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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不到她了。
木鸟在层云上下出没,岛上的山河、丘陵、莽林、原野尽收我眼底。
天地茫茫,人生不过匆匆过客,死何其轻易啊。
不知道为何,我的两行清泪从木然的人皮面流下。
并不是有多少的悲哀,而是一阵攫心的寂寞。
我下意识地瞥了慕容芷一眼,她不知道低头在沉思什么东西。
“等我把兄长的遗体处理干净,就换我掌舵。你们激战了一天,已经很疲倦了。以木鸟的速度要在明天午后才能飞到石塔那里,你们好好休养。今晚后形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要和老族长紧急商议,请他在人生的晚景再度出山了。我们做小辈的不得力,还是要累他在这把年纪忧心。”
“无妨事的,等我们见了老族长再休息好了。”
我和慕容芷两人驾驶着单桅帆船在海上有过半月的艰辛航海经历。现在不过再多半天的辛劳,实在算不上什么。
“不去弹压大寨中的巡山军队要紧吗?金丹级别的主将不知踪迹,中原的一般军队大概会马上哗变和星散吧。”
慕容芷问王启泰。
“我们的军队全从镇民征召,万众一心,士气高涨,不是中土那些拿饷谋生的军队可比;何况我们出战前已经交代过可能会两三日不回,四位健将都有兵典上的预案可以执行,军中不会大乱。我虽然武艺不精,但自负望气识人上还有一孔之见,我观昂山宝焰受伤也不轻。我想他得了战果,血祭结束前不会再来侵扰,前线该有数月太平。等我和族长商议停当后,再缓缓公布兄长战殁的消息,以免人心不稳。”
王启泰呆想了一会,
“我真正担心的是这几十年在土著苦心经营的人脉被昂山宝焰摧毁。他挟战胜之威,又是金丹中层的武者,说的话在土著简直如同神谕,那些亲华夏的土著长老恐怕有的苦吃。幸好你抢下了我兄长的尸身,如果他拿我兄长尸身去白云土著和我们阵前炫耀,对人心士气的影响极大。”
王启年的颈骨连着上面的筋肉血管被齐根折断,王启泰取出木鸟后备舱里的医药箱子,他用各种特制的针石工具把遗体的头重新校正——我见到王启泰把各块骨头拼接起来,把一根根或粗大或细小的血管缝合的手法,一时瞠目结舌。
我怀疑要是当时没有外敌环伺,王启年能忍住一口真气,或许王启泰真能把他这个金丹命续回来。
——王启年的遗体开始轻微地一呼一吸,很难想象他真的已经死了。
在千年之前修真还没兴起的文明时代末期,天下偶尔也会出现寥寥几个金丹者,他们都是天资横溢或者得到莫大的奇遇之人。个别人在世俗间行走会冒充邪教主,他们死后还能肉身经年不腐,神态栩栩如生,火化后还能留下中品神兵般的牙齿骸骨,被狂热的信徒吹嘘为神迹和金身。
现在天下稍微有见识的人都知道这只是金丹境界修炼得来的成就,即使有一线生机金丹之人都有求存的希望。
王启年的神态恍如生前,他的修炼成就极高,肉身本来就辟谷洗涤得极净,现在被王启泰接续会骨肉筋血,虽然神魂已经不在,体内仍然会按往常修炼的惯性周天循环,如同古树似静实动一般,尸虫很难滋生。凡俗之人会出现的尸斑等各种腐败状态不会在他身上出现。
不过他生前死不瞑目,遗体也会数十年死不瞑目下去,直到苦修的金身被漫长的岁月消磨干净。
王启泰无法把遗体圆睁的怒目覆下,叹了口气,把遗体摆成端严的坐姿。
“从小我就不喜打杀征战,与其断绝人的生机,我更愿接续人的生机。儒门有生、杀、阴、阳诸般法门,当年我取的是生道,越后来和兄长的分歧越大。他练体是为了学武技,我练体是为了有精力学习济世救人的学问。我用医术救人,他用武技杀人。我种植农田,生产机械,便利镇民的生活;他破军拔城,让无数孤儿寡母无处可归。”
他欲言又止了几次,但终于对我们说起自己的感叹,
“就是在白云土著的问题上,我认为该和土著和解,一道建设各白云共和之国;他则坚持我们华夏人独大,要如同中土的郡县一样管理白云各个部落。有些时候谁都拗不过谁,就各顾各做,互不通气。他和昂山部战斗,不容我干预半分;我去联络金沙、深河两部,他也毫不屑于配合。如果不是我们都明白分则两败,为了镇民的存续壮大还要和衷共济,恐怕已经各走各路了。兄长已殁,斯人长逝,现在该自省的是我。”
——我和慕容芷其实也有各自的目标,她想在中土重建大燕国,我则毫不稀罕。我们现在一道在白云乡上为生存而挣扎,不知道等我们长大后还会在一起吗?
