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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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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和颜悦色地道:“辛苦太守了。本宫想到自己过去的那间茅舍中休息。”
  陈郡守一呆。过去?茅舍?他怎么都没有听说?
  “本宫是来省墓的,陈郡守不知道么?”她温声道,“本宫的母亲,也就是安靖公摄皇帝的母亲,正葬在本宫当年的小院之中。”
  陈郡守回想着那道突如其来的诏命,“可是,先帝已下令将您的母亲移葬在旧梁国的王陵,所以下官以为您会先去梁宫……”
  薄暖的神情犹端得冷静,但她的嘴唇白了。
  子临……原来还做了这样的事?
  不,不能再想了。
  她的手指刺进了掌中肌肤。
  “本宫还是先去当年的小院看看。”她努力平复着呼吸。
  皇太后辇舆还未到,三百羽林郎已当先将北城的这座小小院落团团围住。薄暖下车时,便见到一片甲胄兵刃的寒光,不自主皱了眉,“让他们离我远点。”
  “太后,这可不行。”寒儿小声道,“您可再不能出事了……”
  薄暖心头一凛,看向那边甲胄肃穆的封蠡。她不再多说,由寒儿相伴,迈步走入了这小小院落。

  ☆、107
  薄暖推开门,立时倒抽了一口气。
  房中赫然一盏青玉五枝灯,正是梁宫的旧物——陈郡守倒是会现搬。
  青玉五枝灯的光芒清幽地洒落,盈盈地将这小屋寡淡的陈设照出了一层朦胧的丽色。还是那简陋的小床,还是那散落在地的竹简,还是那被扯落的床帏和一摇一摆的鸠车……
  ——“殿下怎么不穿好衣裳!”
  ——“孤穿好了啊,不信你转过来看看。”
  ——“你在避忌些什么?你本来就要服侍孤的。”
  回忆在这个光影错纵的刹那骤然清晰,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出了鞘,耀痛了她的眼。她往前走了一步,便踢到了那鸠车的后摆,小儿的玩物立时前前后后地摇晃起来。她呆呆地看着那无知的鸠车,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往床上一坐,将脸颊都埋在了双掌中。
  “出去。”她的声音闷闷地、盘旋地发出。
  寒儿忧心地看着她,到底还是退了下去,合上了门。
  门外月华如练。封蠡带着羽林卫守在院落外围,此刻——
  竟都是跪着的。
  三百羽林郎无声无息地跪伏于地,其状又似庄严,又似诡异。而在这无声无息之中,独独背手站了一人,桐簪束发,素衣如月,寒儿没有看见他的脸,自己却已然呆在了地心。
  ***
  薄暖终于再也不能承受住回忆的重压,往床上一倒,便哭出了声。
  她忍了那么久了,忍了那么深了,可是回到这个地方,回忆的闸门轰然打开,她才发现自己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坚强。
  子临……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她和衣在床,哭得累极,竟然就这样满头凌乱地睡着了。灯火还亮着,帘帷都没有放下。她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自从子临驾崩,她便连梦境都失去了。
  便连那个邪恶的鬼影,都不再来找她了。黑夜像一座深渊,宽厚地包容了她的所有痛苦和迷惘,让那些往事全部都隔绝在了三尺之外的幽幽灯影里。睢阳的夏夜一如她记忆之中的那般温暖,皎洁的月亮隐在云层之后,清辉温柔抚落,好像母亲包容一切的眼神。
  “唉……”
  忽而,便在这一片茫然的明丽灯火中,响起了一声悠悠的叹息。
  而后,青玉五枝灯的光亮,悄无声息地灭去了。
  她全身陡地一颤:是谁?这声音……这声音……是谁?!
  仿佛感受到她的不安,一只手在黑暗中轻轻地抚摸着她,一下下理顺了她的发。她的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上,一种震撼的心情攫夺了她的全副理智,这是他的动作,这是他专属于她的动作——
  她紧紧地闭着眼,晶莹的泪水却接二连三地自颤抖的长睫下涌出。
  子临……你终于肯来梦里看我了么?
