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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木偶,那他老人家这会儿够忙活了,手里得有多少根提线呀,得是千手观音才行。
宋晴也笑了,说在我们学校就听说过张上帝的大名,哪天轮到他讲课时你通知我,我也来听一堂。
这天夜里许剑送宋晴回去,公交已经停了,他们在学校东门口等出租时,恰巧碰见了张上帝。一个瘦小的身影在马路牙子上慢悠悠地晃着,穿拖鞋,手里拎把蒲扇,太乙散仙般闲适。许剑说:宋晴你快看,你看,前边那位就是张上帝。宋晴借着路灯仔细端详,失望地说:噢,原来是这么一副尊容啊,可不大像上帝。她陡发童心,拉许剑藏到树影里,大声喊:
“张上帝!”
张上帝应声转过身子,寻找喊他的人。找了一会儿没找到,转身继续前行。宋晴忍住笑,又大喊一声。张上帝再度扭过头,仍不见人,知道是学生和他逗乐,便把右手的蒲扇交到左手,扬起右手,很有气度地向这边挥手致意,然后转身走了。宋晴笑得咯咯的,说:
“他倒不谦虚,真的自认是上帝呀。你看他的气度,像不像上帝立在云端里向子民施福?许剑,等他上课时记住通知我,我真的要听一堂。”
宋晴果然来听了一堂课,也就一堂而已。说实话,那时学生们乐意听张上帝胡侃,都是带着胡闹的心态。三点一线的校园生活太枯燥,听张上帝的胡侃权当是课间休息。其实内心里对他没有多少敬重,想想他这辈子身无长技,没有足以立身处世的专业造诣,只能以清谈玄谈混日子,未免可悲。同学们也奇怪,学校怎么能长期容忍他,一个不务正业又比较另类的人在这儿混工资,足见许剑的母校还是相当包容的。
许剑没想到,他在医大学的几十门课程,除了谋生所必需的小部分外,毕业后基本都还给老师了,唯独张上帝的胡侃伴他终生。比如,他在欣赏女性(不光是宋晴)的漂亮时,会下意识地、简直迹近可恶地、联想到她们的生殖力。因为张上帝说过,对异性美的评价其实只有一个客观标准:凡能表露其生殖力旺盛的性别特征就是美,如雄鸟羽毛的光泽(这个特征表现了鸟类对寄生虫的抵抗能力,这是一种非常重要的生存能力);如女人的细腰肥臀和丰满的胸脯。当然这样的审美观是无意识的,莫说动物,就连人类也是无意识的。男人喜欢女人的细腰肥臀,不会联想到大的骨盆易于分娩;喜欢丰满胸脯,不会联想到乳汁丰富。不会的,他仅仅是从直觉上喜欢——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直觉?因为千百万年来,凡是挑选这种女人交配的男人才能更好地延续种族。进化无意识,但十分漫长的进化就形成了目的性极为明确的选择,好像世上真有个思路清晰工作高效的上帝。
大学毕业后,许剑和宋晴都没考研,也没到外地就业,相约回家乡北阴市了。北阴在历史上曾显赫过,西周时是朝廷南方重镇,周宣王派其舅申伯在这儿镇守,防止楚国北上,“于邑于谢,南土是保”。秦及两汉时这儿是全国一流都市,相信那时的北阴话肯定像今天的京腔粤语一样吃香。但唐宋之后北阴就衰退了,今天仍是一个不脱乡蛮之气的农业城市。这儿缺少机遇,对年轻人的发展来说不合适,但许剑和宋晴都不是胸有大志的人。他们只盼望赶紧建一个温馨的小家,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此生足矣——其实他们不必对自己的平庸而自卑,这些“低等愿望”恰恰暗合生物最重要的本能,即保存自己,繁衍后代。500万年前的猿人是这样,500万年后的超人类也不会改变。
回家乡后他们被分到同一个单位:北阴市矿山特种车辆厂。许剑在厂医院,宋晴在大厂任厂办会计。春去秋替,寒来暑往。结婚,怀孕,分娩,送孩子上学,这么波澜不惊、一帆风顺地过下来。他们的婚姻相当美满,夫妻两个潇洒漂亮,在全厂5000人中算得上人中龙凤。性格又都宽厚开朗,彼此相处甚洽,连婚姻专家们常常警告的“七年之痒”也没出现。经济上虽不富裕,勉强算得上小康。如今儿子戈戈已经12岁,而夫妻两人都近不惑之年了,没想到在这当口儿婚姻有了变故。