我看到慕容芷似乎在专注听王启泰的叙述,没有其他的心思流露出来。
将来的事情将来在说。
我想。
“你们的义勇我全部知道了,刚才从金丹武者的手下抢夺兄长的尸体就是明证。接下来我觉得可以给你们讲下坠星山的秘密了,这关系到昂山部落力量的来源和这个白云乡存在的理由,是我和兄长几十年探索和推究下来的假说,我认为离真相八九不离十。木鸟之上,只有我们三人,不怕外泄秘密,你们静静听好。”
“嗯。”
慕容芷回头向我这边做了个打喷嚏的动作,似乎是高空的寒气让她有点着凉。
其实只有在我这个角度才看到她的嘴角露出浅笑,我的目光和她稍纵即逝的贪婪眼神相交了一下。
那是一个真正海盗所有的贪婪。
第四十四章 坠星(上)
“兵法上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儒门又是世俗间最喜好收集古代文明与天下博物知识的学派。我几十年从各个渠道收集白云乡的情报,研究白云土著的风土人情,自信比他们任何一位酋长都了解此地此族的过去现在。那我先从白云土著的血祭讲起。
每年的十月十五在我们中原是祭祀水元大帝的节日,你们有航海经历的人大概也知道,先民传说中水元大帝是开辟和掌管天下水域和岛屿的大神。其实任何水边和海上的人族部落也都崇拜这位大神,不过它的形象在各族中又略有变化。白云土著既然是岛民,他们就把水元大帝理解成主宰世界,对生灵生杀予夺的至高天神。这位大神的性情如同大海一般反复无常,脾性好的时候对人族慷慨,不断赐下福祉;脾性差的时候就发起海啸和风暴,让人族遭殃。
这里我想问你们两人一个问题:你们相信这样的大神真实存在吗?”
“不相信。”我和慕容芷异口同声道。
“理由呢?”
“因为……”我脑子过了一遍从小母亲给我灌输的儒门教育,答道,
“其实,天下不存在没有道理的东西,文明的成就都是人族一代代的智慧和经验积累,而不是个别支配人的大神决定的。在那些才智杰出的人,你们儒门称为圣贤的带领下,我们人族从蒙昧时代的茹毛饮血的状态不断发展到现在既有飞天遁地开山填海的机械,又有神通广大的修真者。所谓风暴和海啸都有固然的道理,可以找到预警或者抵抗的方法。我们和你们的船不就是掌握了海上的规律,才能顺利抵达白云乡的吗?这和水元大帝的喜怒没有丝毫的关系。对水元大帝的崇拜只是先民对于水的形象化理解,我们华夏人现在对水元大帝的祭祀不过是沿袭传统上的习惯。”
慕容芷则说,
“如果世界上有能主宰一切生灵的存在,只能是溟漠不言的大道。但大道化生天地万物,为而不有,作而不恃,它不只在我们每一个人中,也在天下万事万物之中,所以每个生灵都能求道合道,因为我们就是大道所化。这样大道也谈不上支配苍生的神。”
——想不到她还有这样的见识!我忽然明白无论是向内走还是向外走,只要还在修炼,我们就能离大道接近,因为大道就在我们这里。但是不修炼只是原地踏步,是没有希望接近大道的。
王启泰赞许道,
“果然你们在坞堡受过很好的教育。这些慎思明辨的见解如果我要和那些还活在迷信中的土著分析辨明,不知道要费多少功夫。
我们人族的历史中,历代以来出过不少诡言神道的人物。经过儒门考镜源流,辨别真伪,所谓神灵,无外是先民夸大的部族英雄人物、神格化的自然现象、年老成精的山精…水怪、积怨不散的鬼魂,到了近代千余年中,还有修炼出神通的修真者和那些也脱了兽窍的妖——”
“你们儒门不也认为中土的皇帝是天之子?”
