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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道陈郁一点没客气,说:“新闻这门学问大得很,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吃下这碗饭的。建议你还是去大学里当当旁听生,感受感受吧。”
我的自尊心被伤了,默不作声地从电脑里取出软盘,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之后,有一种踏实的感觉。这位子是我自己努力争取来的,没有人白给,也决不会轻易交出去。我要以行动回击看不起我的人。我一字未改把软盘直接交给编辑。
第二天,在报社的评稿栏上,我的新闻处女作被老总评为好稿。周主任看到我,竖起了大拇指:“好好干,有前途。我看中的人差不了。”
同事们都客气地祝贺我,只有陈郁没有任何表示。从这以后,我和他说话很少。对他,我保持了应有的礼貌。而他始终是一副拒人千里的面孔。在工作上,陈郁的表现还算不错,至少是中规中矩。我留意了他写的稿子,不能说不好,但也很难让人情不自禁地说好。新闻要素一个都不少,叙述清楚,没有语病,也有一定深度,但总让人觉得差点什么。
陈郁以学院派自居,时不时在同事面前搬出一套新闻理论。我知道在他眼里我不过是野路子,登不得大雅之堂。甚至那些学其他专业的同事,他都有些看不上眼。
我想抓起墙角的锄头砸向他的脑袋
报社与一家企业合作搞了一个爱心助学的活动,资助考上大学却交不起学费的贫困生。经济新闻部的记者倾巢出动,深入城市的各个角落,去贫困生家庭采访。
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我找到了贫困生小李家。两间破旧的平房,最值钱的家当是一台黑白电视机。小李和他的父母毕恭毕敬地接待我。故事并不特别,千千万万类似故事中的一个:夫妻双双下岗,做点小生意度日。小李考上了重点大学,第一年需交各种费用一万元。夫妻俩拿出仅有的2000元积蓄,又各处求告借得3000元,而余下的5000元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办法了。开学日期临近。一家人心急如焚。说着说着,小李的父亲,一条七尺汉子,眼角滚出了豆大的泪珠。一旁的小李,瘦瘦弱弱,眼神十分无助。
我心里一阵难受。如果小李无法跨进大学校门,也许会像当年的我一样,缩在一个卑微的角落,小草般默默无闻地生长……而这小草本应成为大树。
采访将完的时候,小李母亲从厨房里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塞到我的手里。我怎忍心吃?再三推辞,都被三双手同时挡住。三双眼睛看得我的脸滚烫。我埋下头默默地吃,热气迷住了我的眼。出门时,三人坚持要送我。我掏出两百元,放在小李手掌里。小李和他父母都有点不好意思,却也收下了,再三道谢。他们把我送出巷子,一直送到大街上。
我走出很远,回头看到他们还站在那里,像三座雕像,眼泪一下子涌上来。也就是这一刻,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了自己的记者角色。我想,我要对得起这一家三口纯朴、信任的目光,我要做个好记者。我熬了一个通宵,就小李的遭遇写成一篇长稿。刊发后,小李被列入爱心助学活动的资助名单,顺利进入大学校门。一家三口来到报社,紧紧抱住了我。
同事们从一个个贫困生家庭采访归来,聚在一起交流采访心得,纷纷感叹底层民众生活之艰难。陈郁却在一旁发起牢骚,说什么他去采访的那一家穷是穷,却也太抠了;说他要是写篇稿子就能帮助那家人解决几千元的学费问题,一个劲埋怨那家人连他去采访的来回打车费都不给他报销。
同事们听他这么说都不说话了。陈郁还越说越来劲,说是依他看,任何社会都有贫富差距,穷人家的孩子读不起书再正常不过,大学少了他们也没什么大不了。
一个词迅速窜入我的脑海:“激情”。是的,陈郁的稿子里面缺少的正是激情。对一个新闻人来说,没有激情,无异于一个匠人。激情取决于一个人是否用心在生活。生活本身是门大学问,它的内核从书本上是学不到的。
第57节:我工作很努力
