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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愁飞叫人拆帖。
拆帖的是欧阳意意。
他显然很小心,也许是怕帖里有迷药,或是有毒……
当他知晓帖子上的内容时,确也皱了皱眉头,咕噜了一声:“闹什么玄机嘛?!”
欧阳意意目光一转,低声但重调地问:“公子去吗?该去吗?”
白愁飞目光转向祥哥儿。
祥哥儿把听到的早已向白愁飞说过一遍,所以,他现在只说:“我看,苏楼主对公子还是信重有加,没什么防范,不如——”欧阳意意却不同意。
“这可能是个圈套,”他说,“去赴约太冒险。”
两人正要争辩下去,白愁飞却漫声道:“要知道真实的状况,何不问一个人。”
“谁?”
“树大夫。”
树大夫一向为苏梦枕治病,已逾十一年,只有他最清楚苏梦枕的状况——尤其病况。
树大夫给白愁飞“请”了过来,初不虞有他,但俟白愁飞问明了什么事,他才凝住了笑,像给一支筷子插入了咽喉。
然后他就什么都不说。
白愁飞叫了两个人来。
然后他便推说有事离开了那儿。
这两人一来,才动了两下,树大夫便不得不说了。
这两人也才动了两下手,树大夫已只剩下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已给强迫吞到自己肚子里去了)、四根手指(都没有断,只是有的烧焦了,有的焖烂了,有的给钢针连指骨直贯而入,有的给压扁成了肉碴子,有的是肉完好无缺但骨头已给挑了出来,有的还真没人敢相信那居然/竟然/赫然原来是一根手指!)、半爿耳朵(另半爿给割了下来,捂在另一支耳朵上,里面放了一支鞭炮,崩的一声,血肉横飞;树大夫虽然另一只耳朵聋了,但还有一只耳朵听得见耳腔里充血的声音)……他们也没有毒哑他,因为正是要他听得到问题,说得出答案来。
对这两人而言,这回下的已不算是毒手。
主要是因为白愁飞念旧。
——白愁飞也挂过一两次的彩,生过一两回的病,树大夫毕竟下过药医好了他。
至于他请来用刑的两人,当然就是他上次请去“发党花府”的任劳、任怨两人。
对于用刑,他们两人,一向任劳任怨。
京城里,当然不止“发党花府”和“梦党温宅”在猜测楼子里的战情。
正在闻赏初梅沁香的雷纯也不例外。
在“六分半堂”的梅园里,雷纯清澈得像未降落大地以前的雪,望向那一角在这一场飘雪里黛色的塔。
那塔顶略高于附近的四座四色的楼,在霜雪中仍有独步天下冷视浮沉的气派。
——可是人呢?
那楼上的人是否仍沉疴不起?
那是个她差一点就嫁了给他却是杀了她父亲的仇人。
直至狄飞惊温柔的语调在她身侧响起。
——那一定是狄飞惊。
——不仅是因为狄飞惊才能这样了无惮忌地靠近她身边,更因为只有狄飞惊才会把那么冷傲的语调在对她说话时变成了千般柔情。
“小心着凉了。”
雷纯微微一笑。
狄飞惊为她披上了毡子。
“他怎么了?”
“他?”
“苏梦枕。”
“——哦。”狄飞惊很快又恢复了:“据莫北神探得的消息,白愁飞斫掉了苏梦枕那株心爱的‘伤树’,可是……”
雷纯又微微地笑了,像雪里初绽的红梅,她说:“可是苏梦枕并没有怪责,是不是?”
狄飞惊打从心里不由得他不佩服雷纯的猜测判断。
“他还在明日设宴,招待白愁飞,说他为‘金风细雨楼’立了大功……”狄飞惊的下颔向那一角飞檐翘了翘,补充道:“楼子里现在正山雨欲来……”
雷纯道:“那么说,树大夫可要小心了。”
狄飞惊怔了一怔,旋即又明白了她的意思。
可是她已幽幽地说道:“可不是吗?现在都已下雪了。”
她说的时候,背着手,肩膀很瘦,很纤,也很秀。
她望着那株老梅。
以前她老爹雷损最爱品赏的就是这株种了三代的梅树。
这梅树就种在雷纯闺房的疽前。
在那儿可以眺望雄视京华的“金风细雨楼”,那里住着那久病未死、始终主宰京城武林的神奇人物,还有他们住的“象牙塔”和所主持的“青楼”。
狄飞惊从侧面望去:只见雷纯的容颜,经霜更艳,遇雪尤清……
雷纯似乎在等待。
她等什么?