我嘟哝了下。
“自古得君行道,要在世俗间弘扬任何学派的道理,都要借重掌握实权的最高统治者,这无非是我们儒门给他加的一顶恭维帽子,你不必纠结。”
王启泰淡淡一笑,
“明确了不存在水元大帝这位真神的问题后,我们再回到土著的血祭。在中原我们祭祀的水元大帝是古代华夏一位治水大英雄的形象;而白云土著崇拜的天神则没有形象,可以见到的只有那条盘踞在坠星山顶的食尘虫。据土著的传说,是那位至高的天神在天上的宫阙懒得下凡,所以派遣自己的一个神兽下界充当坠星山的山神,只要每年白云的土著把祭品提供给食尘虫食用,它就能保白云乡风调雨顺。”
“祭品就是部落的童男童女吧?”
我在伏击两个筑基武士时偶尔听到他们用土著语的讨论:今年的血祭要出十八对童男童女,昂山宝焰还向食尘虫建议一对童男女选用抓来的华夏小孩。
“你已经听说了?”
“我也搜集过点情报。”
王启泰神情肃穆,
“用人献祭在我们中原都是蒙昧时代的事情了,这都是未开化时代的陋习。即使岛上土著与世隔绝到现在,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土著之中也会出现对血祭严重质疑的声音。何况,白云三部并不是与世隔绝的族类,至少在文明时代还不是。真正血祭的历史并不算太悠久,其实只有五百年——我说的更明确点,五百年前岛上没有食尘虫、没有坠星山颠的浓雾、没有风暴环、更没有血祭。甚至白云三部也并非原先岛上的居民,他们也是从中土神洲的某个边荒小岛迁徙过来的族群。”
——我呆了一下。这岂不是说白云三部和我们两拨人一样,都是拿着海图远离中土避难的吗?不过他们早了千百年罢了。
我想起我们的大楼船在白云乡外围的洋面上遭遇到那只至今让我记忆犹新的蜃妖。现在想来,难道它制造出来城市里的人也是千百年前来寻觅白云乡的海客?只是他们的结局是被蜃妖吃掉,变成蛊惑又一批新来者的幻象——因为幻象中城楼上进攻我们的士兵使用的是弓箭,那是文明时代末已经逐渐式微的远程兵器了。
“您是说,土著的历史中在五百年前出现了一次倒退?让文明瓦解,迷信大行?您的证据在哪里呢?”
慕容芷问。
“一是传说证据,二是实物证据。
血祭神秘血腥、违背人情,自然要制作维护它存在的神话。除了我刚才和你们讲述的天神的旨令外,土著中还有另一个和神谕相互依存的传说,那个传说既解释了风暴环的产生,也交代了食尘虫的由来和血祭的因果。
传说昂山、金沙、深河三族躲避末世的劫难,东渡到天神托梦中许诺的白云乡。他们和天神立约,不再让其他外来人登岛,因为天神只选择了他们做新世延续下去的种民。
三部落一直遵循着和天神的约定,在这片乐土上安居乐业,如果有偶尔漂流过来的外邦人,部族只给他们三个月的清水和食物,然后就驱逐外邦人离岛另谋生路。”
——这倒像真是肤浅为我讲述过的舜水镇民刚来白云乡时的狼狈场面。
“但是有一天发生了意外。昂山部落的一位酋长迷恋上流落到此岛的某位绝世美女,他心智迷糊,把天神的旨意抛诸脑后。酋长把这位美女偷藏在圣山之巅——那时圣山还没有坠星山之名——暗地里入山和她欢好,并且两人孕育了一对儿女。
好景并没有维持多久,没有事情能瞒过天神的耳目。苍天变色,天神震怒,一枚流星从天上降下,坠落到圣山上,击出一个直通九幽之地的深渊,火焰从深渊喷出,把当时昂山部落所居的南岛烧成不毛之地,只余下酋长与美人生的一对儿女存活。
白云乡的外围升起接天的风暴墙,这样再没有一个外邦人能进入此岛,也没有一个白云土著能够出去。
接下来是天神怒停后的大处分。
那个魅惑昂山酋长的美人现出真容,它原来是天神的神兽幻化来试探昂山酋长侍奉天神的忠心的,天神原拟选拔昂山升天做自己的从神。昂山既没有通过试探,神兽也向天神瞒报了自己和昂山的私情——天神称自己只是命令神兽勾引昂山,并没有要它和昂山发生夫妻关系。
于是神兽被诅咒成食尘虫的妖物模样,被剥夺了返天的资格,被罚看守坠在圣山里的流星——这位天神暴怒的时候,把自己的一枚宝具扔下界,现在宝具沾染了凡气,它不想收回,又不愿让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