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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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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小言也是真的着急,觑了觑内殿,“殿下叫您呢!”又眯缝起双眼,“有好事儿,还赖睡!”
  阿暖实在恨透了他这副暧昧相,啐道:“你快出去,我整理一下就去!”
  待她终于拾掇好自己,顾渊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不就是送个玩物给她,却还累他等这么久!
  阿暖走进来时顾渊正在看书,低着头,她不能知道他心中已攒了多少不快。她跪地请安:“奴婢在,殿下有何吩咐?”
  “没有吩咐就不能找你了?”他不耐烦地将书简一扔,堪堪砸在她面前的地上,长身立起,挺拔的身材,面如冷玉,“是孤惯的你,越发没有王法!”
  ☆、对影而立
  她抿了抿唇,低身去捡拾那书简,将差点摔脱的简片理好,端端正正地放回书案上,“请殿下责罚。”
  “责罚?”他愤愤然,“孤要是能罚就好了……”
  她一怔,“殿下为何不能罚?”
  他亦一怔,片刻,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尴尬地转过头去,将下巴指了指那边匮上的一只青布包裹,“自己去看看。”
  她愈发摸不着头脑,起身去拆那包裹,便现出那只圆滚滚的扑满来,她噗嗤一笑:“上回殿下让奴婢看了不得的珊瑚树,那是贡给薄皇太后的;这回却让奴婢看件民家用的扑满,不知是要贡给谁?”
  他面无表情地道:“不是贡,是赏。孤赏你的。”
  她呆住了。
  捧着那只扑满,心里是欢喜的,面上却哭笑不得,“奴婢谢殿下赏。”
  顾渊皱了皱眉,似乎并不喜欢她这样答话,却又不知从何指责,自案后站起来,转过了身去,“你可以拿它存钱。”指了指那扑满上的小孔,“除非你打砸了它,就不会漏出来。”
  等了她这么久,斟酌忖度了这么久,竟然说出这样没水准的话,他有些懊恼,简直不肯去看她。
  她看着他,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月白中衣,纤长的身子忽然立起,背脊上衣料光华如一片雪,她侧过头去,满脸通红,声音细细的:“它也能保管我的秘密么?”
  他觉得无稽地好笑,“嗯”了一声。
  她柔声道:“谢谢你!”
  不是“谢殿下赏”,这一声“谢谢你”却是出乎他意料之外。他怔了怔,女孩幽深如海的眼眸中仿佛被微风拂起了笑意盈盈的水波,他顿时感到不自在了,灯火昏暗,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红了耳根,只听她告了声退便往外走,他眉头一挑,冷冷地道:“回来。”
  干干净净的两个字,把她不假思索地拽了回来。
  顾渊径自掀开锦被,摸了摸褥子,坐了上去。阿暖默默无语地看着他这一系列动作,低下头去,他斜躺在床上一声嗤笑:“这么怕我。”
  当然怕,怕极了……
  总之在他面前,她从来只有无边无际的恐惧。
  她只是特善伪装罢了。
  他慢慢道:“阿暖,你且靠近来些。孤有话对你说。”
  她一步步挪上前,犹豫了一下,在他床边的矮榻上跪下,视线正与他相对,又连忙敛了目光,“殿下请吩咐。”
  他道:“你们这些人啊,就是爱说些虚的。谢殿下、殿下安、殿下请、殿下长生无极,全都是骗人。”
  她咬了咬唇,“殿下不是说过,君子好文?这些礼节都是君子的文饰,殿下怎么不喜欢?”
  他颇惊异地看了她一眼,“你这是拐弯骂我不君子?”
  “奴婢不敢。”
  他短促地笑了一下,“阿暖。”
  “奴婢在。”
  夜色深浓,灯火幢幢,他的声音就像一片浩渺无涯际的海,她死死地攀着岸边礁石,却终究要被浪头打进永远的深水里去。所以她才怕他啊,当他低沉着声音问她:“你心中到底有什么打算,说与孤听,或许孤可以帮你。”
  她的身子轻轻一颤,“奴婢……奴婢从未敢有所隐瞒。”
  他缓缓地靠回枕上去,“你若不肯说,孤便只能当做你是蓄意要对付孤了。”
  她隐忍着语气道:“殿下……殿下便不能容奴婢有几分秘密么?这秘密既不伤天害理,也不妨碍殿下,这只是奴婢不想说出来的……秘密罢了。”
  他闭上眼睛,嘴角微勾,声音里带着酒气,“秘密?说的也是,何人没有秘密……不如孤也说一个秘密,与你做个交换,何如?”
