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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对方晴说出所有的真心话,可信写完了,又有点不好意思。其实信里的那个我并不坦诚——方晴逗过我之后,她经常无缘无故出现在我脑海里,在那里引诱我……可是我不能在情书里写“你那么性感,我常想和你做爱”这样粗俗的话。
我又把信读了几遍。信写得草率,有些地方词不达意,思路混乱。我想把它改得更通顺些,想了想又停了。让它混乱吧,我心里就像这封信一样,一团糟。
十分钟后,我拿着信站在方晴的房门口。她的门关着。我没敲门,把信从门下塞进去,匆匆走回自己房里。我不想吃晚饭,在灯下看书。风呼呼响,窗上有砰砰的敲打声,仿佛是冰雹。拉开百叶窗,原来是窗外小树的枝条打在窗上。可怜的小树早就落尽了叶子。天空昏暗,雪花狂舞,草坪间的小路被雪埋没了,四下没有一个行人。
方晴看到这封信会怎么想?她或许会原谅我,或许会继续嘲弄我,或许会从心底里鄙视我……我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书上,不去想这些可能性。神经紧绷,门外有点小动静我就以为是方晴来找我;等四下再次寂静,我又笑自己太紧张了。暖气片冒出阵阵热量,我反而怕冷似的发抖。
我在房间呆了好几个小时,有时倒到床上,裹在被子里,有时坐在椅子上,有时盯着墙上的空白出神。晚上我不可能睡着了。我出门,徘徊了几步,朝方晴门口走去。快到门口时,心直跳,怕她会突然打开门。结果我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只从眼睛的余光里才知道她的门关着,关得严严的。
回到自己房间,我吁了口气,穿上厚重的羽绒服往外走。不知去哪儿好,呆在房里又冷清又压抑。
已经很晚了。赵荣正站在大门外抽烟(宿舍内不准抽)。他皱着眉,不停地跺脚。
“赵荣,你怎么样?这两天很少见到你。”
“啊,毕小明,你好?这几天事真多,烦啊!”
然后我毫无目标地到处走。不经意之间我到了RHall和PHall之间的停车场。雪还在下,几辆车大半埋在雪里。我在停车场上徘徊……从那里能看见方晴的窗——右边第四个。她的百叶窗关着,但我能看见屋里的灯光。柔和的灯光透过雪花,似乎只是为了照着我。但我不过是在安慰自己。方晴可能在房里,也可能出去了,忘了关灯。她的百叶窗总关着。她如果在房里,可能正在读书——《红楼梦》或者别的小说。她喜欢读小说。但我看不清她的身影;我只是想象她正坐在桌前。说不定方晴根本没有注意到地上的情书。她肯定在读别的书,甚至别人的情书……
RHall大门外一个人影一闪,好像是丁宜圆。赵荣赶上几步,向她问好,然后他们并排步入风雪中。赵荣把外衣脱下来,罩在丁宜圆头上。他们大概忘了带伞。
四面只剩下风声。雪泼洒在几栋宿舍楼上,越下越大。风从外套领子往脖子里灌。在雪地里站久了,手脚都冻疼了。波士顿的冬天确实冷。
我还不想回房,继续站着,仰望方晴窗里的灯光,时而走动几步,跺跺脚,搓搓手。其他房间的灯渐渐灭了,只有方晴的灯还在雪花里闪烁。过了一会儿,她的灯也熄了,RHall一片漆黑。
十一、淹没在回忆里
窗外的雪花依旧纷纷扬扬。记得秋天的时候,窗外的天还那么蓝。阳光下,云朵在缓缓游动、伸展、变形,甚至改变颜色。前方不远有两行高大的橡树,红砖铺成的人行道上落叶斑斓。那时常想着有空一定要到那人行道上走走——只是走走,什么也不想,一边走,一边看那广阔的天空,还有那变幻莫测的云……如今到处迷朦一片,整个世界如此凄凉。
我把目光移回办公桌上厚厚的几叠书上——除了专业书,我还有一本原子物理、一本欧洲中世纪历史、一本十九世纪法国小说。读书是我摆脱方晴的一个办法。这两三天,课完了以后,我呆在办公室里,把这些书一本本翻完,到深夜才回家。
偶尔有一两回,我还抱着方晴来找我的幻想——不指望她爱我,只希望她来找我,哪怕是来说她不喜欢我,我们不可能,我太小了,不适合她,或者她另有所爱……可这只是幻想。她不会来了。
我再也没有勇气去她的房间看她。出门和回家我甚至不敢从她门口经过。我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今天是星期六。天快黑了,我还呆在办公室里。我随手又翻开了那本又大又厚的原子物理。翻书时,书页划破了右手的食指。该死的书。为什么要像刀刃一样锋利?
