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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医正看着我吃,自己动也不动,神情间却是和悦了许多,眼睛眺望着窗外,嘴角边也似乎微微抿起了一抹笑意。
她的笑容仿佛惊鸿一照,直把一张世外高士的冷漠面庞也给点亮,我突然想起当日第一次在穷庐中见到她时,她瞧着伍先生的那种眼神,也是这般悲中带喜,又悲又喜的,仿佛冬日枝头的最后一片绿叶,笙歌散尽游人去后的一地残红,直能叫顽石点头沧海回流,直叫看着的人心头一阵竦动,情不自禁就欢喜不得哀伤不了的,竟是要幽幽泛起伤感了来。
这样的笑容,我在二婶脸上,额娘眉间,五娘唇边,甚至老太太的眼底都曾经瞧见过,那是一种口含着黄莲的,从舌尖到心尖,蕴着满满一抔辛酸和无奈的笑容,是灿烂天真的面孔经岁月荏苒后沉淀下来的刹那芳华,只因为韶华虽在而心已老,只因为过分聪明到早把世情堪破,所以便不再会有什么欢喜,所以就连笑容竟也是转瞬即逝,不比夜昙孤芳自赏,不比流水匆匆不待,与甚么清高傲慢更无干系,只因为她们,于尘世中身不由己而已……
若是有一天,我也好像她这样,连快乐也不会了,那么生命余下的岁月,又该有多寒冷,够多难熬啊……
后来想想,那时候的我,看着张医正的一双眼里,一定写的满是同情,然而我却不知道,其实那一刻,在她的心里头,又该是何等深深的,深深地,可怜着我呢……
那时候的我啊,该够多憨,多傻啊,居然还居高临下的,要去同情别人……
一时吃饱喝足了,身子渐渐软上来,也不知何时头一歪,就靠着迎枕睡着了,这一觉睡得那样沉酣,竟连什么时候车停下来都不知道。
张医正将我唤醒搀下车来的时候,我的睡意还没完全褪去,眼睛瞧着四周,头脑还是昏沉沉的,甚至还分辨不出此到了什么地方,只费力趁着逐渐暗淡下去的日光,瞧见面前好像是一间小山店,依势而建茅草木墙,门前杏旗挑出三个大字“山沽店”。
容不得我楞神,店里已飞身闪出来一个伙计打扮的少年人,头带毡帽手搭葛巾,满脸堆笑,口里亲热的高声招呼着:“老客来啦,里面有请了您嘞,您说小的这双狗眼,老远就认准了是您的马车,这不,可哧白咧的烧好了洗脸水摆好了新被褥,备下了白面片儿汤大馒头,就单等着您贵足下榻了您嘞……”
他那亲热话跟沸水似的,可着劲儿的往外冒热气,有不习惯这买卖道儿的,真要被他这一席蜜话儿当头甜晕过去,张医正这般的槛外之人,对这小二如此露骨的殷勤却并不露反感,只是轻轻说了一句:“跟你们掌柜的说一声,要一间最好的上房。”
“上房这边有请了您嘞……”那小二笑的越发灿烂了,点头哈腰,身子弓的跟着大虾米似的在前头又让又引路,一路往小山店的后院走去。
穿过狭小昏暗的饭厅,绕过后厨,迎面眼前只觉陡然一亮,谁又能料到,在这荒郊野外,看似毫不起眼的一间寒酸小店的后院,竟是一片九曲十八弯的青翠竹林,仿佛是个诸葛孔明的八卦阵一般,那小二带着我们在里头左五右六的来回穿行,很快就把我转迷糊了,脚下绕错一棵树,竟便是走岔了一条路,明明看着呆立不动的竹子,竟如同长心眼儿似的,煞有心计的专门过来堵我的路,好容易绕来绕去东撞西撞,约合过了三五柱香的辰光,终于走出来竹林,绕过一道嶙峋丑瘦的太湖石山,终于看见了道路尽头于一湾绿水之中,座落着一间精致小楼。
遥望着湖上这一座竹制的九曲桥连同小楼,那话痨也似的小二带路至此,再不敢继续前行了,只是毕恭毕敬的黔首侍立一旁,轻声说道:“里头已经等候多时了,只请客官快些进去吧……”
张医正见我吃惊,脚下却并不打住,扶着我提步登上小桥,一路缓缓朝小楼去。
四野一片寂静,一路走来,但见满池碧波涟漪点点,催人微醺,轻踏慢移,脚下竹节悠悠咯吱,隐若旋律,迎面一阵清风吹过,有水音激将在桥栏两旁,隐隐回声作响清亮可爱,偶尔还有一点娇莺翠啼点缀其间,趁着水音幽幽发散开去,越发显得清雅怡人起来。
我不由惊异,这桃花源一般的神仙所在,究竟会是何人在等我来?
