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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掸掸手,站直了身子。
“我会耐心地等着你。”
然后,他慢慢地朝门口退去,渐渐消失在黑暗中,隐隐约约留下一句:“我还会来看你的……”
末 日(1)厉云再也起不来了。
老婆、姐姐、姐夫、妹妹、妹夫,都在床前守护着他。
厉云艰难地喘息着,说话都断断续续了。
医生跑来了几次。今天值班的正是给厉云诊断的那个傲慢医生,他不停地摇脑袋。
厉云只能听见自己“呼啦啦”的喘息声,再也听不清大家说什么了。
有一件事他心里清楚,那就是,今天他没有再吃那大剂量的化疗药。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老婆一直抓着他的手,在哭。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他看过的一个女作家写的文章,里面有一句话他印象特别深:
等待黑暗升起……他在等待黑暗升起。
窗子外的黑暗一点点地浓厚起来,房间里的灯越来越刺眼。
他惊恐地瞪着眼睛,看着泪眼婆娑的老婆。
妹妹躲在妹夫的身后。厉云感觉到,她在无声地哭。
这一刻,厉云最牵挂的是还在高烧的儿子。
他忽然反悔了,现在,他如饥似渴地想见儿子一眼,但是,他已经有气无力,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病房里很静,大家都在静静观察他。
隔壁的水房依然有水在滴落:“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突然,厉云又闻到了一股烧棉花的味道!
他艰难地转过头去,看见病房的玻璃上,露出了一张古铜色的脸,他直愣愣地看着自己。
厉云不知道他是哥还是弟。
他想举起手,示意亲人赶走门外这个人,可是,他的手颤颤地动了几下,终于没有抬起来……家里人不认识这个穿蓝大褂的人。
他们不知道他是火葬场的焚尸人。
他们不知道他在急切地等着把厉云推进焚尸炉。
他们都陷入了巨大的悲伤中,根本没有注意门外站着一个人。
厉云慢慢、慢慢回过头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握了老婆的手一下,但是,他的力气太微弱了,老婆没有一点感觉。
他感到灯光越来越刺眼,气息越来越短,心脏跳得越来越慢。
他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飘向了另一个时空。他感觉自己是朝下飞,下面是黑暗的万丈深渊……有一只手在紧紧抓着他,那是老婆的手,在高处,在光亮刺眼的高处。
他像一个风筝,一个朝下飞的风筝,在半空中不知所措地飞舞着,就是挣不脱那根细细的线……老婆一边号啕大哭一边对其他人叫喊着什么。
大姐夫跑出去了。
厉云还在定定地看着屋顶。
接着,医生跑进来了,护士也跑进来了。他们搬来了氧气瓶。
厉云的鼻子里插上了氧气管,他又飘飘忽忽地回到了光亮刺眼的高空。
他艰难地转了一下眼珠,看见那张古铜色的脸还贴在房门的玻璃上,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他后面一片黑暗。
他一次次从明亮的高空向黑暗的深渊坠落,又一次次从黑暗的深渊升向明亮的高空……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终于,他挣脱了那根紧绷绷的线,落下去,落下去。他不知道一直朝下坠落的是他的身体还是他的意识。
女人的哭声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到处都是跑动声。
厉云想告诉他的亲人:我还没有死!
可是,他已经不会再说话了。
在大家的眼里,他已经死了,他的心脏不跳了,他的呼吸停止了,他的脉搏没有了,他的眼睛张着一条细细的缝,瞳孔已经渐渐放大了……这时候,厉云才知道,人的心跳停止,呼吸停止,脉搏停止,其实大脑还有意识。他无法告诉大家这个秘密。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大家在号哭,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大家在跑动。
他知道,接着,那个焚尸人就要来了。
他无法改变这一切。
他现在已经成了一具尸体,谁都不知道他的大脑还在缓缓地运转。
果然,一辆滑轮床推过来,两个院工把他抬了上去,用白布把他的脸蒙上了。
厉云呆滞地想,他就要被交给老卞头了。
哭得死去活来的老婆好像死死抓着滑轮床不放手。
最终那个滑轮床还是被推走了,顺着漆黑的走廊,一直推出住院部,朝住院部后面的停尸房走去。
黎明前这个时辰,很黑,很冷。
从住院部到停尸房中间是一条水泥甬道,两边草很高,在风中抖动着。
老婆在病房里号啕,姐姐和妹妹都在病房里号啕。
现在,厉云真正感到了离开亲人的孤独。
是的,亲人不可能再跟他走了,前面就是停尸房了。
儿子此时躺在家里,还在发高烧,也许他正在糊糊涂涂地做梦,梦见爸爸被两个穿蓝大褂的人绑走了,他一边追赶一边哭,可是,怎么都追不上,爸爸无望地回头看了看他,终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哭醒了,睁眼一看,家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他心里立即生出了和厉云此时一样的孤独感……末 日(2)厉云被推进了停尸房。
那两个院工把灯打开,把厉云停靠在一个位置上,然后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他们关门时,把灯关了。
停尸房里像冰窖一样寒冷。
厉云不知道这里面总共停着几具尸体,他心中生出了无边无际的恐惧。他躺在停尸房里!
