿城那边的海盗闹得很凶,我也多次听说了。好吧,正巧我近日无事,又无牵无挂,就先给你打听打听,等得了准信,就帮你东翁把娃娃抱回来。”
陈南城听他慨然允诺,自是喜悦,忙又道:“沈兄,多谢仗义相助,我家东翁说事成之后要赠你纹银三千两。我看沈兄届时也不必推却,这本是要你拼着性命去换来的。再说,沈兄,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有了这笔银两,也可讨一房妻小,安个家,省得再四处漂泊。”
陈南城说得诚恳,不料沈英杰听了却是脸一沉,显得甚是不悦。
陈南城何等机灵,眼睛一转,已知就里,忙道:“沈兄,我知道你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不看重钱财。但你我兄弟从小一起玩到大,你也该知道我非趋炎附势的小人。我家东翁虽富甲一方,但非鱼肉乡里的恶霸。何况他已年近半百,侥幸得此根苗,却被为非作歹的盗寇抢去,其情可悯。你为他夺回爱子,他出资道谢,也在情理之中。即便你不想要钱,但助人解难本是侠客义士的当行本色,你怎可临阵推托呢?”
陈南城娓娓道来,句句在理,沈英杰倒有点不好意思了。陈南城又道:“沈兄,娃娃被劫已一个多月,你如今先别管赏银不赏银了,救人要紧!”
沈英杰原本就爱打抱不平,当下欣然依允,明日就去打探。
他武功高强,又在江湖上混久了,耳目甚多。二旬后,果然把出生才三个月的徐士清小娃娃救了回来。
徐氏夫妇大喜,不光对沈英杰感激涕零,也把陈南城视为一家兄弟。夫妇俩本欲重金酬谢,但二人都谢绝了。在沈英杰方面,是一向视金钱为粪土,而对陈南城来说,东翁的知遇之情却是胜过钱财的。
再说徐父经历这场劫子变故,深觉人生无常,自己纵有万贯家财,若无护卫之能,难免朝不保夕,爱子也可能再次被抢。他对沈英杰的武功、人品欣赏至极,便想留他在云台山庄内居住,并教授儿子习武,将来或可保住祖宗的家业。他先与陈南城商议,陈南城自不愿这位兄长一直在外漂泊,想让他在云台山庄安个家,便极力撺掇沈英杰留下。
沈英杰原是闲云野鹤式的人物,对家室、子女看得颇淡,但这次救徐士清,却使他的心理产生了奇妙的变化。
那孩子原是长得十分可爱,且终日笑嘻嘻的,不但匪首见了喜欢,便是沈英杰在解救过程中与之相处数日,也常常被这娃娃弄得心里柔绵绵的。最后当他把孩子交还给徐父时,竟有点不舍,送还后,觉若有所失,便借着各种名头去瞧了几次。可怪这娃娃跟他也似前世有缘,只要见了他便喜笑颜开,他要走,不仅恋恋不舍,甚至还会号啕大哭,直至沈英杰答应留下来才止住啼哭,所以每次道别徐父总要大费周折。
为此当沈英杰听得徐父请他收徐士清为徒,并常住云台山庄时,居然毫不推辞。
自此,沈英杰便隐姓埋名在云台山庄住了下来。庄里人一般不知他的来历,只唤他为沈大爷。他平日不仅教授徐士清武功,还招来一批年轻体壮的家丁,每天训练他们。后来盗贼果然卷土重来,但都被这些家丁击退。此举还保得宿城南大街区的平安。
沈英杰自觉文才一般,就让徐父延请一位西宾专教徐士清习文。
他自己则从小就给孩子打下扎实的武学根基,从三岁起就教他习武。
孩子本来长得壮实,这下有良师调教,进步自然神速。当时沈英杰已把各门派的功夫融会贯通,创立了自己的雷震派神功,其中包括雷震内功及雷震剑法。他对唯一的爱徒自然是倾囊相授。沈英杰还不让徐士清常年待在山庄里,从他十岁开始,便携他行走江湖,这样,徐士清小小年纪便大开眼界。
沈英杰在云台山庄住了十五年,徐父虽比他年长,但一向视之如父兄。陈南城更是以知己待之。徐氏夫妇、陈南城多次要与他挽媒说合,都被他婉拒。众人也不懂他的心思,便不敢强求。光阴荏苒,他已四十七八岁了,大家也断了给他成家的念头。
这年徐士清二十岁,照乡俗,早就要给他娶妻了。徐父为了让未来的小夫妻琴瑟和谐、情投意合,就向沈英杰请教,意思是要找一个会武功的姑娘为媳。沈英杰沉吟许久,才说临沂的文玮峰镖师家的长女文蕙才貌双全,还会武功,与士清年纪相当,确是良配。况且文镖师为人忠厚,文夫人娴淑良德,是一户好人家。徐父立即听从,亲自登门求亲。但当徐父请他陪同前往时,他却意外地拒绝了,还郑重其事地叮嘱徐父,千万别将自己的姓名和情况透露给文镖师一家,弄得徐父及一旁的陈南城好生不解。
文镖师一家听得宿城首富竟前来求亲,立即允婚。两家很快就把亲事定了下来。本来,陈南城跟徐家上下一样,都以为沈英杰会高高兴兴地喝他徒弟的喜酒,然后继续留在庄内教授武艺,徐士清也盼着他们师徒能一起把雷震派搞得红红火火,在江湖上成为一大门派,可是这一切却终成泡影。就在徐士清大婚前夕,沈英杰忽然不告而别。
前一晚用膳时,沈英杰还一如往常,到第二天早上,已经人去楼空。
平时徐父送他的衣物用品,特别是贵重之物,分毫未动,所带的只有几袭青衫及随身宝剑而已。陈南城本盼他早日返回,孰知他这一去竟杳如黄鹤,徐氏夫妇到病故时也没见上他一面。
箫声咽 第三章 文兰妹妹
徐士清带上一队人马,紧赶慢赶,不出半个时辰便到了玉龙山庄的大门口。玉龙山庄虽号称是宿城的第二大山庄,但徐士清还是第一次前来拜访,令他意外的是,玉龙山庄竟比他想象的要寒酸许多。只见大门口杂草丛生,墙壁斑驳,两扇紧闭的大门上满是污渍和坑坑洼洼的疤痕。看到这凋零败落的样子,徐士清心里暗忖,看来父亲所言非虚,这玉龙山庄的老庄主嗜赌成性,想必是把家底都输光了,所以连门面也懒得修葺。
他让徐庆敲了门,不一会儿,便有个家奴打扮的人出来开了门。
“找谁?”家奴凶巴巴地问道。
“找你家主人,你家庄主林涌泉在不在?”徐庆也不甘示弱,口气蛮横地回道。
那家奴上下打量了徐庆和徐士清一番,阴阳怪气地问道:“你们是谁啊?报上名来,也好让我回去禀报我们庄主。”
“我们是云台山庄的,这位是我们庄主。”徐庆道。
“云台山庄?”那家奴又打量了他们一番,丢出一句“等着”,便“砰”的一声重新关上了门。木门之间的撞击立即扬起一片尘土,徐庆被呛得咳嗽连连,他恼恨地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这狗奴才!改天让我碰见了,非修理他不可,看他还敢不敢这么放肆!”