心中疑惑层生,脚下却已到达了小楼门口,张医正松开了挽着我的手,后退一步微微躬身说道:“贫道只好送到这里,接下来,还请姑娘自行进去了吧……”
猛地一下脱离了她的搀扶,我只觉身子有些寒意逼了上来,不由紧了紧身上的棉袍,刚想抬手整理一下发髻,仿佛猛然间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心神却突然慌乱了起来,手指不听使唤的微微发颤,只得把手重新放了下来。
自觉有些无聊好笑,怎么无缘无故的,就心神不宁了起来呢?
强压着心头不安,迈步朝小楼走去,只见整栋小楼俱都是由清脆欲滴的竹子打造而成,连桌椅凳子一概都是,就甚至门楣上的匾额也是用竹子制的,上书三个草书大字“老梅馆”。
心中不由一颤,也只能暗暗呼了口气,举步踏过门槛,门户歙开,扑鼻只觉一阵奶茶味道怡人心脾,一霎之间,满口尽是略带焦糊味儿的香气,也不知怎么的了,心头即此一松,口中居然放肆开来,忍不住一声赞叹:“果然好茶!”
话刚一脱口,人已是悔了,赶忙伸手一把捂在嘴上,却还是来不及了,只听主厅内悠悠传来一声略带闷沉的笑声:“既是来了爱茶之人,咱们也不能太小家子气了,正好今年送来的□、奶皮都还没来得及尝鲜,不如就拿出来,咱们待客使吧……”
不待笑语声止,耳旁只闻一阵脚步声款款迈动,眨眼间,只见从内室里涌出了几个穿天青色衣裳的小姑娘来,皆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梳着一样的发式,胸前挂着一样的十字坠子,一个个跟林中精灵儿似的,转眼间已将我簇拥了起来,为首的一个冲我福下身去,笑着说道:“姑娘吉祥,这一路辛苦了,老太太正在里面等着姑娘,快请随奴婢进屋来吧……”
这些小姑娘,还有她们的声音,就好像屋外那一池碧波一般清亮可爱,叫人情不自禁就要生出亲近之意来。我一直紧绷的情绪也不由放松了一些,只是心中还是忍不住暗暗忖道,这些小姑娘虽然身量尚小,但从一举手一投足的架势看来,分明个个精习内家气功,显然身手不凡不容小视。
想归想,身子早被拉扯着朝前走去,越往深处走,越觉得香气扑鼻,似乎并不单只是奶茶香,更还掺杂着各种肉食点心的馋人香气,竟勾的我忍不住“叽咕”一声,响亮的吞咽了口口水。
我如此失态,引得小姑娘们个个掩口发笑,我也不由得臊红了脸,哂哂的只是心中暗恨自己早不该晚不该,偏偏这时时候犯了馋嘴的毛病。
就在此刻,屋里那个闷沉的女子声音也再一次响起,语气越发轻松,似乎也被逗乐了:“你们瞧瞧,方才还说弄了这么些东西,吃不完糟蹋了,这下子可好,可是有爱吃的人来了,可巧可巧,这不就是我们张医正常爱挂在嘴边的,那个什么缘分嘛……”
小小的竹楼不过三进,脚下走了几十步,在一面湘绸门帘前停下脚步,不等我稍稍稳住心神,只听为首那个小姑娘脆生生高唱一声:“禀老太太,芳姑娘给您请安来了!”