他也不知道,这一缕意识还能在他的大脑中存留多久。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盼望过快点失去知觉。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血在一点点凝固,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僵硬。
那一缕意识在这具已经死亡的身体里上下游移,窜动,就是不肯消失……天一点点亮了,厉云能感觉到那光亮,因为他脸上的蒙尸布白晃晃的。
“哐当”一声,停尸房的门被打开了,有人走进来,推动了他身下的滑轮床。
他被抬到了一辆车上,又听见了老婆、姐姐和妹妹的哭声。
那哭声也上了车,一路颠簸,一路哭嚎……厉云想对老婆说:
千万不要火化我!
我还没有死!
我死了,但是现在我还有意识!
可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那缕飘忽的魂魄不能再支配一具沉甸甸的尸体,不能再支配他的嘴。他感到巨大的悲哀和惊恐。
终于,车停了。
他知道,到了。
大姐夫去办手续。老婆还在哭。不过,她可能是害怕了,她不再接触厉云的手,只是坐在另一个座位上哭。
厉云想大声叫:
别烧我!
救救我!
可是,他就像陷入了梦魇,嘴巴不听使唤。他的尸体静静地躺着,像一个断线的木偶。
终于,有人把厉云抬起来,老婆像被剥了皮一样哭,被什么人拉扯住了。
厉云被放在了那个放尸体的铁担架上。
“哐当”一声,铁门关上了,把亲人的哭声隔离了。
焚尸炉的火已经烧起来,大烟囱把火苗抽得很响。厉云听见了“呼呼”的声音。
蒙尸布被慢慢掀开,焚尸人那张古铜色的脸又凑近了他,仔细看了看。
“终于把你等来了。”他说。
焚尸人食言了,他没有给厉云化妆,他推起那个铁担架,就朝焚尸炉送去。
“我知道你还有一丝意识!我跟尸体打交道已经有十一年了,就像经常跟野兽打交道的人能听懂兽语一样,我知道人死之后很长时间内,大脑里都是有意识的。我知道你看得见我,也能听见我说话。我什么都知道。”
他把那焚尸炉打开,然后一边朝里面推送厉云一边说:“现在,你会体验到一个人被烧掉的整个过程是怎么样的了。”
厉云就被送进了那狭窄的焚尸炉。
刚才,他还隐隐约约能听见老婆在外面的哭声,现在他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的四周是漆黑的铁板,重千斤。
接着,“哐当”一声,炉门被关上了。
火苗翻腾起来,他的毛发、衣服转瞬都消失了,他的眼珠“啪啪”爆裂,身上的肌肉“啦啦”冒起了黑烟。
他的筋被烧得猛然绷紧,身体一下弹坐起来,紧紧贴在炉顶的铁板上。
慢慢地,他坍塌了,他的肌肉一点点焦煳,他的骨头开始“毕剥”作响,一点点扭曲,扭曲……那个焚尸人终于打开了炉门,小心地把骨灰扒出来。
那张古铜色的脸贴近骨灰,笑了起来:“我把你烧得怎么样?”
接着,他又捧来一堆黑灰,说:“这是猪骨头烧成的灰,你老婆会把这只猪的骨灰抱回去。你呢,就留在我这房子里,年年岁岁看我怎么烧人——这个咱俩可是说好的。我会一直在这里工作下去。现在,我已经烧了8987具死尸了,我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你知道,除了这8987具尸体不算,我今后烧的第8987具尸体是谁吗?”