我工作很努力,玩命似地找选题、采访、写稿。我还时不时虚心向老记者请教,学习获奖新闻作品。很快我成了报社里突出的记者,开始参与一些重头报道任务。我站稳了脚跟。一次经过周主任办公室门口,无意中听到周主任对人感慨道:“江风是个人才啊,虽然没上过大学,却比有些大学毕业生强多了。”我心里一热。
三个月见习期满的那一天,老总叫我去了他们办公室。老总亲自为我沏茶,让我有点受宠若惊。和三个月前相比,老总的脸明朗了许多,说:“江风啊,表现不错。你刚来时我还有些怀疑你的能力,怕你没有经过大学里的系统训练胜任不了工作。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离城几百公里的一处地方发生了大面积滑坡,损失惨重。部门迅速策划了一套报道方案。因为是重大选题,单兵作战力量太薄弱,部门安排我和陈郁一起去执行这个任务。我和陈郁都有些不太乐意,害怕单独相处时的尴尬。但军令如山倒,只得接受。去往事发地的汽车上,我和陈郁几乎没说话。我费尽心思找了两个话题,但话不投机半句多。没辙,只好各缄其口。滑坡发生在一座又陡又高的山上。我们到达山脚下时,天已黑尽。就近找了家小旅馆,吃完饭,早早睡了:一是劳乏,二是免得无话可说太难受。
第二天早上,我们往山上望去,不由胆战心惊。滑坡从山顶处开始,那里有一条几百米长的大裂缝。山体变了形,漫山遍野都是从高处滑下来的泥层和乱石。田地看不到了,树木看不到了,有几处房舍露出屋顶,一条被泥石流掩没的死猪的尾巴耷拉在外面。在滑坡带的周围,零零星星地散布着一些农舍。离山顶那条大裂缝很近的地方,孤零零立着两户人家,像是惊涛骇浪中的两条小船。
我指着高处对陈郁建议去山顶找那两户人家采访,因为那两户人家就在滑坡的起点处,对事发时的情况了解得最清楚。陈郁看到盘山公路都被泥石流埋住了,觉得不好上去,不如在山脚下采访一些群众。我一再强调山顶上的人家我们绝不能放过,他们是感受最深、最有说服力的目击者。如果不采访他们,我们这个报道就差了很多东西,也算是失职。
见我语气坚决,陈郁没再吭声。我们默默地望着山顶好一会儿,根本看不到明显的路径。陈郁赌气说要去我一个人去他是不会去。我自己沿着滑坡边的梯田田埂往上爬。走了一阵,我听见身后有很重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陈郁跟来了。
越往上越难走,田埂没有了,只有乱石和杂草,很陡。我在前面手脚并用地探路。陈郁在后面10来米远的地方气喘吁吁,一会儿问:“还有多远呀?”一会儿骂:“狗日的鬼地方!”
忽听得扑通一声……陈郁攀住一块石头往上爬时,手一滑,摔了个狗啃泥。我赶紧倒回去,把手伸到他面前。陈郁看了我一眼,抓住我的手……就这样继续前进,一路无话。
当我们出现在那两户人家面前时,把他们吓了一跳,仿佛我们是外星人似的。得知了我们的来意,他们热情地迎我们进屋。
一位50多岁的老农一边帮着掸去我们衣服上的泥土一边说:“我平生第一次看到记者,想不到还是在家门口看到的。稀奇,稀奇。”两户人家的十来个人都围拢了。主妇们拿来热毛巾让我们擦脸。在大家眼中,两个城里人能在这种情况下爬到山顶,简直是奇迹。
我没有猜错,关于滑坡前前后后的情况,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介绍得很详细。在一些细节的描述上,他们甚至显示了民间文学家的天赋。用新闻的行话来说,我们得到了“猛料”。
据他们说,政府部门的人来看过,让他们赶快搬出这里去投亲靠友,因为谁也说不准是否还会有新的滑坡。我问他们既然如此为何不搬?他们说,能搬到哪里去?亲戚远的远,穷的穷,拖家带口的不现实。再说,搬走了,地里的庄稼怎么办?再说离开老屋也很舍不得啊。
他们的老屋还是土墙,家徒四壁。陈郁插话了:“有什么舍不得的?土墙房子,哪儿都能建。”
那位老农拍了拍墙,说:“小伙子,这可不是一般的泥巴啊。我们的上辈都在里面。”老农说完,一屋子的人都善意地笑了。我们辞别众乡亲,开始下山。
在半山腰的树林我们又遇到一处农舍,同样的土墙老瓦。我决定去看一下。一家人正围坐一起吃午饭。见我们进屋,所有人,包括白发苍苍的老人都站了起来。一家五口:两位老人、夫妇俩和儿子。听说我们是记者来采访滑坡,主人一边惊讶,一边招呼我们入席吃饭。推辞不下,我们被拉到饭桌旁坐下。
桌上的一只大土碗,碗内是农家自制的豆花,孤零零地居于桌子中央。周围是几只盛着米饭的土碗。豆花是白的,米饭是白的。主妇从厨房又端出两碗豆花,放在我们面前,很不好意思地说:“乡下人家,莫嫌弃。”
我端起碗,把脸凑下去……豆花很香。
我听到异口同声地催促:“怎么不吃?吃呀!”