徐士清想,这家奴是张狂了些,想必是平日里主人只顾赌钱,疏于管教。反正家奴再浑,也是人家的事,与我无关,今天我只来问事,问完即走人,其他的一概不管。当下便道:“徐庆,休得多言,只管做你的事便罢了。”
“知道知道,不过庄主,我实话说,就冲那狗奴才的臭德性,我猜他的主人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休得乱说。”徐士清道。
徐庆张大嘴还想说什么,这时候,两扇木门突然开了,还是刚才的那个家奴。他站在门口,不过,看上去好像换了件稍微干净点的衣服。
“是不是云台山庄的?进来吧。”那人一边说话一边打了个哈欠。
徐士清也懒得计较他的态度,下马径直跨进了门。
“往哪儿走啊?”徐庆不耐烦地问那家奴。
后者懒洋洋地走到了他们前面:“跟我来吧。”
家奴将他们带到一间像是客厅的房间。屋子倒是敞亮,不过里面的物件却显得十分陈旧,每件家具上都蒙着灰尘,墙上的字画上积着厚厚的尘土,看来这里已经好久没人打扫了。再看庭院里的植物,也大多枯的枯,死的死,没有一盆像样的花草。
“喂,你家主人呢?”徐庆没好气地问那家奴。
那人不吭声。
“喂,问你话呢!”徐庆又道。
家奴不理会徐庆,直截了当问徐士清:“你是不是那个什么徐士清?”这肆无忌惮的口气,让徐士清也颇有些恼火,但他刚要回答,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个人如此目中无人,他真的是林家的家奴吗?再看他这身衣服,虽然旧了点,却是上好的丝绸。这时,他又想起了陈南城对他说过的话:“这林涌泉的大拇指上有颗痣,要不然,他就一定在那个位置戴了一枚翡翠琉璃戒,那是他出生起就戴着的。”
他不由得将目光扫向那人的手,蓦然,他的心一阵狂跳,那人的大拇指上果然有颗痣,莫非他是……徐士清抬起头,却见那人也在看他。
“林庄主!你可是林庄主?”徐士清脱口而出。
徐庆惊愕地回头看着那个家奴。
那个家奴仰头笑道:“哈哈,正是在下。”
一开始还有些疑惑,现在见他自己已经承认,徐士清也不再怀疑,立即作揖道:“林庄主,久仰久仰!”
林涌泉笑着回了个礼道:“说久仰的应该是我,徐庄主,你可是声名远扬的大善人、大英雄啊。今天光临寒舍,有何贵干哪?”
徐士清听出他语调中微含讥讽,也不以为意,正要说话,徐庆忽然跺脚嚷起来:“庄主!他真的是林庄主吗?你会不会看错?”打死他,他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欠揍的小痞子家奴竟然是玉龙山庄的庄主林涌泉。
“休得无礼!到门外候着去!”徐士清斥道。
徐庆悻悻离去。
其实若不是陈南城将林涌泉假扮老翁的事告诉过他,他对此人的行事作风已有了些许了解的话,他也不敢相信眼前这布衣青年就是林涌泉。他早就听说林涌泉是林老庄主的独子,生得风流倜傥、英俊潇洒,如今一看,真是浪得虚名。此人虽身材颀长,但是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一头乱发随意扎在脑后,还留了一脸的络腮胡子,看上去既老又邋遢,再看那件半新不旧的蓝色丝袍,估计也是多年前做的了,那上面竟还有虫子蛀过的痕迹,衣角还有明显的污渍……总而言之,此人实在没半点富家公子的风范,被人误认为是家奴也是理所应当。不过,今日他到玉龙山庄毕竟不是为一睹林家公子风采来的,说到底,别说此人衣冠不整、行事乖张,就算他又聋又哑、满脸生疮,又与他何干?
想到这里,他便上前作揖道:“实不相瞒,此次来访是有急事想请教林庄主。”
林涌泉徐徐走到八仙桌前,问道:“敢问阁下,是不是想问那黑木碗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