古人说四十不惑,对极。许剑的个人经历从反面证实了这句格言。39岁那年他“惑”了那么一次,被一个叫池小曼的漂亮女人所惑。这次被惑的代价颇为惨重:被妻子赶出家门,又被牵连到一场命案中。所以,四十岁以后他就“不惑”了,坚决地不惑了。
这次事变中许剑有一点体会:人的一生中,有些路径的选择并不能由你作主,比如他与小曼的私情,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男女私情难成正果,常常以悲剧或闹剧结尾……问题是理智斗不过欲望,凡人斗不过上帝,木偶强不过身后的提线。后来看了电影“手机”,影片中的费老对男女偷情有一句语重心长的教导:麻——烦。他对这句话感触良深。所以,当他开始剥下池小曼的高档文胸和内裤时,其实是在顶着麻烦上。
要命的是,这次惨败并非只留下黑色的回忆,倒是很有几抹亮色,让许剑铭骨刻心,欲忘不能。复婚后,在与宋晴行夫妻之事时,小曼仍然似嗔似怨地卧在头顶的黑暗中。他的人格(甚至他的肉体)已经残缺,一部分永远嵌入小曼的体内了,就像蜜蜂蜇人后必然把蜂刺留下。
毕业18年后,即许剑同宋晴离了婚尚未复婚的当儿,他回过一趟母校。母校已经大变样,路旁是修剪整齐的小叶黄杨,花圃里姹紫嫣红,树荫上边露出现代化的白色图书馆大楼。让他印象最深的是18年后的学生,迎面而来的少男少女比当年的学兄学姐更漂亮了,更性感了,更张扬了。记得他毕业那年,即1983年,班里曾搞了毕业纪念册,人手一份,那时的工艺水平和财力都有限,纪念册很粗糙的,但他们干得相当精心。扉页上是许剑的题诗(为这首歪诗他曾苦吟了几个通宵),其中有一段:
“或许有一天,你回来
一个白发老人,披着夕阳的橙色
梧桐林荫,石子路,年轻的男女身上
你劈面撞见二十岁的自我。”
现在可不正是这样?自己的头发倒还没白,但目光中已经满含沧桑。他就这么满目沧桑地看着学弟学妹们步态轻盈地走路,看着他们在林荫中热拥长吻,心中免不了过来人的感慨。
他这次回母校是为了查资料,以便为被疑为杀人犯的情人洗冤。上午他一直泡在图书馆查找资料,下午他去探望了专业课的老师们。大学生回校一般只看望专业课老师而不看望基础课老师,因为基础课是上大课,老师和学生没有太多的私人接触。该看的老师都看完了,他告辞老师准备去火车站。但走出学校家属区门口时,总觉得意犹未尽,似乎有一个很该拜访的人给忽略了……是张上帝!他也是基础课老师,而且教的是学生们最不看重的一门课,但那些“上帝语录”给许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尤其是在男女之事上迭遭变故之后,痛定思痛,更能感悟到那些隽语的睿智。他返回家属区,辗转打听“18年前教马列哲学的张老师”。这番打听相当困难,因为他叫不出张老师的名字。“张上帝”这个名讳当然响亮,但它只在那几届学生们中流传,家属区的老师们大概未受感化。
最后总算找到了,是在一幢老楼。楼房也是有年龄的,这一位已经是沧桑老者,面目灰暗,精气全无,楼道里贴满了疥癣般的小广告。一个老妪来开了门,问清来意,冷淡地指指屋内,就自顾回卧室了。客厅里的张上帝这时已经站起来,迎接难得来此拜访的往届学生,很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他已经退休多年,头发全白了,皮肤枯黄,锁骨凸出。家中摆设与许剑拜访过的专业老师相比,明显低了几个档次,沙发是旧式的,只是新蒙了布面,显然是手工制作,比较粗糙。地上是较低档的小瓷砖。客厅里也都是面目灰暗的旧式家具。这不奇怪,如今哪个老师不赚外快,医学院老师赚外快更容易一些,但张上帝靠他的玄谈是赚不到钞票的。
许剑心中微微发苦,心想张老师这一生太失意了。不过两人一开始谈话,他就知道自己的怜悯是弄错了对象。张上帝显然并没因生活清贫而折了锐气,照旧得意地生活在他的玄谈世界里,根本不在意尘世的荣辱。他的谈锋依然很健,像过去一样,“上帝”这个词在谈话中仍然有很高的频次。
许剑在这儿谈得很放松。他把对方看成了听取忏悔的上帝,而且这是“上帝”本人,不需经过牧师作中间人。他谈了毕业18年来经历的风风雨雨,谈了他亲历的偷情、凶杀、性怪癖,等等。最后他抱怨说:
“张老师,你的上帝语录害了我一辈子。”
张上帝笑问:“怎么害你?”