  似乎看到了她的泪水,那只温柔的手犹豫了一下,忽而张开了,将她揽入了自己的怀抱。开始的时候动作尚还轻柔,然而他在她柔柔的墨发间深深吸了一口气,立刻就将她箍紧了,好像要把她揉进自己的生命——
  “阿暖!”他终于唤出了声。
  他的声音是那么低哑,那么疲倦,那么伤沉——这不是她所熟悉的他!她的子临——她的子临啊,永远是坚定不移,冷锐有力的——子临,你怎么了?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他的脸庞,凉凉的,没有一丝温度,然而触感却仍旧是她所熟悉的轻滑,好像一块上好的美玉……
  子临……你瘦了。她喃喃。
  你自登基以后,便是日渐消瘦,从来没有过一日的快活。疲敝的百姓折磨着你,跋扈的外戚欺凌着你,你很坚持,但是你从来没有快活过。
  现在你已经解脱了啊……你已经在渺渺茫茫的泰一世界里了,可怎么却还是那样瘦呢?
  他闭上了眼,任由她的手茫乱地抚过他高挺的鼻梁,直棱的眉骨,而后轻轻覆上了他的眼。他的眼睫在她纤长的手指下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蝴蝶扇了一下脆弱的翅膀。她什么都看不见,可是心里却莫名地充满了安定的力量,她用力倾过身去想吻他的唇,他却好像当先预料到了,薄凉的唇安静地迎了上来。
  唇齿相触的一刻,她的泪水终于清透地掉落,陷进她繁重的翟衣的皱褶里,浸没了玄黑的经纬。
  他忽然就慌了,一边研磨着她柔软的唇瓣,一边伸出冰凉的手指抹去她的泪,声音在她咸涩的齿关间低低徘徊,“不要哭,我回来了,不要哭……”
  你回来了。她哑哑地说。你终于肯回来见我了。
  “傻子……”他低低叹息,“我便是死了,也舍不得你的,何况我并没有死呢?”
  她吃了一惊,却更加闭紧了眼,仿佛想摇头,却做不出任何动作。
  我不信——你这个无赖,你惯会骗我……
  他将脸埋在她的颈窝,男人憔悴的气息轻轻浅浅地喷吐在她最敏感的地方,突然,狠狠地往她颈间肌肤张口咬了下去——
  疼痛袭来的一刻,她蓦地睁开了眼。
  黑暗无边无际,他在她的上方,静默地看着她,双眼仿佛天地日月一样清亮有定,占领了她的全部世界。
  ***
  顾渊在长安城北坠崖之后,受了很重的伤,所幸被路过的采药人所救,大难不死。然而他醒来之时,却已经不在长安。
  采药人无奈地告诉他,思陵附近发生了宫变,皇帝都死了,太皇太后和皇后下令彻查长安内外所有嫌疑人,自己只能赶紧跑出来。
  “我曾经下过一道旨。”顾渊一刻也不肯放开地拥着薄暖无力的身子,缓缓地道,“开放皇家禁苑,借给贫民耕种渔猎。没有想到,这一道诏书竟然救了我的性命。”
  因果劫缘,不外如是。
  薄暖睁开眼,又闭上,又睁开。这样的动作她重复了许多次,才最终确定他不是自己梦中虚幻的倒影。然而灯火已熄,帘帷已落,外间的月光只能透入半分水一样的幽泽,将他利落的侧影削成一片单薄而挺拔的山渊。她仍旧不能相信,总忍不住要摸索一下他坚实的胸膛。
  他轻轻抓住了她的手,放在唇边一吻。他的呼吸烙印在她的指尖,又烫得她缩了回去。
  “我一直很担心你。”他哑声道。
  她抿了抿唇,终于说出了他们相见后的第一句话——
  “我以为你死了。”
  他沉默片刻,慢慢道:“我知道,你让阿泽即位。你是对的。”
  她摇了摇头,仍是重复,声音如弦般颤抖起来:“我以为你死了!”
  他突然用力抱紧了她,涩声道:“我如有一丝一毫的办法,也不会出此下策!薄三也是等不及了,按他的计划,应当是逼我退位,然而他却用了这样鱼死网破的招数……”
  他在说什么?
  她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
  “你……”她的手指痉挛地攥紧了他的衣襟,眼神凄惶,“你都料到了?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薄昳的野心,对不对?”
  他轮廓坚硬的下颌紧绷成一线,薄唇开合间仿似在微微地颤抖:“我原有上中下三策。”
  上策,便是找到薄昳谋国的证据,在他的势力形成之前,以三公治之。然而薄昳却狠心把父亲薄安推上前台做了替罪羊,顾渊手中的所有证据都指向了薄安而不能动摇薄昳分毫。
  中策,便是直接动用军队,逮捕薄昳,以严刑峻法逼其就范。此举虽然不讲道理,但却是最有效的。然而不说薄昳始终不见踪影,军队都早已被薄昳的势力所渗透,思陵那日……他们都看到了。
  “那下策呢?”薄暖颤声问。
  “下策,”顾渊沉默半晌,“我还有彦休的军队。他们在边塞上,对薄昳是最大的威胁。”
  薄暖只觉眼前一黑,“你——你早就盘算好了是不是?你和仲彦休早就商议好了是不是?你早就打算抛弃我了是不是?”