报仇?呆敌?还是等敌人、仇人互相残杀?她这样一个仃伶、艳美得令人七分动心、三分痛心的女子,能做些什么?
她一直拈着梅花,眺望那一角雪里的塔。
塔里的人呢?
那曾咤叱风云、傲啸八方、主掌七万八千名子弟徒众而今病得奄奄一息,却给他一手栽培出来的义弟步步进逼的奇人,现在正在想什么?做什么?等死?还是等待反击?
或者他也正自帘里望出来,正好望见远方院里园中,有一个遇雪尤清、经霜更艳的女子,正在等着他败、亡、倒下来……?
在她身边的狄飞惊,一直在犹豫,是不是该告诉她:听说、据悉、凤闻:王小石又要回到京师来了。
四、夜机
树大夫终于回答了白愁飞的问题。
他作答的时候已经“不成人形”。
白愁飞当然没有直接问他。
他行事有一个原则。那么多年的不得志和重重挫折、打击告诉他:如果他要对付一个人,不到最后关头,是完全不必要让对方知道原来是自己。甚至到了最后关头,最好让对方死了也不知道是自己干的,这样就算对方当了厉鬼(如果真的有鬼的话)也不会找他复仇。
所以他叫任劳、任怨去问。
“苏梦枕的病情怎样?”
“他病得很重,如果不是他,一般的武林高手早已死过十七八次了。”
“他的伤怎么样?”
“他的伤也很可怕,从内伤到外伤,有时连我也怀疑他是不是还活着?”
“他中的毒又如何?”
“很严重。一条断了的腿根几乎完全腐烂掉了。经脉完全失调。有时候我也不明白他怎么还能够活着,而且好像还可以活下去。”
当任劳出来向白愁飞报告到这一句的时候,白愁飞就说了一句:“好像可以活下去不代表就可以真的活下去。”
然后他走进了动刑的地方。
他的翩然出现,使树大夫萌起了一线生机。
他哀喊:“副楼主救我!我什么都说了。”
白愁飞点了点头,吩咐道:“你们这样对树大夫,太过分了。”
然后便走了出去。任劳跟上来问了一句:“真的放么?”
白愁飞嗤笑道:“怎能?我一进去他就向我求饶,还说他什么都说了,显然已知道是我下的命令。我想,任怨会比你更明白我的意思。”
果尔。
白愁飞说的一点也不错。
任怨比任劳至少年轻了四十岁,但手段却比任劳更狠上四十年的火候。
——现在的年轻人,有一个传统:就是一代比一代更狠。
任怨已经在白愁飞背后,就开始杀树大夫。
他割断树大夫的咽喉。
他用的是一条线。
他现在已不需要再听树大夫的说话了。
——当然,他是用了足足一个时辰,才用那条韧性很强的丝线慢慢地,慢慢慢慢地,慢慢慢慢慢慢地割开了树大夫的颈肤,切开了他的肌肉,再割断了他的血脉,最后才锯断了他的喉管。
当然,直至死为止,树大夫仍是清醒着的。
不过,据说树大夫的神情却很奇怪。
没有尤怨。
甚至也没有惊怕。
他的眼神发亮。
就像看见一朵花盛开。
——可是外面只有雪,没有花。
这使得一向好虐杀的任怨感到很不过瘾,不够惬意。
他并没有把这一幕报告白愁飞知道。
反正,相爷下令刑总朱月明派他和任劳来协助白愁飞,目的旨在白愁飞和苏梦枕一决生死,其他的都不重要。
窗外是夜。
正下着雪。
——他可不认为这样的夜晚里会暗藏什么玄机。
知道敌方实际情况后的白愁飞,向祥哥儿说:“向苏楼主回话,我会在明晚参加他在青楼设的夜宴。”
这个决定,并不出奇。
出奇的是白愁飞下一个命令。
他向欧阳意意暗中下达的一个旨意。
第二个命令由于是秘密且是私下传达的,所以没有传出去。
但第一个命令很快就传到“有桥集团”的米公公和方应看耳里。
听完了“铁树开花”二人的报告后,方应看马上虚心地向米公公请教:“你看,他们两人会下会在宴上硬碰起来呢?”