回到宿舍,我在手指上贴了块创可贴,然后抱着一筐脏衣服去地下室的洗衣房洗衣服,回房间叠衣服,再去PHall查看邮箱……家里来信了。
每隔两星期我给家里打一次电话。每次都是那几句话:“家里还好,我也很好,注意身体,吃好睡好,好好学习……”搁下电话,爸爸妈妈的声音还在耳畔飘忽。写信他们倒是第一次。
我拿着信回RHall,经过赵荣门口时,吃惊地发现有个女生正和他坐在一起。赵荣不停地小声跟那女生说话。她穿着高领带花的毛衣,低头用心听着,黑亮的头发垂下来,盖住了脸。她抬头时,我们的目光相撞了——竟然是方晴。
“你急什么,”方晴对赵荣说,“这种事总要慢慢来……”
我匆匆走回自己房间,关上门,在椅子上坐好。是的,她不在乎我。她喜欢赵荣!这就是她对我不理不睬的原因?赵荣……笨手笨脚,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他只喜欢丁宜圆,而且……
虽然我明白自己只是嫉妒,还是忍不住找了一通赵荣的缺点。最后我还数落到他洗衣服时不把白的和黑的分开洗,所以他不成熟,绝不会是好丈夫……等等。
等心情总算平静之后,我读了家里的信。
小明:
圣诞节快到了,你们应该会放几天假吧?有时间买点东西,自己弄点好吃的。不知你们那里天气怎么样。如果冷的话要多穿衣服。注意身体,不要生病。
我们这里不久前下了场小雪,立刻又化了。下雪那天我和你妈妈在学校那个小花园照了张照片,随信寄上——这几天忙,没去什么有风景的地方。
家里还是原来那样。今年我的几个学生化学竞赛得了省一等奖,我送他们去W大学集训,结果有一个还闯入了冬令营。你妈妈比较忙。如今天气变化快,内科病房人满为患,她经常加班。有时她回家,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很担心你能不能适应那边的生活。从小到大,家里人都在身边看着;现在你孤身一人,一定要合理安排工作、学习、休息的时间。节约用钱,但不能委屈自己,注意营养。要学会自己处理一切,有要紧的事不能决定就打电话和家里商量。
从小学、初中到大学,你成绩都好,可以说一帆风顺,人们捧着你。如今到了哈佛那样的学校,人人都是尖子,竞争肯定更加激烈。如果遇到挫折,千万不要灰心,要相信自己。只要勤奋努力,别人能做到的,你也能做到;就是别人不能做的,你也能做到。要听老师的话,注意在身上找不足之处,努力加深加宽知识面。
你电话里提过宿舍的几位同学。你隔壁的爱丽丝虽然孩子气,但待人礼貌、没有偏见、学习刻苦、知识面广。那位你常提到的历史系的女孩——方晴,她开朗活泼、平易近人,经常和你讨论文学和历史。你应该以她们为榜样,用心学习,有不懂的问题就向她们请教。你年纪小,一定要虚心,不要狂傲自大,冒犯别人。
总之,吃好睡好,注意身体,好好学习。
接下来是爸爸的签名、年月日……下面还有:
孩子,妈妈真想你。你爸爸其实更想你。那天本来没事,他硬要拉我去照相,特意跑到广场的中心花园。偏偏中心公园不知为什么关门了,只好在学校的小花园照了张照片,夹在信里寄过来。你仔细看看,爸爸妈妈是不是老了?