  她揽着衣襟噌地坐了起来,目光刹时冰冷了下来,毫不留情地盯着他。
  “不是。”顾渊却没有生气,只是静静地回答她,明亮的双眼一瞬也不瞬地凝注着她,痛苦都掩下去了,显露出来的只有平静的温柔。他伸出手想碰她,她却往后缩了一下,他眸光一紧,“我从来不想抛弃你。我原以为至少可以带你一起走,并没想到薄三竟会丧心病狂地弑君——当我坠崖的时候,我是真的以为我会就这样死了,”他顿了顿,“那一瞬,我只想到了你。”
  薄暖呆呆地看着他,两行清泪倏忽之间毫无预兆滑了下来,滑出了两道清亮如新月的痕。可是那双眼睛却由而被洗得更冷,仿佛照彻红尘天地的一块无情的玉。
  “那一瞬,我想,我若死了,你怎么办?”他微微叹息,“所以,我不能死。”他坐直身子,不再看她,声音也沉入无际的深渊,“我摔下悬崖,全身都动弹不得,但我知道我不能死,我便睁着眼睛等,我不知道我等了多久——大雪封山,我想,大约不会有人再来了——可我还是要等,我身体都麻木了,可是脑子里是清醒的——我知道,你也在等我。”
  我知道,你也在等我。
  “你相信神灵吗,阿暖?总之那采药人出现的时候,我便信了。”

  ☆、108
  她咬着唇,心在抽搐中一分分软了下来,“你……你的伤怎样了?”她欲起身给他检视伤口,却忘了当下是一片黑暗。不知被她碰到了哪里,他痛得“哼”了一声,额上都冒出了冷汗,不想被她见到,径自按住了她:“我不妨事。”
  “真的吗?”她目光灼灼。
  偏是在这样的时候,她便清醒了。
  他低声道:“见到了你,怎样的伤都不妨事了。”
  她将信将疑,又想起那个采药人,心里气极,“那人救了你,怎么不把你送回来?我派了许多人去找你,结果只找回你的……”她说着说着又想哭,“他若把你送回来,我,我给他万户侯!可他竟然把你带出了长安,我就只想杀了他!”
  他听得好笑,“都是堂堂皇太后了,怎么还这样孩子气?我当然不能告诉他我是皇帝。”他轻轻安慰她,“明里虽然是你在找我,但暗地里薄昳的人马一刻也没有放松。我是想去云州的,可自长安往云州的道路早被薄昳层层把守住了,我不能冒险,只有先走睢阳,迂回过去。”
  她愣愣地抬起头,却还停留在他的第一句话里。“我才不是皇太后,皇太后都是寡妇……”
  “对对对,你才不是寡妇。”他心头的爱怜几乎要化成了水,耐心地应和她,低头又在她唇上辗转一番,直吻得她面泛潮红,才带笑道:“我问你一桩事情。”
  “嗯?”
  “我……我的谥号,”他的眼神渐渐地凝定了下来,“是什么?”
  这问题很古怪,可是这古怪之中,却透出了无限的凄凉。她知道,他是在询问她,自己执政的这五年,究竟能落下一句怎样的终评。
  “大礼都是由薄三敲定的。”她慢慢地说,“你……谥号……孝哀。”
  他浑身一震。
  恭仁短折曰哀,德之不建曰哀,遭难已甚曰哀,处死非义曰哀。
  他闭上了眼。
  她心痛莫名,眸中的泪意都在发颤,“这都是薄三……”
  “我刚才已经见过了封蠡——幸好你带来的是他。”似乎不欲再多谈自己的谥号,他直接扭转了话题,语意是一如既往地强硬,“长安的局势……我都已经知道了。”
  她抬起头,眼里水雾弥漫,将他的影像都变得模糊,他剑眉微压,平素凌厉的容颜,此刻却显出了无限的忧伤和眷恋。她忽然就慌了神,她好害怕他这样的表情,当一个人竭尽全力也不能成功,便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她想坐起身来,却被他伸出一手,温柔、然而不容置疑地按住。她不由得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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