“它让我太清醒了,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张上帝得意地笑了,说了一句新语录,言简意赅,足以流传千古的:
“做上帝——是要付出代价的呀。”
2 上帝的诱饵
许剑同池小曼的私情是从一次诊病开始的,那是两年以前的事,也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上世纪末的一个星期一,许剑在新的医院大楼里值门诊。他是内科主任,平时在病房值班的时间多一些,但至少星期一、三、五是要看门诊的。新大楼是第一天使用,建筑相当豪华壮观,赶上三星级饭店的水准了。这正是医院门口挂的宣传横幅:欢迎你到“三星级”医院就诊。这个横幅是医院宣传科特意针对外行拟的,因为老百姓对医院的几级几等没有概念,但一般都知道饭店的星级。
特车厂是一个部属大厂,职工医院规模比较大,但远远大不到眼前这个份上。能有今天的规模,都是现任院长鼓捣出来的。十几年前曹院长打听到北京某研究所搞出一种烧伤药膏,正急于找一家医院做临床试验,他果断决定参与合作,上马烧伤专科。如今,这种“暴露式湿润疗法”已经成了烧伤的标准疗法,而特车厂烧伤专科在国内也有了名气,甚至常常被选派出国,执行国际紧急救助。当然,名气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票子。烧伤治疗很费钱也很赚钱,病人只要进了医院,花费就以“万元”为单位。而且北京那个研究所照顾老关系,至今仍是按特价向这儿提供烧伤膏。如今医院的固定资产已经积累到一个亿,所以,许剑从心底里很佩服曹院长,他绝对属于新时代的弄潮儿。
医院门口新拉了一幅巨型横幅:热烈欢迎市领导到我院检查指导。今天是市公安局牵头搞防火安全检查。那年是多事之秋,全国火灾十几万起,还有死伤上百人的特大型事故,包括死伤280人的烟台海难等。各级头头们为保住头上的乌纱,对安全防范动了真格。不过,听说公安局长的巡查原来不包括厂医院,是曹院长通过关系硬争来的。他是想借新大楼启用这个东风,和公安局长拉上关系。本来新大楼半个月前就可以启用了,他特意推迟到今天。
特车厂位于城乡结合部,病人中除了本厂职工外,郊区农民占了很大一部分。这会儿许剑对面坐的就是一家农民。小病人只有九个月大,抱孩子的是奶奶,同行的是孩子爹。这家人明显没和财神爷攀上亲家,衣着寒伧,满面皱纹里嵌着灰土。小病号面色发黄,嘴唇发乌,有气无力,连哭声也十分细弱,没有同龄小孩应有的鲜嫩。他们上星期已经来过一次了,许剑诊断是先天性心脏病,让他们再做X光、心电图和超声心动图,今天他们把化验结果都带来了。许剑看了结果,对他们说:
“没错,可以确诊是先天性心脏病,室间隔缺损,而且症状比较严重,你看病人的嘴唇青紫,这说明缺氧相当厉害了。多普勒超声也探到相当重的收缩期湍流。必须尽快做手术。特车厂医院是做不了的,建议你们到市中心医院。”
孩子爹垂下目光,木然说:“那就做吧,有啥法子哩,做吧。这种手术得多少钱?”
“三万元左右吧。”
“那俺们回去凑钱吧,三万块,对俺们可不是小数啊。”
孩子奶眼泪汪汪地说:“小宝的命比钱关紧,回去想办法吧,砸锅卖铁也要治。老天爷呀,你咋恁偏心,偏偏让这病落到俺小宝头上。”
许剑天生心软,当了十几年医生,死人也见过几十个了,至今没把心淬硬。他尽力安慰道:“这种病也算是常见病了,一百人中就有五六个,最近几年格外多,一百人中已经有七八个了,发病率的增加可能与环境污染有关。你们别担心,手术不算危险,而且术后效果很好的,不会留后遗症。”他随便问一句,“孩子妈咋没来?”
这句话无意中戳着了这个家庭的痛处。孩子爹看看许剑,没说话。孩子奶咬着牙说:“那贱货不算个当妈的,连人也算不上。小宝病成这样,你猜她咋说?她说别治啦,花那个冤枉钱干啥,这个死了再生个没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