第五部分:明星之死对 视这天晚上,噼里啪啦下起了雨。
本来,天气预报说,夜间晴,不知怎么老天突然就变了脸。雨不大,可是,满天都是电闪雷鸣,让人感到一种凶兆。
大街上空荡荡的,很多人都取消了外出的计划,缩在家里,无聊地看着电视。
不知道是真是假,事后,玫瑰小区有三个人声称,当天夜里,他们都感到那雷电有点怪,好像要出什么大事。
大约晚上十点钟,玫瑰小区内所有打开的电视机都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然后就停电了,小区陷入一片漆黑。
这一天是二○○三年三月七日,星期五,正好有汪瓜子主持的“欢乐家家传”节目。这个节目在三爻市家喻户晓,几乎家家都在看。
玫瑰小区的居民都记得,他们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汪瓜子的面部特写,她正甜甜地笑着,突然一下就消失了。
汪瓜子就住在玫瑰小区的1号楼302室。
她刚刚搬进来不到一个月,还没来得及购置更多的家具。宽大的客厅里,只有一个真皮沙发和一台24英寸的TCL牌电视机。
雨天的空气更加清新,很容易就能嗅出异常的气息——这个房间里有一股血腥味。
一道雪亮的闪电划过,电视里显现出一张女人的头像,她脸色纸白,双眼紧闭,嘴唇血红,一绺黑发从她的额角垂到嘴角。
这不是恐怖电视节目。
这是一颗真正的脑袋。
屏幕被打碎了,玻璃撒了满地,这颗脑袋端端正正地摆在里面。
一个女人坐在三米远的沙发上,双臂抱在胸前,好像在悠闲地看电视——只是她的脖子上没有脑袋。沙发上扔着一本高档的《COSMOPOLITAN》杂志。
从沙发到电视之间的地板上,全是血。
那颗脑袋正是汪瓜子的脑袋,那个身子正是汪瓜子的身子。
在这个恐怖的雨夜里,沙发上的身子和电视里的脑袋整整对视了一宿。
三年前(1)三爻市电视台在玫瑰小区买了五栋楼,1号楼是其中一栋,作为电视台新招聘员工的家属宿舍楼。
这栋楼共三层,每层两套房子。
大约一年前,这栋楼里曾经发生过一起凶案:
女主持人米绢被人害了,她主持的是“美人计”节目,火极了。她是被剧毒氰化钾毒死的,那天夜里暴雨如泼。
直到今天,这个案子也没破获。
她住在三楼的301室。
当时,汪瓜子还没到电视台,住在米绢对门302室的是周角。周角在电视台办公室工作。
在米绢被害的第三天,周角失眠了。
半夜里,他隐隐听见一个遥远的声音在1号楼里响起来:“米绢啊!你死得冤啊——”极其凄惨,极其阴森。
那就是米绢的声音啊。
周角吓坏了,爬起来,透过猫眼朝外看去——对面是米绢的门,她死后,这房子一直空着。那青白色的门板静静地关着,像一张失血的脸。
周角感到一股冷气从门缝冒出来,他的心一下就挂了霜。
这一天是周日,正是“美人计”节目播出的日子。
他等了一阵子,再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就回到了床上,打算继续睡觉。可是,躺下不一会儿,那凄厉的声音又隐隐约约地响起来:“米绢啊!你死得冤啊——”
他又一次爬起来,竖起耳朵听。
这一次,他有点判断不出声音的来源了,好像是从对门传来的,又好像是从窗外传来的……他就那样坐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刮风了,那个声音在风声中又响起来:“米绢啊!你死得冤啊——”
它一次比一次渺茫,好像飘在空中的一缕轻纱,被风刮得越来越远,在另一种黑暗中渐渐隐没……第二天,周角和1号楼里的其他人说起这件事,很多人竟然都听到了。可见,那声音是真实的,绝不是幻觉。
从此,周角天天夜里不敢睡,等待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响起来。
它没有再响过。
这天夜里,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他爬起来,透过猫眼朝外看了看,看见光线暗淡的楼道里站着李径文,他穿着单薄的睡衣,冻得不停地抖。
李径文是电视台广告部策划,实际上主要工作是拉广告,他住在二层201室。
周角打开门,说:“你有事吗?”
李径文推了推鼻梁上的近视镜,不安地回头朝301室看了看,低声说:“你没听见?”
“什么呀?”
“就是那个声音!”
周角警觉地转了转脑袋,小声说:“没有哇。”
“刚才她又喊了!”
“我一直在看书,没听见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