米公公在剥着花生。
先剥壳。
——把它捏爆。
再拈出花生。
——仿佛很垂涎。
再剥花生衣。
——细心得就像给心爱的女人宽衣。
然后才用指尖一弹,“卜”,花生落入嘴里,像情人的一个亲吻。
咀嚼。
——细细品尝。
而且回味无穷。
他似一点也不急。
方应看也不急。
他安好如妇女,文静若处子。
他等。
他年轻。
他能等。
——只要他能得到他想得到的“不管那是一个答案还是一个梦想”,他都会耐心布局,然后等待。
他相信收成是一定会到来。
——越是能等,收获必然越多。
他也相信米公公一定会告诉他答案。
他所需要的答案。
——这个给当今天子御赐名号为“有桥”的老人,的确是任何绝路,只要有他在,就会有桥搭通,有路可走,确有过人之能,非凡之智。
“那天晚上是一个机会,一个重大的机会。”米公公边吃花生边说,“不管是苏梦枕除掉白愁飞,还是白愁飞除去苏梦枕,这天夜里是良机。”
“那么,”方应看继续问下去,“依你看,到底谁会铲除谁呢?”
米公公眯着眼。
他刚吃到一粒好花生。
香。
而且脆。
咸得来带点甜。
——这花生米一定来自肥沃的土壤吧?
“谁除了谁……谁都得要小心哪。”他突然呛咳了起来。
激烈而剧烈的咳嗽使他抚着胸口,而且不得不再大口大口的呷了几口酒,“……京城里的势力,又快要重整了……”
真是。花生虽好吃,酒虽醇,但每次吃花生后,总是给他带来了一些不幸,难道花生吃多了,运气会坏下去吗——米公公越来越有这种感觉。
这种说不出、道不清、分析不明白的奇异感觉。
五、早机
酉时的夜宴,白愁飞和祥哥儿,还有“落英山壮”的叶博识、“天盟”的张初放、“武状元”张少雷,还有一众武林道上、京里有名有望的好手,大摇大摆地进入了“青楼”。
白愁飞还笑着向大家敬酒赔罪:“楼主还未到,我这儿先代他敬大家一杯……”
张初放喝了口酒,笑说:“白副楼主,咱们是不是来得不合时宜,太早一些了呢?”
白愁飞道:“早?哪有早?所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才有机会,愈早动手愈把握得住机会。”
张步雷却道:“那是像白副楼主这种雄图大志,早起的大鹏鸟,当然有虫可吃了。
可像我这种早起的虫儿,可有啥吃的?!”
话未说完,张步雷已吃了一箭。
箭不止是一支。
更不只射向张步雷。
更多的箭,是射向白愁飞。
白愁飞猛然掀桌。
他以桌面挡住了箭。
他藏在台底,滚动,想尽办法脱离危机,但至少有十六名藤牌刀手也滚动旋斩了过来。
他立即动天而起。
破楼而出。
可是楼顶至少有十二根枪在等着他,只等他一上来,就往他的要害扎下去。
但白愁飞的人还未升到楼顶,手指已然不住弹动。
——那就像是按着琵琶弦丝或筝弦的手指,神奇地跳动着。
然后人便一个个在惨叫声中给封住了穴道,栽了下来。
这时候,张步雷已经射成了箭靶子。
他本来也许还可以避开几箭、挡开十数箭、格住数十箭的。
可是他在中箭前已失去了大半的战斗力。
因为他已中了毒。
显然酒中有毒。
那是苏梦枕为招待而备的酒,怎么会有毒?!
这时,在玉塔里的苏梦枕,正要赴“青楼”之宴。
但他找不到树大夫。
——这一天来,他服的只是大夫留下的药,却找不到大夫。
“树大夫去了哪里?”
“不知。”
“不知道。”
“我不知道。”
——当连杨无邪也说“不清楚”的时候,苏梦枕阴影笼上的不止是眼,更是心。
这时候,祥哥儿就气急败坏地奔来通知他:“不好,青楼有敌来犯,遇上伏袭,副楼主应付得来,并请楼主暂缓下去。”
白愁飞终于登上青楼之巅。
他觉得高处不胜寒,一览天下小。
这时,一人向他飞袭而来。
不是用武器。
而是用人。
——这个人自己。
这个人当然就是欧阳意意。
他以他的身体为兵器。
——真的是一件“无尾飞铊”!
白愁飞的眼睛亮了。
脸却白了。
比他身着的雪白长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