  她一惊,抬眼看他,他头倚青枕,双目微合,俊秀的脸颊泛着微醺的神采,比平日更显出几分仙人般的飘渺。他本来并未醉酒,只是等她等了太久,此时夜已过半,头脑便不太支持得住。
  苍白的容颜,削瘦的身材,零落的长发。
  疲倦,脆弱,安静。
  哪里还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喜怒形色、刚愎乖戾的梁王殿下?
  分明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罢了。
  半天没等到她的回应,他又有些着恼,睁开眼睛来,却见她一双明眸怔怔然凝注着自己,那稚嫩的脸庞上犹带红霞,眼神却幽深而宽广,宛如一种恒久的抚慰。他在这一瞬竟感到喉头沙哑,“回答孤!”
  她顿了顿,目光慢慢滑了回去,忽莞尔一笑,“好啊——殿下要与奴婢说什么?”
  他想抬手揉揉额头,却又实在疲乏了,她乖觉地上前半尺,轻轻给他揉按着。他不喜欢外人近身,但对她这样的举动却没有丝毫抗拒,闭上眼,她身上的味道和他惯常点的苏合香不同,她身上是某种……很清新的味道,像雨后的青草,像带着露水的风,清淡而虚无,几乎让他怀疑立刻就要消失掉。
  “今日来的人,是未央宫的中常侍冯吉,你听说过么?”他终于开口,一字字斟酌着道。
  她摇了摇头,又补充一句:“奴婢不知。”
  “冯吉原是伺候陆皇后的,陆皇后崩了,他便去伺候了皇上。”顾渊道,“就在陆皇后崩逝第二年,孤被陛下赶出来就藩。”
  他提及今上时,从不说“父皇”。她轻轻一笑,“这事情奴婢知道,可不算秘密。”
  顾渊点了点头,“是啊。你们都知道。全天下都知道,陛下不待见孤。”
  阿暖停了手,低声道:“陛下毕竟是殿下的生身父亲……总不会对您不好的。”
  他忽然半撑着身子侧卧起来,一手撑在镇上扶着头,静静看她:“这么说来,你的父亲对你很好了?”
  她心头一凉,恻然摇了摇头,“奴婢死罪。”
  他皱眉,“为何总说死罪活罪的,今后你的罪,孤全免了,你快说吧。”
  横竖躲不过今晚了,她索性一咬牙道:“奴婢骗了殿下,奴婢其实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奴婢的母亲……是被休弃出门的。”
  她脸色青白,冷汗迭出,牙关紧咬。他看得好笑,“你紧张什么?”
  她凝声道:“请殿下责罚。”
  “还要孤说多少遍?”他不悦,“这是多大的事情,值得你要死要活的?”
  她惊讶地睁开眼,“殿下……殿下不怪罪奴婢么?”
  他叹口气,“瞎编一个父亲的事情,孤也做过,为何单单要怪你一个。”
  瞎编……一个父亲?
  她张口结舌,但听他又幽幽地道:“孤刚到梁国的时候,那几个国相内史的孩子来与孤玩耍,孤便时常瞎编说自己有个在天上当神仙的父亲——”凉凉地瞥她一眼,“是不是大逆不道?可他们都信了。”
  她在心里说:那些小孩想必都被家里大人教育过,怎么敢不信梁王殿下的话!这种事情,说出去是谋逆!然而终究不禁失笑,“殿下小时候是这样子的么?”
  他煞有介事地点头,“是啊,孤小时候,没少让母亲头疼。”话音忽转沉暗,“母亲这些年来守着孤,受了许多苦,孤也是近年才渐渐明白的……”
  她轻轻地道:“世上的母亲大都如此。”
  “所以孤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他忽然倾身过来,星辰般璀璨的双眸定定地看进她的眼里,就如日光射进一片丛林的雾,“当年孤才四岁,却被赶出长安之藩,是因为孤的母亲……是因为,陛下恨透了孤的母亲。”
  她的面色有惊讶,有痛惜,有疑惑,有不忍。他很迷恋地揣摩着她这种种表情,继续说道:“今上宽仁和缓,慈爱怀柔,是吧?听闻这些年来,一应事务都交给长乐宫了。可你不知道,他当年绝不是这样。若不是陆皇后家里出了事,他绝不会变成这样。”
  玉宁八年,陆氏举族谋反,朝野大乱,靠了骁骑将军广穆侯薄宵才得以平定。事后陆氏满门抄斩,靖家帝室中的陆皇后与陆太子却丝毫不受波及。
  “朝臣请求废后的奏折雪片儿一般飞进承明殿里去……可是你待怎么着?皇后依然是那个皇后,太子依然是那个太子!”顾渊一声嗤笑,“有了这样的事情在前,将一个四岁小儿赶出皇宫,那也算不得什么了。”
  然而陆氏族灭之后数月,陆皇后还是忧愁而死。到得后来,连陆太子也没能长寿。母子二人是一样的谥号,都叫孝愍。
  阿暖努力控制着自己颤抖的声音:“然而……这,这与文婕妤,又有什么干系呢?”
