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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一真评论尽了七尾苏画出的中土九州诸侯。
我想了下,问匡一真:
“苏先生和匡先生说了这许多诸侯人物,都不像是终结天下乱世的英雄。除了这些风云之辈,还有什么人物当得起天下英雄呢?”
第一六五章 两叶舟(一)
院子外忽然响起了几声寒鸦啼叫。我推开窗,看到天色由昏变明,东方染上了初升之阳的云霞之色;萤火虫的光芒也随之隐没。
“天道有盛衰循环之变,人道是天道支流,也脱不开这个道理。道门之人要跳出宇宙三界,不受天道拘束;可只要经营天下,就要顺应世内人道变化的道理。自人道昌明以来,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帝家之治不知觉间已经五百年了,天道内没有不衰不亡的事物。旧天命将终,新天命将临。再大的神通者也无法违抗,只能顺时而为。”
匡一真抚掌,
“时辰到了,自然有争夺新天命的英雄顺时运而起。两位道友是逍遥世外之人,到时一面在仙山古洞饮酒,一面闲看天下逐鹿好了。”
我默然不语。
云梦之人和南宫磐石的对话浮现上我的心头。他们讨论的“天命”,我本来以为不过是争夺天下的隐语。可听这儒生的谈论,似乎宇宙冥冥之中真有一样叫“天命”的东西,即使在大神通者眼中,也是有极大争夺价值的东西。
我又想到星宗掌门对南宫命运的占卜。现在想来,难道屈灵星也和这儒生一样,看到了天命更替的时机将至?
天下首先作乱的是慕容观天。小芷对我讲述过她的祖先本来深得剑宗信赖器重,曾经受命暗杀不听宗门号令的天子。可这样忠诚的元婴门人,为什么却成了第一个作乱的诸侯?难道是仅仅慕容家的妄心发作可以解释?莫非,慕容观天刺杀皇帝时知觉到了慕容家趁势而起的时机将至?
帝家是剑宗扶植,如果帝家的气数要终结,剑宗该如何应对?这天下是四大宗门的,争夺新天命的英雄又如何能跳出宗门的手掌心呢?
我越想越思索不透,前方扑朔迷离。
“匡先生,你说的极对——世间的城头王旗再如何变幻,也无关我们修真者的事情。我只有酒食玩乐的兴趣,对天下逐鹿可连听听的兴趣都没有。倒是你们这些在诸侯幕府出出入入的儒生,天下越乱,你们越要忙碌了。”
琳公主伸了一个懒腰,面上神采飞动,
“苏先生,你的味外之味很好。我臓腑穴窍中原来有暗伤,饮了你的酒,竟全好了!”
“几壶浊酒,交个朋友。”
白衣秀士微笑。
她小声问:
“你的制酒秘方可能告诉我?我用大价钱买。要丹药还是功法?你报个数。”
我这才注意小母老虎这一夜竟连喝掉二十四壶酒。
七尾苏带来的美酒确实神奇——我多番恶战流失的躯壳生机渐渐回流了过半。如果说长生酒能打通穴窍,提升修为;这味外之外则能把金丹失去的生机逆流回来。在宗门中绝对算得上天级丹药中的极品。
——我心底稍微有点小后悔,自己光顾着听两人谈论,这味外之味只饮了十二壶,太客气了。
“这是祖传之秘,倒不能外泄。”白衣秀士轻声回应,但语气斩钉截铁。
“算了。”
琳公主摆摆手。
她起身向两人抱拳,“东方既明,我们也要起程。就此别过,来日有缘重逢。”
我也起身向两人回礼,
“匡先生的谈论,苏先生的美酒,我是永远不能忘记的。”
我摸了摸那个清奇童子的脑袋,
“童子,昨夜和你不打不相识。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我把从夺命书生无漏金丹里取来的五行灵珠,挑出四枚给他。我的感应中童子的土灵根是极品,其他灵根寻常。这点馈赠是我投桃报李的心意。
琳公主眼珠子一转,也取出手头还有的一枚六翅金蚕王塞给童子。也不管他记不记得住,连珠炮似地把驾驭这奇毒之虫告诉了麒麟儿。
“两位去龙虎山,是腾云去?御剑去?还是乘舟去?”
我们离开院落时,白衣秀士忽然问。
“我们去大江边寻一条轻舟,一路玩耍风景去龙虎山。”我回答。
“难道有不妥的地方?”