原来陈郁一直没有动筷。我看到陈郁慢腾腾地从口袋里掏出一袋纸巾,抽出一张,在筷子上来回地擦,擦了很久,擦得我想抓起墙角的锄头砸向他的脑袋。
第58节:第一次有人喊我“老师”
我感到悲哀。那一家人都埋着头吃饭。时间像是死过去一般。陈郁扒拉着豆花,一点一点往嘴里送。我把碗里的汤喝得一干二净。陈郁剩下了大半碗。主妇像客人般拘谨。
采访将完的时候,主人说:“天灾免不了。粮食够吃,不生病,就谢天谢地了。”
走出这户人家,到山脚下进行采访,再到踏上归途,我没有主动和陈郁说一句话。
回到报社,我和陈郁面临一个写稿分工的问题。按照常规,这种两人一同采访的稿子,由两人各写一半,分工合作。我不想和陈郁分着写。说实话,有点“道不同,不相与谋”的意思。我对他说,不如一人写一篇,写完后都交上去,上面愿意用哪篇就用哪篇。陈郁同意了。
因为心灵受到震撼,我提起笔就停不下来,直写到七八千字才罢休。陈郁的稿子写了三千来字。两篇稿子一同交上去。我的稿子被采用了。稿子刊发出来之后,引起了很大反响,一些读者通过报社给灾区捐了款。
陈郁主动找到了我,这是破天荒第一遭。我以为他要发泄不满。没想到他跟我说开始有点服我了。说是以前他确实有些看不起我,觉得我没上过大学,和他不在一个层次。现在看起来,我是个例外。
我说:“你错了,还有很多没上过大学的人,比我能干。人与人是否处于同一层次,除了教育背景之外,还有很多考量因素,比如对社会现实的认识和适应能力。”
此后,我和他的关系不再像以前那么僵了,但也只停留在一般同事交情上。说不上有什么成见,也许不过是成长经历不一样罢了……我们是不同类型的人。
第一次听到有人喊我“老师”
夏天,报社来了几个实习生,给我分配了一个让我带。乖乖巧巧的一个女孩子,叫章欣。她站在我面前,一声清脆的“老师”,喊得我傻愣愣的。第一次听到有人喊我“老师”,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在报社呆了两年,一直是我叫别人“老师”。
章欣在一所大学新闻系读大三,利用暑假的两个月时间来报社体验一下实战的感觉。我告诉她当记者很苦。她说她就是专门来吃苦的。她就是喜欢记者这个挑战性强的行业,自由得很,也有成就感。我就告诉她当记者没什么大的诀窍,关键就是多跑,多想,多写。
第二天出去采访时,我带上了章欣。她又是紧张,又是兴奋。我让她镇定些,采访时多听我说。她忙不迭地点头。
没想到,第一次带章欣采访就砸了锅。刚开始她还比较安静,专注地听着我和采访对象的对话,在采访本上作着记录。后来,也许是紧张劲过去了,她活跃起来,急于表现,抢在我前面连连向对方提问,有时甚至不够礼貌地打断对方的话。而她提的那些问题呢,实在是不够地道,简单、有点小儿科,令那位采访对象直皱眉。我几次想重新夺回交谈的主动权,向她递眼色也没效果。
采访基本算是失败的。一些该问的要点没问到,鸡毛蒜皮的细枝末节倒有不少。到后来,采访对象也失了耐心,推说有事下了逐客令。
看我脸色有点坏,章欣明白自己的表现不够好,大气不敢出。我的气也就消了,告诉她采访要掌握技巧,刚开始别太心急,要学会倾听。章欣一声不吭地听着,满脸委屈。
没想到接下来几次带她出去采访,她又走了另一个极端:一句话不说,像个木偶似的坐在那儿,连笑都不会了。每次我都当着采访对象的面给她留机会:“章欣,你有什么要问的吗?”她总是摇头摆手,让人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