别看你爸爸嘴上说得轻松,其实他今年运气不好。拿化学竞赛来说吧——他班上那个甘甜,你记不记得?原来化学老考第一,这学期突然迷上了文学,要写什么散文、杂文,结果化学一落千丈,连个省三等奖都没拿到,更别提进冬令营了。
你爸爸跟我没什么话说。你走了以后,家里冷冷清清,连做饭都没精神。什么时候你能回家一趟?寒假有机会吗?你有什么照片寄回来给我们看看?你读大学时,我们还能抽空看你,现在连见一面都这么难。
你爸爸写完信,我看了看,还是那些老调。你别听他的。最要紧的是身体,千万吃好、穿好、玩好。学习万一不行就算了,马马虎虎能毕业就是了。人家竞争是人家的事,咱们不稀罕。千万别委屈自己。我们一直管着你,给你很大的压力,我担心你受不了。听说有人本来好好的,读博士读疯了,精神失常——想着这些妈妈真担心。这几天我心总跳,怕你有事。你没什么事吧?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要是有人欺负你,千万别闷在心里,千万打电话跟我们说,或者跟你的好朋友说。你在宿舍交了朋友,有空就和他们玩。待人要和气。人家对你好,你也对人家好,千万不要失礼,让别人笑话。也不要过分信任别人——你还小,人心难测……
下面妈妈又写了一页。读完信,我躺在床上,盯着爸爸妈妈的照片。我的头开始昏昏沉沉,然后我有点内疚。慢慢地,回忆的片段不由分说闯进我脑海里,没有逻辑,没有顺序……我四五岁的时候,爸爸常带我去学校的操场上放风筝。那时操场只有现在的一半大,爸爸也不当班主任。有一次爸爸过生日,原来准备一家人出去吃饭,结果妈妈有事回家晚了,爸爸还在办公室改考卷,最后我自己在灶上煮了一大锅面条——水放少了,面条粘在一起。刚进大学时,我看着校门,想着妈妈不在身边,忍不住哭了。爷爷生前喜欢去各处胡同转悠。他有时指着一间不起眼的房子说:“我年轻的时候,这里驻过部队,后来变成了百货商店,现在连商店也面目全非了……”
晚上我淹没在回忆里。对方晴的迷恋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仿佛第二天一起床,我就能忘了她,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
十二、鲜花与火警
过了一个星期,方晴还是不想见我。偶尔碰到我,她看着我的脸矜持地问好,但从不直视我的眼睛。她照旧叫我们看电影,但我不想去。我心情差极了。开心的时候,我喜欢自己炒菜;难过的时候,我随便煮碗面条。面条吃多了,嘴里发苦,我也不在乎。
一天中午,我吃完面条,信步走到lounge。Lounge里摆着几张沙发、两张矮桌,墙上贴着一幅梵高的画,还有一幅世界地图。地图上,学生们用大头针标出自己家乡的位置。美国的自然最多,其次是中国。地图侧面有个说明,说老式的世界地图把德国放在中心,整个欧洲因此显得版图广大,非洲只有一小点;这幅新地图改正了这一点,使各国面积大小成严格的比例……看着这幅地图,我突然很生气。
地图是九八年出版的,上面依旧把香港标成“英国殖民地”。
“他妈的!”我骂了一句,掏出笔把“英国殖民地”改成“中国”。
身后有人走上来了。转头一看,爱丽丝站在旁边。
“你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我们中国人总是被欺负!”
她惊讶地看着我。我指了指地图,解释说香港是中国的。她仔细看了看说:
“对不起。”
“不关你的事。”
“我知道。也知道香港是中国的。没办法,到处有气人的事,过一阵你就习惯了。”
我沉默了。爱丽丝接着说:“有时想想,政治挺气人的。共和党如果当权,首要任务当然是把钱投向大企业、跨国公司;教育事业、社会保险、少数民族等等就要靠边站了。”
“你是民主党吗?”
“我家都是左派。真希望下一届总统是民主党人……对了,我的生日快到了。明天我们研究组要一起吃饭,你要不要去?”
“真的?你的生日是明天?”
“我二十岁了。”
“太好了,我一定去。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
爱丽丝往自己房间去了。她的马尾辫在脑后一蹦一跳。
爱丽丝二十岁了,可看她走路的样子,分明还是个小女孩。她喜欢咖啡,也不讨厌珍珠奶茶;天冷了,她戴一顶羊绒帽子,帽沿下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刚下雪时,她还在RHall旁边跟几个人一起堆了个雪人,用一根胡萝卜做了雪人的鼻子。
爱丽丝一直对我好,不常给我难堪。记得有一回,lounge里坐着不少人,我说了句英语,自己以为是一个意思,美国人听了是另一个意思,都笑得前仰后合。汉克没听清,要我重复一遍。我正尴尬,爱丽丝忽然对汉克说:“你听错了,他什么也没说。”
既然是爱丽丝的生日,我应该送点小礼物。我想给她送花。在美国,送花是稀松平常的事,刚认识不久的人都可以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