我看到七尾苏的神情流露出不以为然。
“昨夜说到荆南节度使夏侯崇德攻伐荆东、荆北两道,江陵郡也奉荆东节度使李成仙之命戒严。大江两岸的官船不必说,所有私舟也都被管制盘查。两位没有城中太守和郡尉开出的凭证,去江边找舟是徒劳。”
七尾苏说。
我本来就不愿意和剑宗出生的大官打交道;而且我和琳公主被宗门宣布已死,如果剑宗发现我们生还,不知道又会有什么变数——尽管我迄今不明白宗门宣布我们陨落的意图何在,但其中必然有大人物的谋算。
红衣少女小嘴撅起。
——我知道她心里不满。在南海道她来去自如,心想事成,一切翩翩为她打点完美;在荆东道连条舟都找不到,她丹田炉鼎内肯定在烧真火。
“一事不妨二主。那两位有开舟的凭证吗?”
我笑着问,
“匡先生要去金陵,苏先生行走天下。你们的舟车我们能租用下吗?”
“我看这位小仙长也是好学识趣、孺子可教之辈。苏先生既然送我家先生到金陵去劝说宇文大都督,不妨顺路载他们到龙虎山下舟?”
麒麟儿插了句话。
——没想到匡一真是去金陵宇文拔都的幕府。不知道他要劝说那位厉害元婴者什么事情?
我越来越想早点和翩翩会面,把这个半个月来外面天下的局势理出头绪。
“我认识龙虎宗掌门徐清羽。我看两位是不凡人物,到了龙虎山我替你们引荐下,以后行走吴、越两道的幕府郡县,有大大的便利。”
红衣少女想了下说。
七尾苏望了下匡一真。
乌衣儒生沉吟片刻,
“我去金陵城见宇文大都督,是办一桩要事。目前还没有准备完善。两位能否再等待上一日发舟?上舟之后如果有古怪人物拜访,两位最好也不要惊奇。”
我在云梦之役见的妖魔鬼怪多得是,自然不会惊讶;他的私事我也不会无事生非地过问——何况,我们对于他,本来就是没有报过家门的古怪人物。
“那好。在舟上还能继续聆听匡先生的教诲。”
我和琳公主答应下来。
十月七日白昼,我和红衣少女在大江边上探察了一番。果然如同七尾苏所言,江陵郡的守军在一段大江拦起了近百里的铁锁,还有道术升起的五里浓重江雾把江面遮蔽。在几段铁锁断处,分列了几个哨卡。唯有太守和郡尉两人联名开据的凭证才能放船队过去。哨卡不止负责盘查,还加征渡江税和平乱税。有一支西来的百余人船队想蒙混过关,被几个筑基小校悉数乱刀砍死,船和财货充没,尸骸径直抛下大江喂鱼鳖。
——虽然披了官袍,他们和盗贼其实也没有两样。
到了十月七日子时,白衣秀士在桃林中收到一支传信纸鹤。他看完书信,转对我们众人说他在江陵的事情已经办妥,
“一叶小舟,已在江边停靠。”
第一六六章 两叶舟(二)
月夜下,一支船队在江岸等候。船队有大舟十条,小舟数十。小舟雕怪鱼船首,大舟船头雕龙首;舟上满载着金粟珠玉与奇石异木。这支船队貌似是世俗里的寻常漕运船队——修真者用纳戒与宝囊容物;凡人则用龙舟木鸟、木牛流马等机械载重。
纳戒宝囊不是日常谷米,也是灵石锻造的法器。宗门的出师弟子能人手一枚;小派出师和世俗里的人物一般只能用机械载重容物。原来不足为奇。
——但奇怪的是,开船的船手绝不是寻常凡人。
船队掌舵远远向我们五人打了一个招呼,他隐隐然也有金丹强者的气息。虬髯掌舵沉默寡言,他和七尾苏之间即使神念波动我也没有感到,只与白衣秀士用简单但意义不明的手势交流。
其他数十船手一律黑衣劲装,都有筑基修为。一支小小船队的船手实力,竟然不逊色大诸侯的精锐亲兵。船手的脸面都覆盖着上好人皮面具,和原本的容貌混合为一,溶成一张假面。如果不是我随父亲混帮派,有使用人皮面具的经验,也险些漏过。琳公主经我提醒,方才注意。
掌舵人把江陵太守和郡尉联名的开船凭证给七尾苏看过,
“老大,费了我们不少财货,才打通那两个衙门禽兽的关节。”
他憨憨一笑,这是掌舵人唯一的一句话。
“无妨事,千金散尽还复来。”
七尾苏淡淡一笑,指向船队满载的财货,
“这些不都是吗?”