  顾渊静静地说:“陛下认为,是孤的母亲,陷害了陆氏。时至今日,陛下都不相信,陆家是真的反了。”
  她全身一震。
  他话音里的哀伤,几乎要让她相信这番话了。
  可是她……她知道,陆家没有反!
  心中忽然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悲怆,她掩了睫,咬着牙,几乎说不出话来。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开口:“奴婢……奴婢看文婕妤,并不似那样心机深沉的人。只是文婕妤对陛下有怨,却是有目者尽可得见。”
  他似乎是倦极了,躺回床上,轻轻地“唔”了一声,含糊地道:“自然有怨,寻常夫妻尚不能容忍这种不信任,何况是天家呢?”
  她觉得不解,这话说反了吧?寻常夫妻互相信任才容易,天家的夫妻才永远是互相猜疑的。再欲问时,却见他呼吸渐匀,红晕渐褪,竟好似将将要睡着了。
  她便将那些话都咽了回去,捧着他送的扑满,怔怔凝视着他的睡颜。作为他的贴身侍婢,这却是她第一次在深夜里靠近安眠的他,那样利落冷峭的眉,那样长而轻颤的睫,那如冰如玉的肌肤和那薄如一线的唇……入睡后的他,一切都是那样完美,完美得如一个神祇,反不像白日里那般,嗔喜笑骂都是生动鲜活。
  她也说不清自己更喜欢他哪一种样子……
  真是奇怪!她为什么要问自己这样的问题!
  七月初,梁王顾渊携母亲文婕妤及诸戚族,及国相、内史、太傅诸官,自睢阳出发,浩浩荡荡赴长安礼贺皇三子诞生。
  牙旗翻卷,落花满天,薄暖站在千里如流的扈从队伍中,最后回望了一眼睢阳城。
  见不到母亲的坟冢,见不到腌臜的北城,见不到富丽的梁宫。
  她将扑满仔细收妥在贴身的行囊里。
  ☆、望秋先零
  熙丰十年的秋天来得格外地早,方将八月,长安三宫的夏木夏花已换了大半。未央宫昭阳殿人来人往,全是贺喜的内外命妇,叽叽喳喳热闹非凡,几乎将偏凉的秋气都烘融了。
  今上并非多欲好色之人,自先陆皇后薨逝,文婕妤随子之国,这后宫便冷清了许久。直到淮南梅氏将女儿送入宫来,骤得大宠,宫人们看着这张与先陆皇后极端相似的面孔,才终于恍然大悟——
  陛下对陆氏,竟是从未真正忘情的。
  梅婕妤诞下皇三子,朝堂风向微妙地一转。原先以为梁王顾渊继为储君是理所当然的,今次再看却实不见得。一众嚼舌的妇人们开始说起梁王与文婕妤这番进京面圣,去灞桥边迎接的却只有宗正署下几个礼卿,待得梁王将从人安顿好了,自己领着母亲入宫来,皇帝竟又让他们在前殿跪了大半个时辰才宣见……
  刚出生三个月的婴儿,小脸都皱成一团,一双眼睛乌黑滚圆地直瞪着自己的母亲。梅婕妤温柔地哄着孩子,不过二十岁的女子,出身讲经世家,容貌不似文婕妤那般端艳夺目,而是清淡雅致的,眉宇幽然,真好似一枝带露的梅花。她对着孩子,笑得眉眼盈盈,却仿佛全没听见这些议论,而全身心地沉浸在弄璋之乐中了。
  “皇上驾到——”
  内侍忽然一声长喝,殿内众人俱是一凛,纷纷然离席到地心去跪迎,口中山呼万岁。明黄袍摆急急地掠步进来,梅婕妤抱着孩子也正要跪下时,却被他一把扶住了——
  “你不必跪。”很是温和的声音,慈爱如父,宠溺如兄,这是她的夫君。
  梅婕妤轻轻地谢了声恩,缓缓抬起头来看着皇帝。门楣外的秋光映照在她鬓边的蝉钗,一枚碧色莹润的玉坠子精巧地压着她的发,在伊人眉眼间流转出万千光华来。皇帝看得有些痴怔,过早苍老的脸庞上有几分恍惚的迷恋:“阿慈……”
  忽然一旁众人眼尖地再度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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