也许是因为心中没底儿,也许是因为过分紧张,就好像条件反射一样,随着她禀报声一时暂歇,我想也不想,“扑通”一声推倒便叩下头去:“赫舍里氏芳芳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福寿康宁。”
待了一段工夫,耳旁只听帘动,似乎门帘从屋里轻轻被揭了开来,随即由几个小姑娘簇拥着,有位什么人步伐款款,一路径直走到了我的面前,我在地下大气也不敢出,头顶前隐隐约约只看得见一双绣鞋,宝蓝色描云纹的家常绣鞋,不紧不慢的,站在我的前头,似乎正在从上到下,细细打量着我。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只觉双手双脚开始发麻,仿佛有无数虫蚁在爬,一段脊梁骨都酸软的快要断掉了,头顶上才仿佛终于满意了一般,传来叫起的声音:“起克吧,抬起头来叫我瞧瞧。”
暗暗活动了下发麻的腿脚,赶忙一骨碌从地下爬起来,轻轻后退一步,再次福身请安道:“芳芳自知粗笨,唯恐惊扰了老太太,所以不敢抬头。”
“这怕什么的,这里没那么多规矩,不用这么拘束,尽管把头抬起来就是了。”
额娘常说,即便是打量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也是要讲究规矩的,既不能直勾勾的瞪着人家死瞧,更不能拿眼睛从上往下的来回扫人家,尤其是不能抬高下巴,拿鼻尖往下觑着人家,这样倒显得是咱们自己不懂礼数没有规矩了,要打量一个人,应该是微微仰起一点儿头,然后从下往上,拿眼睛大大方方的瞧,目光不要太快也不能太慢,一点一点儿的移动就好,待到最后,目光一定要正视起对方的眼睛,然后笑一笑,赶紧福身行礼下去问安,惟有这样,才是大家闺秀应该有的样子。
当我抬起头,看清楚眼前这位老太太的模样时,这一套原本已经演练得滚瓜烂熟的规矩,竟然一下全不好使了。
抬眼前是一扇明亮的临着一池碧水的窗子,窗下摆着一丛用五彩釉盆栽种着的碧亮润厚的万年青,万年青的一旁站着五六个天青色衣裳的小姑娘,皆是花朵般的容貌,玉石般的肌理,眸子晶莹宛如点点繁星一般,不过当我看着这位老太太,眼前这如斯美人美景,竟不变得那么醒目了,甚至渐渐得,仿佛笔尖的水粉般,慢慢淡去了,隐去了,直至化作了老太太身后,一抹平淡灰白的衬托而已。
这是怎样动人的一种魅力啊,我想,如此动人心魄,却又绝不张扬,仿佛山中古刹清远的晚课声,仿佛于深谷幽幽绽放的一地星白兰草,几乎不能为感知所直接察觉,却好像夕阳最后一抹残红余晖似的,看着看着,就能叫人忍不住要打从心尖儿上,生起一阵颤动起来,渐渐的,整个身子、心智、甚至全部的知觉,都能为这种魅力吸引、融化、直至完全征服了而去,人只好像酥软了、化解了,只差一点儿就随风吹远去了,偏又被这种魅力吸引,只是依依不舍的,重新沉淀下来,在她的声音里,塑造了成形……
岁月是那样的残忍,足以叫红颜枯槁云鬓染霜,韶华流失不过弹指一挥之间,却也能在眼前这位老太太身上,沉淀下这样一份气质神韵,尤其是她那一双眼睛,淡淡的,微微含笑瞧着我,分明是可亲近的,却也不知怎么的,又足以叫人战战兢兢,丝毫不敢放肆了。
“听她们回来跟我学说,说你前些日子身子不大爽利,如今可好些了?”
我强压住发颤的心,不敢贸然答话,只能低低说了一句:“是,不敢叫老祖宗担心,已经好多了……”
老太太点点头,轻轻转身迈开步子,扶着个小丫头朝里走去,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旁早有个丫头过来搀起了我,跟着老太太,一同往内堂深处走去。
“这人一上了年纪,嘴就容易犯馋,偏偏又克化不了太多,就爱看着你们小姑娘多吃多喝些,不知道芳儿可还能够陪我这老婆子一起,吃点儿啊?”她银白色的发髻在阳光中隐隐流光,仿佛丝绒般光泽,不用一点儿珠玉,已烘托出了她全部的高贵气质。
我想了想,想了又想,度量着开口说道:“老太太要赏,芳儿敢不领受,只是芳儿不但爱吃,还能喝上两杯呢,还请老太太开恩,一起赏赐下才好。”
虽然是反复斟酌的话,乍一说出,心口还是怕的怦怦直跳,不过这句话似乎对了这位老太太的口味,话音未落,她已经笑了:“毕竟是我满洲女儿,难得这份豪气,既然是能吃酒,我老太太也不好吝啬,来,快把炉子上温着的那壶奶酒端下来,招待贵客。”
一时半刻,终于走到了内堂正房,也是一色的竹子建筑,椅榻桌凳一应俱全,只是一概不用棉垫椅衬,全部用黄白色头尾俱全的整张狼皮铺盖家具,正中高悬一整幅水墨中堂,似乎是明人石涛的“江波烟瀚图”,尾处却并不见主人的收藏章鉴,墙角也不见翎毛花瓶,只是摆下一尊七尺来长的望远镜,总的说来,这间内堂虽有些文人精舍的雅致,然而更多的,却是一份不同寻常的豪气。
堂中一张八仙桌上热气腾腾,摆满了十来个大小条盘,琳琅满目五光十色,盛着的尽是烧烤肉串,腌卤牛羊肉干,奶皮饼奶渣包子之类的蒙古点心,另还有大口壶盛着满满一大壶香气四溢的酥油奶茶,单看着已觉得齿颊留香。
我在一旁站的笔杆儿溜直,心中只是暗想,难道一路风尘仆仆车马劳顿,这位老太太将我请来的目的,就只是喝酒吃点心?
还有,她分明是一位居