众船手哄笑。
掌舵人点首,又取出两个翡翠和玫瑰石镶嵌的木盒给他看。七尾苏背着我们,我没有看到里面是东西。
七尾苏验完其中的东西,把木盒还于掌舵人。
然后白衣秀士挑了一艘小巧鲤舟,领我们四人入船。这条鲤舟和其他小舟一般,是一个木机械傀儡掌舵,价值不菲。
“两位如果不愿透露身份和使用手段,盘查的时候不妨用下这两件外物。”
他从袖中交付与我和红衣少女各一张人皮面具和一份对应的假路引。
“好玩死了。”
红衣少女兴致勃勃地戴上,向我扮了一个鬼脸。
船队随他号令一一通过大江上的官兵哨卡盘查。我们两人戴上人皮面具,收敛金丹气息。哨卡的小校用能堪破幻术的三转法镜探察,却没有结果;所有的路引也都是实有其人。官兵无事放行。
“发舟!满舵!”
白衣秀士的船队过了江面的五里雾障,七尾苏轻轻挥手。
船队北折,船速忽然加快。似鱼龙穿梭,劈波斩浪,如电一般飞驰,只差金丹者御风而行一线。
小半个时辰后,船队行过江陵郡江域,船速重又降回寻常。
“掌舵,在我的鲤舟上再立十个草人。”
七尾苏忽然吩咐虬髯掌舵。
——白衣秀士和我们讲过上舟后不要为古怪事情人物吃惊。我按下好奇,一言不发地看着船手们把十个草人立在鲤舟各处;红衣少女狐疑地眨巴大眼睛,也忍住不言。
然后,木机械傀儡掌控我们的鲤舟从船队脱出,分成两路。船队向楚地的荆北道驶去;我们的鲤舟则悠悠驶向吴地的江南西道,那里是龙虎宗本山的所在。
(“区区小舟,怎么能飞驰得这么快?”)
我用神念和怀中的风水罗盘交流,
(“回禀小仙长:楚之地有龙蛇泽,水族化龙之渊薮也。楚之人有剽悍不畏死者,入泽取化龙神鱼之骨,以作舟,水行如飞。”)
器灵继续满口古文,把鲤舟的灵气源头和材料分析得一清二楚——南宫家的大楼船都用深海中的鲸鲵和龙骨制作;这鲤舟的龙骨原来取材大泽神鱼的鱼骨头,怪不得也这么不凡。
我对琳公主讲述了一遍,
“这位苏先生又不是四大宗门出师。不知道是做什么生意的,手头的阔绰不下海客。”
我叹了下。
琳公主不回应。
琳公主显然对探索白衣秀士的行当兴趣不大,她对财富多寡也没有多少概念。
“苏先生,我在你的舟上唱歌?不会打搅你们吧。”
她心情大好,问在鲤舟另一厢和匡一真谈论儒门典籍的七尾苏。
“无妨事。”
白衣秀士和匡一真的案上摆着一枚古琴。红衣少女问他们借过来给我。
“这是做什么?”我问她。
(“师叔,以前林道鸣说你懂音律。为我和下音。”)
我试了下那柄焦尾琴。手心相应,多年荒疏的家教琴艺渐渐回来。
月白风清,水光接天。江流有声,万顷茫然。
琳公主扣舷歌唱,声如天籁: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我的琴声应和。
忽然之间,我想到幼时娘教的一首古词,也顺口唱出: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大江之无穷。携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声音袅袅散开,余韵久久不息。
鲤舟上的另三个人止住攀谈,凝神倾听。叫麒麟儿的清奇童子甚至把自己的小蒲团从另一厢移到我们,从蒲团上跳起随音律起舞。
“道门出尘之音,好像让人凭虚御风,不知道停留在哪里。养浩然之气浅的人听了,就把持不定读书之心了。”
匡一真的指节轻叩了小案。
麒麟儿一愣,立刻坐回小蒲团,然后迅速挪回匡一真那边。
琳公主笑。
我看她的面容酡红,双目明星一样凝视我。我心里柔软,像小猫那样低下头去。
(“难得见师叔如此羞涩。”)
她笑得更明媚了。
七尾苏的鲤舟顺江而下,以一日百里之速,无事又行了一夜一昼。一整天中我和琳公主再没有闲话。舟内我们的舱房和其他三人隔开——夜间我和琳公主各顾各修炼,消化云梦之役的心得体悟;白昼里她看江两岸风物,我在自己舱房忙碌地用灵符书写各种传信纸鹤。
扫云团有近五十人,我书写了数十份传信纸鹤。部分是发给当日在荆南道西守城的昆仑龙虎,一是问候他们平安,二是分配他们战利品。战利品的名目我留白未填,要问询完柳子越记录的账目再说;另一部分纸鹤就是寄给在龙虎山趋避的翩翩等人。我在传信纸鹤里把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